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许渊冲: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

在北大,有一位老人,他喜欢吃汉堡、喝可乐,他喜欢从夜里“偷时间”。

他是钱钟书的得意门生、杨振宁的同窗挚友;是首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的亚洲翻译家……

因为他,中国读者认识了于连、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西方世界知晓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

他的名片上印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他说自己是“狂而不妄,句句实话”。

很多人因为《朗读者》认识了他,他便是许渊冲。

6月17日,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教授许渊冲逝世。

他与中国共产党同龄,成长于红色热土江西,求学于刚毅坚卓的西南联大,并最终扎根燕园,在中外文化互译的舞台上躬身治学八十余载,成就了“不老松”的传奇佳话。

翻译是许渊冲的一生。他由着这支笔横跨古今中外,也由着自己便是百岁也少年意气、率性张狂。“To be or not to be”这一莎士比亚的名句,他认为正确的译法是——要不要这样过日子?这也是他叩问自己一生的问题,而他的答卷今日画上句点。

他是从夜里“偷时间”的人

畅春园的一栋老楼,总有一抹暖色很晚才沉入夜幕,那是许渊冲书房的灯光。退休以后,许渊冲每天在那里对着台式电脑,从晚上十点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晚上对他而言是黄金时段,是“高产期”。

每天连续面对电脑屏幕长达六七个小时,许渊冲乐此不疲,坚持将自己每日的翻译成果一字一字地敲进电脑文档。

在耄耋之年,许渊冲仍然制定了“每天翻译1000字”的工作计划,93岁时制定了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目标。

△99岁的许老在电脑前工作

“要将一个国家创造的美
转化为世界的美”

1948年,许渊冲赴法留学。新中国成立时,许渊冲身处巴黎,在心中抱定读成归国的志向。
△1949年,西南联大校友会成员在巴黎,左二为许渊冲

两年后,31岁的许渊冲学成归国。在大学执教的同时,继续着自己对翻译事业的热忱。之后几年时间,他出版了英译中《一切为了爱情》、中译英法《毛泽东诗词》等,成为我国将中国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第一人

毛泽东的诗词中有一句“不爱红装爱武装”,许渊冲将其译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在英文中,“face the powder”意为“面对硝烟”,“powder the face”则意为“涂脂抹粉”。这两个地道表达是许渊冲大二阅读英国报纸时默默记下的,此时妙手拈来,豪迈勇健的巾帼形象宛然在目。

1983年,许渊冲到北大教书,后来陆续翻译了英文或法文的《诗经》《楚辞》《牡丹亭》等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将《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外文佳作译到国内。

△2017年,许渊冲用中文、法文抄写《诗经·采薇》的名句

他曾说,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世界的美,这是世界的乐趣,也是他翻译诗歌的初衷。他不仅尽最大可能保留诗歌的音韵美,更采用了外国人能看得懂的表达方式,真正实现了翻译中的文明互通,架起了一座中外语言之桥。

好上加好,精益求精

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2017年2月,许渊冲做客《朗读者》节目。96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徐徐迈入会场,颤巍巍递出了一张名片——“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乍一听,似乎有些张狂的意味。可他立马解释道:“我实事求是!”

许渊冲的家中,高悬着“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落后”的条幅。房间里那些塞满旧著新作的书架,是他数十年的翻译实践累积,是他的底气。
△许渊冲在书架前

“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这几句简短直白的话,是许渊冲对自己的学术要求。躬耕译林,许渊冲乐在其中,“不知老之将至”。他常常忘记自己的年龄,只有在面对蝇头小字的书本需要拿放大镜时,才会感叹一句“确实是老了”。

2007年,他被医生诊断为直肠癌,断言只有7年可活。2014年他却神采奕奕地站在领奖台上,成为摘得“北极光”杰出文学奖的首位亚洲翻译家。

一方书桌,字斟句酌

自在天真,笔耕不辍

许老曾说:

“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

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

译生译世 百岁“少年”

Don’t Cast Away

林徽因  许渊冲译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This handful of passion of a bygone day,

现在流水似的,

Which flows like running water soft and light

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

Beneath the cool and tranquil fountain,

在黑夜,

At dead of night

在松林,

In pine-clad mountain,

叹息似的渺茫,

As vague as sighs, but you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Should e' er be true.

一样是明月,

The moon is still so bright;

一样是隔山灯火,

Beyond the hills the lamps shed the same light,

满天的星,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upon star,

只有人不见,

But I do not know where you are.

梦似的挂起,

It seems

You hang above like dreams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 你仍得相信

You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 deep in the ravine.

第一次把中文诗译成英文

是在1939年翻译

林徽因的现代诗《别丢掉》

那时,许渊冲还是西南联大的大一学生

这首诗见证着许渊冲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当许渊冲在《朗读者》再次回忆

念着动人的诗句

忍不住再次落泪

这份少年情怀

为他打开了翻译世界的大门

从此以后

译古今诗词

翻世界名著

穿越历史风烟

摆渡东西文明

月下独酌

Drinking Alone Under the Moon

李白(唐)  许渊冲译

花间一壶酒,

Among the flowers, from a pot of wine

独酌无相亲。

I drink without a companion of mine

举杯邀明月,

I raise my cup to invite the Moon who blends

对影成三人。

Her light with my Shadow and we're three friends

月既不解饮,

The Moon does not know how to drink her share

影徒随我身。

In vain my Shadow follows me here and there

暂伴月将影,

Together with them for the time I stay

行乐须及春。

And make merry before spring's spent away

我歌月徘徊,

I sing and the Moon lingers to hear my song

我舞影零乱。

My Shadow's a mess while I dance along

醒时同交欢,

Sober, we three remain cheerful and gay

醉后各分散。

Drunken, we part and each may go his way

永结无情游,

Our friendship will outshine all earthly love

相期邈云汉。

Next time we'll meet beyond the stars above

1938年刚刚考入西南联大的许渊冲

在日记中兴奋地写下:

“今夜月很亮,喝了两杯酒,带着三分醉,

走到草场上,看着半圆月,

忆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

月也杯中,人也杯中

清辉之下

是他对美的永恒追求

许渊冲的夫人照君曾说:

“许先生很爱美,唯美主义。”

他在文化互译的大舞台上

以笔为媒介

把“美”作为最高追求

将诗词歌赋

传播到西方世界

架起一座传播美的桥梁

《钗头凤》

Sur l’air du « Phénix monté en épingle »

陆游(宋) 许渊冲译

红酥手,黄籘酒,

Du vin à l’étiquette jaunie

Versé par de douces mains,

满城春色宫墙柳。

Les saules que le printemps reverdit

Étendent leurs branches en dehors du jardin.

东风恶,欢情薄。

Le vent d’est nous sépare;

Les doux instants sont rares.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Nous déplorons le sort

De ces années, vivant comme morts.

错,错,错!

Tort,tort, tort!

春如旧,人空瘦,

Au printemps fleuri

En vain on languit,

泪痕红浥鲛绡透。

Le mouchoir de soie taché de fard et de pleurs.

桃花落,闲池阁。

À la chute des fleurs

On déserte le pavillon.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Notre vœu reste inébranlable comme un mont.

Mais est-ce qu’il tient bon?

莫,莫,莫!

Non,non,non!

节奏急促,声韵凄紧,

只一吟词唱曲,

即见陆游笔下的凄楚与痴情。

许先生作其法译,

注重浅、等、身“三化”,

兼统音、意、形“三美”,

始得知、好、乐“三之”。

1959年,许渊冲与照君结为伉俪

风雨动荡中

两人携手走过近六十年

在未名湖旁的长椅上

他喜欢为夫人朗诵自己亲笔所译的诗

2018年夫人照君逝世

许渊冲出现在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的现场

只是为了再看夫人一眼

天净沙·春

Tune:Sunny Sand

Spring

白朴(元)许渊冲译

春山暖日和风,

The sun and gentle breeze warm hills in spring.

阑干楼阁帘栊,

The curtained bower girt with balustrade.

杨柳秋千院中。

Among the willows in the garden hangs the swing.

啼莺舞燕,

The swallows dance and orioles sing

小桥流水飞红。

On running stream under the bridge fallen reds fade.

许渊冲先生汇融中外

兼重“意美、音美、形美”

描绘出一幅

饱蘸生命繁华的画卷

以英语之美再现古诗之情

让那抹春色秋意跨越了国界

好友杨振宁曾评价他

“把中国文字的特点植在翻译中”

让世界看到中国文化之美

传播中外文学

丰富世界文化

更是许渊冲先生毕生的心愿

黄友义:向敬爱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许渊冲老师致敬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我还游荡在翻译界的边缘时,就听说在洛阳有一位与众不同的翻译家和翻译教育家许渊冲老师。人们说许老师外语造诣深,翻译水平高,热衷翻译教育和翻译实践。人们还说许老师喜欢独树一帜,对自己的翻译风格坚信不疑。还有人说,许老师非常傲气,别人批评他的翻译风格他不接受,对于别人劝说也听不进去。
后来,听说许老师不再留恋军校的教鞭,挥师北上,杀进北大。当然,这次改换门庭自然伴随着各种赞许和种种传说。有的说北大慧眼识珠,把许老师请进了中国名气最大的学府。有的说,老许在洛外混不下去了,只好卷铺盖走人。
1991年的一天,许老师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对于当时作为外文出版社负责外文出版的副总编辑的我,他的到来犹如神仙下凡,我终于有了跟许老师隔着桌子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传说。许老师嗓音洪亮如钟,说话语速很快,气势如虹。他的气场之大,我几乎没有插嘴的机会。等我终于从见到大神的惶恐之中平静下来之后,我们商定,由外文出版社出版许老师翻译的《西厢记》英文版。
▲《西厢记》英文版
当时,我们正在努力开发中国传统文化类外文版图书。我们同一个办公楼里的新世界出版社此前跟许老师签约,出版《中国古诗词六百首》英文版。新世界出版社的编辑曾经非常自豪地跟我“吹牛”,说他们有一本古诗词英译本要出版,我问哪位译者翻译的,他告诉我是许渊冲老师。这次我终于有了“吹牛”的资本。那天许老师离开我办公室后,我三步并作两步,从三楼冲上五楼,敲开那位张姓同事的门,告诉他,我也要出版许老师的译著了,是《西厢记》。
▲《中国古诗词六百首》英文版
这两本书出版后,我与这位同事互赠一本。从此《中国古诗词六百首》就成为我翻译工作离不开的词典。这本书英文书名为Song of the Immortals。在我看来,许老师就是我们翻译界的immortal。这本诗集后来如同常用词典一般,每当译文中出现古诗,我就先查看这本书,然后不假思索予以引用。好在我们的版权制度不够苛刻,从来不需要因为引用许老师的诗文给出版社和许老师本人支付使用费。
随着中国的开放和翻译事业的发展,我在2002年代表中国翻译协会成为国际翻译家联盟理事。国际翻译家联盟在全球共有100多家会员组织,代表着世界的口笔译译员和术语学家,是世界上最大最有影响力的翻译组织。
▲许渊冲先生部分译作。
那时中国的翻译组织还叫做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2004年才改名为现在的“中国翻译协会”,既不再叫“翻译工作者协会”,也不叫“翻译家协会”,主要是为了体现整个行业的代表性。不过英文名称一直是Translators Association of China。
国际翻译家联盟共有17位理事,每三年举行一次世界翻译大会。大会上要颁发个人翻译奖、翻译期刊奖和翻译网站奖。进入理事会后,我就努力推动中国翻译界能够获一次奖。协会秘书处首先决定推荐《中国翻译》杂志申请。理由是我们的杂志发行量将近两万份,大大超过许多西方发达国家会员组织的翻译杂志。
三年过去,我们没能获奖。后来我们又推荐过跟许老师一样,也获得过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的林戊荪同志。老林学贯中西,译著颇丰,在我之前曾经担任过国际翻译家联盟理事,在国际翻译界口碑甚好。有出众的翻译成就,又是曾经的国际译联理事,有作品,有国际人缘,本来我们抱着很大希望,但最终又没有进入获奖行列。

▲北京大学举办“许渊冲先生翻译思想与成就研讨会”。

2005年我被选为国际翻译家联盟副主席,成为7人组成的执行理事会成员之一,有了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翻译组织内部运作的机会。我们发现,以欧洲人为主导的国际译联高层中间从来没有懂中文的人员,他们每三年为了评奖组成的各个评审委员会里根本没有人懂中外互译。评委会看不懂我们的杂志,看不懂中国译者的作品,他们不会把票投给中国报送的候选人就不难理解了。
作为国际译联重要成员,中国长期以来坚持文明互鉴、文明互译,是实实在在的翻译大国,怎么能长期没有人获奖!要实现零的突破必须要有最强有力的候选人。
国际译联的工作语言是英文和法文。我们不缺少长期从事中英互译的译者,我们有大批出色的中法互译的译者,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有一位英法互译的国宝级译者许渊冲先生。中国翻译协会坚持不懈,我在国际译联任期结束以后,接任国际译联理事的是黄长奇。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王刚毅,中国翻译协会秘书处主管领导姜永刚、黄长奇、杨平等同事向国际译联推荐了许渊冲老师作为文学翻译奖项的候选人,果然得到国际翻译界的认可,许老师以他出众超群的多语互译翻译成就赢得了评委的高度赞扬。
▲中国翻译协会代表国际翻译家联盟为许渊冲先生颁发国际译联北极光翻译奖。
2014年国际翻译家联盟把“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授予许老师。我们中国翻译界第一次捧回了国际翻译大奖,许老师也成为该奖项自1999年设立以来,第一位获得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后来,中国翻译协会在北京给许老师举办了专场颁奖大会,让整个翻译界分享了这一幸福时刻。
作者:黄友义(中国外文局原副局长兼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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