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院、那房、那人、那情
我们家老房子随着小县城棚户区改造的步伐变成废墟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愁容满面地对我说:“你妈咋办呢?”从梦中惊醒,父亲的音容宛在,思念的泪花道不尽我内心的凄凉,眼泪顺着脸颊急促地落下,那院、那屋、那人、那情,卷起我对故乡往事的怀念和老房子的回忆。
其实老房子并不太老,之所以称其为老,是因为寡居的母亲还健在,住在那里。在我的记忆里,老房子经过两次建设才有了今天的样貌。
第一次是1980年,父亲用全家省吃俭用积攒的全部积蓄,请匠人打砖形的土坯子,建起一栋三间的北房,农村人称之为“安架房”。第二次是1985年,父亲又在院子里盖起了三间砖瓦房和厨房,还盖起了大门。从此,这个院子,就成为我童年乃至成家之前最温馨的所在了。老房子是父亲用心血铸造在岁月里的形象,它的一窗一棂,都凝结着父亲奇苦无比的经历,那些老旧的椽子和梁木都是父亲几经周折想法设法弄来的,那些一砖一瓦里更是蕴藏着父亲的心血和汗水。
老房子是岁月的形象,更是父亲的形象。
老房子依山而建,那座山名曰:东岳山,父亲去世后,家里来了一位道士,对母亲说:“你们家风水有问题,伤男主。”言语之间,不胜唏嘘。
让母亲不可思议的是,老道士的话真是人生无常旦夕祸福的一个有力注脚:爷爷是三十九岁那年少亡在沈家河水库上的。奶奶寡居,先后给两个伯父和父亲娶妻生子,分家另过,父亲随奶奶居住在老房子里。奶奶是在八十四岁时寿终正寝的,奶奶去世才九个月,好端端的父亲就查出食道癌,这个癌刚好在食道和胃的接口处,说白了就是胃的上口,医学上叫贲门癌。不到三个月去世,享年五十七岁。那时候,除了我还在上学外,姐姐哥哥们都已工作,家里情况已经好转,漫漫长夜捱过来了,却等不及在黎明时分安享一点晚年,这是命吗?母亲每每叹道:“命太苦了,他连一天福也没享着……”
我不是一个宿命的人,但回想起父亲去世前的种种场景和预兆,深感迷惑,说实话,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许是不会相信的。
其一是大白狗的死。父亲喂养的大白狗是一个很有灵性的狗,它有一身雪白的长毛,嘴巴粗壮,莽突突的,非常可爱。父亲在山下拾粪,它就站在不远处守望,像一名忠诚的战士守护着将军;大半夜我下晚自习回家,还没到村口,他汪汪几声像是给父亲提醒接我的钟声,父亲就能准时站在门市前的在杨树下,要么给我打个电灯,要么干咳嗽几声,要么就直接到村口接我。就是这么一个看家护院的狗,在一次随父亲到南门果园运粪时被运煤的大卡车压死了,大白狗死了,父亲在无休无止的自责中一下子就老了。过了几个月,父亲在陪母亲看病的时候,看病的专家说你老伴好着呢,你去拍个片子,父亲被查出了癌症,已经晚期。
其二是我家东山上猫头鹰的叫声。老院子崖背就是东岳山,一洼的杏树林,甚是茂盛。说来也怪,父亲生病后,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猫头鹰,天天晚上在我们家崖背上叫唤,声音瘆人、凄凉、听的人心慌不已。在我们农村有个说法,猫头鹰的叫声代表噩耗将近,预示人轻则会倒霉、重者会死亡。父亲去西安看病,实际上是进了人间地狱,做手术的那天是农历十月十八的早晨,天寒地冻,因为只给主治送礼而没有给麻醉师送,手术前,父亲被撂在十楼的走廊里整整冻了近半个小时才进的手术室,浑身发抖,感冒加重(父亲刚入院做胸透脱衣服时就感冒了)。我想一个行将手术的人,那种长时间的等待和赴刑场的煎熬别无二致。一辈子自尊不求人的父亲,因读书而清高的父亲,他内心的感受是怎样的?父亲去世后,听哥说,护士把父亲推上十楼家属就止步了,他要早知道给父亲身上盖点衣服,所以父亲给他说起时还气得落泪了......手术中,父亲的腹腔和胸腔同时被打开,刀口缝合29针,切除五分之四的胃和一段食管,手术从早晨7:30进去,下午3点才出来。外刀口一周就长好、拆线了,但是吻合口却在术后第九天漏了,一条蛔虫居然从左下胸的引流口爬了出来。这个吻合口是怎么漏的?不得而知,我也不是医生不懂专业,现在分析刀口漏有可能就是胸腔积液过多,高烧不退引起的;也有可能与蛔虫有关,如果是蛔虫,那就再次证明医院在术前的准备是有问题的,至少清肠没做彻底。说来也怪,父亲去世后,这只猫头鹰也不见了,真是应了“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的谶语。
其三是我反复做的几个梦。一是梦见我家着火了,我们那么着急地救火,大火还是把我家的大麦垛给烧光了;二是一股子洪水,直接从我家崖面子倾泻下来,瞬间把老房子冲坏了,我哭着喊着去救,还是坍塌了......把这些梦说给母亲,母亲说:“梦见房倒崖塌,不是亲戚就是邻家”,谁会想到去世的人是父亲?父亲的病一开始检查出来就是晚期,当地医院建议不做,诊断预言说他最多活不过三个月。所以在做不做手术的问题上,母亲态度很坚决,一直坚持不做,固执地认为父亲一辈子吃也没吃上,穿也没穿啥好的,让他身体完整着离开,就是倒了也要倒在老房子的炕头。但是癌细胞分裂太快,父亲整天噎得吃不进去东西,有时候水都喝不下去,人也越发消瘦,受罪得人看不下去,所以才决定去大医院看的。谁知进了医院,他的身体就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光应付各种检查胸透、胃镜等就让他休克两次,一直不明原因的便血、消瘦,打开后才知道是胃溃疡很严重,烂了巴掌大一片,难怪刚住院几天就出现胃部大出血,主治大夫遗憾地说早发现半年贫血都不会这么严重。
其四是我家北房门前的花。记忆里的老房子,虽然贫寒,却被母亲拾掇得干净利落,井井有条。母亲当年在老房子院中心开辟了一个小花园,种上花草和青菜,最惹眼的就是父亲种的那株粗壮的核桃树了,它究竟是何时开始生长的?我已记不太清,核桃树遒劲的枝干像一把张开的大伞,荫护着老房子。最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去世那一年,小花园里前几年还开得好好的紫色玫瑰花,那一年居然开出了白花花,到现在我都没办法解释这件事,因为有些花是有宿根的,不需要来年再种的。
其五是父亲去医院的那个冬天的早晨,父亲刚走出大门,他居住的大房电灯炮就灭了,迟不灭早不灭,就在那个时辰灭了,后来发生的事就印证了这绝对不是巧合而是预兆。父亲是在西安一家肿瘤医院做的手术,治疗并不顺利,贲门癌术后漏,最终没有走出“十漏九死”的噩运。父亲在人间的悲惨世界里所受的苦难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的。首先是刚到西安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直到便血;其次是挂念家里、思念亲人,尤其是我两岁的小侄子,父亲带他长大,视他为宝,父亲弥留之际,侄子见了爷爷已经认不得了,吓得光往哥的怀里钻。其次是在重症监护室观察期间,几乎天天发烧,高烧达39.6℃,今天抽取胃部积液,过几天又进行胸刺,抽取左胸上部包裹性脓包的脓液,=而且术后引流口不断往出渗血和浓液,麻药过后撕心裂肺的疼痛,护士换药时父亲疼痛的呻吟,那个画面,残忍到不忍直视、浑身发颤,使人一辈子都不愿碰及、不堪回首。一个晚期癌症病人,非要受尽人间的所有磨难,消耗到骨干肉尽才能解脱吗?想到这里,我哭出了声。父亲术后两个月水米没打牙,一直靠输葡萄糖、血浆和血维持生命,生命的最后,瘦得皮包骨,输液针都扎不进去了。最后病危,靠着魂归故里的坚强意志和两剂强行针(其中一针是在乾县医院打的),躺在救护车上回来的。用母亲的话说,精精神神一个人,走出去的,躺着回来了。父亲生前是一个仁爱的人,活人特别好。乡亲们知道他回来后都来看望,他还都认识,几乎没有落下一个人。父亲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早晨人就昏迷、不能开口说话了,众人把父亲从热炕上抬到冰冷的地下,等着他咽气。因为在我们这里的农村有个讲究,人过世时最后一口气要咽在地下,否则就叫“遗丧”,证明他的灵魂没有离开,对亡人和活着家人都是后患无穷。父亲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好长时间,呼吸困难,但就是不咽气,这时母亲忽然醒悟过来,哭了一声,说: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口“皇粮”还没吃,是走不了的呀!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的母亲,亲自为父亲做了半碗臊子面,亲自给父亲喂到嘴里。因为父亲的胃被切去五分之四,手术后贲门和胃的缝合处漏,所以医生就在他的左肋下切了一个引流口,吃的东西就全从引流口流到外面来了。父亲临终时就吃了一筷子母亲做的面条,这是他术后两个月唯一的一次进食,当面条从引流口流出来时,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场的我们嚎啕大哭,村子里帮忙的乡亲没有不落泪的……
可怜的父亲,我哪里知道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哪里晓得一瞬间就与您诀别了?可恶的癌症,让我错过,让我辜负,给我留下一辈子阴影和遗憾!苍天在上,如果有来生,愿我依旧能做您的女儿,我会把您熬罐罐茶的土培炉子换成养生壶,我会把您喝茶的洋瓷缸子换成保温杯,我会把您烟熏火燎烤热的馒头和下饭的咸菜拿走,我会把您那件沉重的羊皮袄换成轻薄的羊绒大衣或者羽绒服,我会把您的老布鞋换成柔软舒适的旅游鞋或者皮鞋,我会带您游遍千山万水,吃尽人间百味。我还会……可怜的父亲,愿天堂不会再有病痛,不会不再有人间地狱……
老房子在岁月中沉淀,不言不语,每一处痕迹都书写着它的沧桑经历。
记忆里的老房子,时常会勾起我对美好童年的回忆。还记得小时候常在被窝里听父亲讲《红楼梦》的故事,父亲有许多古书,他把《大学》、《中庸》、《幼学》、《增广贤文》等都能熟记于心,父亲考上平凉柳湖师范,因为没有人供他念书而中途辍学,给他留下终生的遗憾。因此他对我们读书的要求很严,父亲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放弃过读书。母亲曾对我说,文革快结束时,队长晚上还在生产队的土窑里开批斗会,只有父亲坐在犄角旮旯里悄悄读报纸,他从那些报纸上看到了国家拨乱反正的信息,看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公报,他欣喜若狂,回来告诉母亲,咱们要翻身了!母亲以为他在说胡话,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曾想没过多长时间我们“高成分”人就脱帽、扬眉吐气了。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但是也知道读书的好处,知道读书人都是“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的人,所以在我们很小时就极力支持父亲让我们多读书,读好书。有书的陪伴让我的童年时光变得更加多彩,至今我还藏有父亲写的漂亮的小楷,见字如面,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是的,老房子是游子心中的一种精神信仰,是对乡音、乡情、乡恋的一次心灵上的朝圣,是故土难离,是魂牵梦萦,是对岁月变迁、光影流动、时光斑驳的书写。在崎岖的人生道路上,老房子就像父亲一样,他的坚强和刚毅,从未被任何困难击败的执着,成为我生命里最真实的参照,在我依旧艰难的人生旅途中,指引我做正直的人。
今天的我,本该为老房子在城镇化建设中的拆除而高兴,但我的心里总有些失落。啊!我的书屋、父亲的大房、母亲的灶房、奶奶的高窑子和父亲的核桃树,都会成为记忆。曾经带给我们儿时快乐的老房子正经历着万劫不复、永不再来,我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描述。那些曾经发生在老院子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一阵酸涩和悲苦涌上心头,许久许久,飘远的思绪才回转过来。
责任编辑:祁国平 书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