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留香何处——名伶荀慧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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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东光是我家,荀词慧生是我名”。2016年1月5日,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先生诞辰116周年纪念日。作为家乡媒体的记者,日前我们来到北京,采访了荀慧生的长孙荀皓、荀派再传弟子唐禾香,听他们讲述一代名伶的悲辛一生、“荀学”的万千魅力以及荀慧生后人的不斐成就。

——编者

  有人用四季形容四大名旦:梅兰芳温柔婉约,像冬天;程砚秋悲切沉郁,像秋天;尚小云豪爽炽热,像夏天;荀慧生俏丽明艳,像春天。在寒冬的日子里去探访像春天一样的荀慧生,该是怎样的感觉?

  我们就在这个冬日踏上了寻荀之路。一路辗转,从荀慧生嫡孙荀皓家,到国家京剧院四团唐禾香的排练室,迎着凛凛的风,感受荀派那妖娆又明媚的风姿与风情。

  其实,荀慧生是和冬有缘的。他在冬天出生,又在冬天离世。7岁,该是怎样无忧无虑的年龄?他却被卖进戏班学梆子,为了练跷功,他挨了多少打、忍了多少泪?那7年,无论季节怎样交替,于他,永远是肃杀晦暗的冬天。

  冬天也是可以绽放花朵的,他就是其中之一。师父给他起艺名“白牡丹”,他却悄悄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荀词”。那是因为,第一次登台演出,他忘了词。在师父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重大失误;在他看来,这是一生必须铭记的耻辱。

  “白牡丹”很快打响了牌子,多少人迷恋他的梆子戏,他却迷恋上了京剧。他弃梆子改学京剧,被一些守旧的演员嘲笑捉弄。他们不仅派人在台下喝倒彩、发嘘声,甚至在演出的时候站在幕后夸张地大声学唱他那稍带梆子味的唱腔,以致扰乱了舞台上的演出。他只能压着气忍受。

  “咬咬牙,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望着荀皓书房里的荀慧生照片,我仿佛听到了他那自言自语似的独白。

  在上海,荀慧生唱火了。传统戏外,新编剧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受欢迎。几年后,他从上海又演回到北京。嘲笑、质疑的声音被各种各样的赞誉淹没了。27岁,他跻身于“四大名旦”的行列。

  按照现代的标准,荀慧生是一个勇于创新的艺术大师。四大名旦没有一个因循守旧的,每个人都有很多拿手的新编剧目。但是,说到改革幅度最大的,很多人认为是荀慧生。他颠覆了一个时代的审美观,用一种更鲜活、更生动的唱腔、念白、服装以及表演形式,演绎着性格命运迥异的各色女子。

  现在的娱乐界,很流行戏说与改编。说到最成功的改编,很多人认为是京剧《红娘》。它取材于名作《西厢记》,人物化于斯,情节取于斯,却自有一段独特的味道。个性张扬的人物,充满人文与叛逆精神的主题,荀慧生选择了一个更独特的角度诠释他眼中的经典,由此,他创造了另一个经典。

  翻看荀慧生各个时期的剧照,那真是美的享受。他既是飒爽英姿的女英雄,又是俏丽多姿的邻家女,既是融万千风情于一身的杜十娘,又是遭遇爱情悲剧愁绪满怀的唐婉。那双眼,时而刚烈如火,时而温婉似水,或惺忪,或柔媚,或妖娆,或清澈,或凄恻……因所饰人物的不同,荀慧生的妆容也是浓淡有别。都说西湖与西子是浓妆淡抹总相宜,荀慧生也是如此,无论哪种妆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那份风情,总是让人萦怀。

  荀皓一家的手机铃声,全部是荀慧生的原声唱段。一家人不管谁的手机响了,在别处很难听到的老荀腔,却浸润在这里的角角落落。隔了岁月听,那歌吟更多低郁断续的味道,但柔媚委婉的荀腔是足的。

  荀皓讲了爷爷的很多故事。比如,在不断编演新戏、塑造一个个舞台形象的同时,他师从大画家吴昌硕学画山水,并从国画中体味到“曲尽意未尽”的戏曲妙处;比如,在创排《红楼二尤》等红楼戏的同时,他一字一句将《红楼梦》抄写了三遍,仍然意犹未尽;比如,在对弟子倾囊相授的同时,他又谆谆善诱“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鼓励弟子按照自己的理解演绎剧中人物;比如,逛庙会时,小孩儿买糖葫芦时的随意一指触动了他的艺术神经,从而化为荀派特有的手势动作……

  荀皓特别讲到,爷爷荀慧生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他的一天就代表了一生。早晨起床吃饭后,先是练基本功、喊嗓,然后和琴师设计新唱腔,或者和编剧商量创编新戏。午饭后睡上一觉,醒来后画画,一直画到傍晚时分,然后去戏院候场。晚上散戏后,不管多晚,他一定要写《艺事日记》。这是他从少年时就形成的习惯,日日如此,一直坚持了43年,直到“文革”时,他被下放劳动,剥夺了人身自由。有一年夏天,晚上散戏后,他们需坐船赶到另外一地。船里闷热难耐,荀慧生就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写《艺事日记》。这一幕深深印在荀皓眼里。荀慧生去世后,荀皓曾翻看爷爷的日记,其中记录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了。但爷爷心胸坦荡,知错认错,这份心量,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他是个视戏如痴、远离政治的人。舞台上,他是娇娇弱女子;国难当头,他也是凛凛大丈夫。“九一八事变”后,荀慧生为支持抗日参加过捐献飞机的活

动。后来,溥仪在东北建立伪满洲

国,邀请北京名角儿赴东北为其“登基大典”举行庆祝演出,有些艺人畏惧权势被迫前往,荀慧生知道不能硬抗,便以养病为名悄悄躲到天津一位友人家中,退出舞台达一年半之久。

  回到北平后,他得知梅兰芳蓄须明志,程砚秋青龙桥务农,尚小云办学传艺。三位名旦已不演出。荀慧生说:“我演!”他不演喜剧,专演悲剧,借剧中人物宣泄家国情仇。

  8年前,我曾到北京山西街甲13号荀慧生故居探访。虽然没有见到当时的主人——荀慧生的女婿崔惟民,却有缘进内一探究竟。当时正是八月时节,花草树木正旺。依稀之间,仿佛看到荀慧生在庭院种下枣、梨、柿、杏、李子、山楂、苹果、海棠等四五十株果树,果子熟了,他招呼家人装篮分赠梅兰芳、老舍的情景。

  1963年7月14日,荀慧生在政协礼堂唱《红楼二尤》。悠悠清歌,竟成绝唱。此后,他再也没能回到他挚爱的京剧舞台上。

  1966年8月23日,正值“文革”高峰,红卫兵将首都文化界的数百位名人押往太庙,进行残酷的批判、辱骂、殴打。荀慧生被释放回家的时候,脊背上血迹斑斑,衬衣已经被打得破烂不堪,与血痂粘在一起,揭下来都很困难。妻子悲泣不止,荀慧生宽慰道:“我会气功,每当棍棒落下的时候,便运气抵挡,所以只是皮肉受些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可怜老舍,身体弱偏又性格刚强,只怕他一时想不开……”说毕黯然神伤。偶一回首,见东窗外新种的小桃树,也被抄家小将折断了。他长叹一声,半晌才叮嘱女儿去找一些布条,和着泥水将折断处接好缠紧:“或许还能活转。”

  第二天,就传来老舍投湖而亡的消息,荀慧生一下子呆住了。他告诉家人,前一天和老舍回来的路上,他还安慰老舍说,你可得挺住。老舍说,我的东西都在纸上,你的东西都在身上,你没有权利把它带走,你得挺住。

  来年,小桃树活转了。第三年,荀慧生黯然离世。很多东西,他终究没有留下。

(注:“月移花影”出自荀慧生代表剧目《红娘》唱段,荀慧生号留香,他的书斋名为留香馆,他新创的京剧发型、服装被冠名为留香髻、留香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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