101岁离去的“垮掉派”诗人,亲自解释自己被历史和世人误读的部分 | 此刻夜读

“最伟大的诗歌

是抒情的

生活本身。”

24日,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推送了一则消息,书店创始人之一、“垮掉的一代”(Beat poet)代表诗人劳伦斯·费林盖蒂于22日晚辞世,享年101岁。作为“垮掉的一代”最后幸存的成员之一,他的离世象征着文学史中被记录的“垮掉的一代”的落幕。

书店将费林盖蒂称之为诗歌界的英雄,他也是旧金山这座城市的重要形象代表,备受大众爱戴,去年4月,书店因疫情而关闭并发起呼吁寻求支援,最终在短短4天内书店收到了超过45万美元的捐赠,他和如今的书店管理者共同感谢外界的援助,让这座在现代诗歌运动中产生重要影响的书店得以存续。

逝世的消息迅速传遍文坛和书店业界,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发文表示,“费林盖蒂与我们的友情让我们深深怀念,他对书店的定期拜访让我们看见了一位充满好奇心与开放的书店导师,他拥有广泛的创造力和幽默感,以及无可置疑的原创性和个人风格。”旧金山当地的诗人和民众也前往书店外自发读诗悼念。

费林盖蒂的童年生活并不那么快乐,1919年出生于纽约的他,父亲早逝,母亲之后进入了精神病院,从此由姑姑抚养长大,在1941年他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记者,参军经历了“二战”,战后他进入巴黎索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并在此期间开始写诗,同时也爱上了绘画。回到美国后他选择了旧金山生活,他形容这座城市带给他的感受,就像是拥有乔伊斯的都柏林,街头漫步常常会遇见所有重要的文化风情。

1953年,他和朋友做出了一个对现代诗歌运动和出版产生重要影响的决定,创办了“城市之光书店”,它同时也是一家出版社,专注于廉价平装本,倡导诗歌的平民化,为许多年轻先锋的作品提供公开分享乃至出版的机会,凯鲁亚克、金斯堡等人的重要诗集通过它得到了出版,这里也成为了诗歌爱好者的聚集地,被视为是大众文化的先锋场所。

“垮掉派”诗人在书店前合影,1956

1955年,他第一次听到了诗人金斯堡在公共场合朗诵新作《嚎叫》而大感震惊,立即联系了金斯堡要求出版这部作品,发过去的电报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援引了爱默生读到《草叶集》后写给惠特曼的信中名言,“我在一个伟大的文学生涯开端迎接你”,下面一行是“几时将手稿给我?”

费林盖蒂在现场听金斯堡朗诵

金斯堡此前已经知道“城市之光书店”,也很喜欢费林盖蒂的第一本诗集《消逝的世界的图像》,于是《嚎叫》顺利交给这家书店出版,出版之后旋即引发了诗坛震动,被视为是“垮掉派”诗歌流派的开山之作。然而在1957年这部作品被指控触犯淫秽罪,费林盖蒂与金斯堡被同时逮捕入狱,知名人士与律师团队为他们进行了长达数月的辩护诉讼,最终赢得了官司,这次事件不仅让这部诗集的名声从诗歌圈向外进入了大众流行文化圈,也打开了当时出版限制的新通道,为两人带来了国际声誉。后来的文化史常常将这次出版事件,和30年代兰登书屋为在美国引进出版乔伊斯《尤利西斯》而打的官司相提并论。

金斯堡传记电影《嚎叫》(2010)剧照

1958年,费林盖蒂推出了自己第二部诗集《心灵的科尼岛》,累计销售超过百万册,与和凯鲁亚克《在路上》、金斯堡《嚎叫》一起视为是“垮掉的一代”代表作品。不过,费林盖蒂诗歌的风格与前面两位并不完全一致,他的诗歌依然能够敏锐抓住现实的意象,但没有凯鲁亚克和金斯堡那样有那么多的尖锐感和焦虑感。

费林盖蒂常常说伟大的诗歌,就是拥有持久的向往并拥有将碎片生活融合在一起的能力。在《心灵的科尼岛》中,读者感受到的是大量引经据典的化用与现实场景的交织,“读叶芝我想到的不是/爱尔兰/而是纽约仲夏…...读叶芝我想到的不是/世外桃源/及其叶芝认为已经死去的树林/反而是想到/所有那些远去的面孔/在市中心某些地方下车”,类似的句子在《心灵的科尼岛》中比比皆是,从《奥德赛》到普鲁斯特、艾略特、乔伊斯等人的作品化用,最终落点却是对眼前混乱生活的一次次顿悟,让读者丝毫没有感受到诗歌的故弄玄虚,相反是平易自然的回归,尤其是在读了凯鲁亚克和金斯堡文字中意象跳跃和情绪流泻之后,再来看费林盖蒂的诗歌,几乎有种进入现实主义的阅读感受。

费林盖蒂喜欢在爵士乐伴奏下朗诵诗歌,1957

不难理解,从大学时期开始,费林盖蒂的阅读谱系中就是莎士比亚、乔伊斯、惠特曼、艾略特、庞德、普鲁斯特、波德莱尔、阿波利奈尔等作家、诗人,本科的新闻学专业以及之后的比较文学博士经历,都给予了他的创作坚实的经典基础,但他并没有拘泥于此,而是开放形式,进行诗歌实验,《心灵的科尼岛》译者黄灿然如此表示,他要“发明一种谁都懂的新语言”,“讲世界无法否定的新真理”。

《心灵的科尼岛》

黄灿然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上世纪八十年代,学者赵毅衡在编选《美国现代诗选》时就清楚指出费林盖蒂“在垮掉派中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后来美国的诗歌研究界也一直致力于把他的诗人形象从那场文化运动里解放出来,还原一个更为客观的诗人形象。在2006年,他曾就这个问题回应过《卫报》,“在某种意义上,我真正在意的是那个书店、出版社,1951年当我出现在旧金山时,我戴着贝雷帽,看起来更像是最后一位波西米亚人,而非第一位'垮掉派’诗人。”

一直到2010年之前,费林盖蒂依然活跃在“城市之光书店”中,调整一些书店细部,并随意地和走进来的读者交谈。2017年,他推出了《费林盖蒂诗歌精选集》,收录了他最新的诗歌作品,他对媒体表示,“我最喜欢的诗歌总是我的新作品。”

2019年,在他即将迎来百岁诞辰时,旧金山将3月24日他的生日这天定为“劳伦斯·费林盖蒂纪念日(Lawrence Ferlinghetti Day)”,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庆祝活动。此时的费林盖蒂已经依赖于病床,并且双目近乎失明,但他依然于年末推出了最后一本书,自传体小说《小男孩》,在书中,费林盖蒂讲述了他的童年时代、“二战”经历、亲历的诺曼底登陆、他的大学时代、在巴黎的流浪生活,以及他和艾伦·金斯堡有关的经历。不过他本人不承认这是回忆录,因为回忆录往往代表着“一种非常文雅的文本类型”。

文学、绘画、音乐、戏剧,这些文化元素都杂糅在这位诗人身上,形成了复杂的多元个体,这让他对现实生活保持着足够的审慎和批判性,他将诗歌视为”一个平行宇宙”,“海平面上升时最后的灯塔”,在如今这个愈发文化揉杂的时代,读者会从他这样的诗人之间获得依然有效的启示。

诗作选读 黄灿然 / 译

《自传》(选)

我有过不快乐的童年。

我见过林德伯格着陆。

我望故乡

但看不见天使。

我成为鹰级童子军那个月

在五分一角店

偷铅笔被抓。

我为公民保育公司砍树

然后坐在树干上。

我乘坐一艘倾覆的划艇

着陆诺曼底。

我见过有教养的军队

在多佛海滩上。

我见过紫云中的埃及飞行员

中午把窗帘卷起的

店主

无政府主义野餐上的

土豆色拉和蒲公英。

......

我曾坐在不安的椅子里。

我是太阳的一滴泪。

我是一座

诗人在上面奔跑的山。

我在观看了鹤在飞行中

用脚写字之后

便发明了字母。

我是平原上的一个湖。

我是树上的

一个字。

我是一座诗歌山。

我是对口齿不清者的

一次袭击。

我曾梦见

我的牙齿全掉了

但我的舌头活下来

讲这件事。

因为我是诗歌的

一个定格画面。

我是一个歌库。

我是一片浓雾里

一个海边的空地上

一家废弃的赌场里

一台仍在演奏着的

自动演奏钢琴。

......

我可能会引起

沉睡者开口

说话。

我可能会把我的笔记本

变成草捆集。

我可能会写我自己的

同题墓志铭

指示骑手们

别停留。

二十

高架铁道边那家一便士糖果店

是我与不现实

初恋的

地方

豆形糖果在那个九月下午的

半幽暗中发亮

柜台上一只猫沿着

甘草条

和图齐罗尔巧克力软糖

和啊少年泡泡糖走动

外面树叶正一片片飘逝

风把太阳吹走了

一个女孩跑进来

头发湿漉漉

双乳在小房间里喘不过气

外面叶子正一片片飘落

并惊呼

太快!太快!

二十九(选)

每个人和所有人都跟着不管什么样的昼夜和冬夏

春天和明天一起又笑又哭像迷失在雪中的安娜·卡列尼娜

和大森林里猎人的呼喊

而水手们走来而弗洛伊德和尤利西斯

总是作饥饿的旅行追寻同样的

热圣杯如同亚瑟王和他的夜间骑士

而大家都纳闷着它将在哪里结束以及将在

何时结束像在电影里或在某部黑夜迷宫长篇小说里

是的如同在黑夜迷宫里是的我说是的我愿意而他

把我唤作他的安达卢西亚玫瑰而我说是的我的

心就像疯了般而这就是尤利西斯结束的方式

......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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