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女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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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正临窗苦读,背着手,踱着步,半眯着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窗外飘起了雪,幽冷的木室,油灯散着微弱的光。
女狐趴在窗前,好奇地盯着这个两脚走路认真诵读的人类,长尾巴忽左忽右的摇着。
书生倦极,酸涩的双眼蓦地瞥了下窗,一个正当芳龄的女子,头上落满了雪,双目如星子看着他。
“你是谁家女子?”书生放下书,“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
女狐仍懵怔地盯着他,这个两脚走路的男子一张一合的嘴巴发出好听的声音。
书生打开门,乱雪飞入,他疾步窗口,将身上的棉氅系在她身上。
女狐感觉到了书生的善意,丹唇微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原来是个哑子。”书生摇摇头,将斗笠、木屐穿戴好,示意她回去。
女狐在雪园里漫步,腊梅映着白雪,白雪映着女狐莹白的娇颜,银月趁着翠竹亭亭,翠竹趁着女狐婀娜的身姿,书生看得痴了,手中的圣贤书蓦地掉在地上。
第二日,书生携书卷离开了古寺,女狐一路跟随。
书生将她领进书房,满屋子的字画古玩,琴棋剑扇。
“我是很讨厌这些的。”书生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几条丝绳,麻利地编成了一个饰结扎在女狐的头上,“你可真美。”
女狐诧异地盯着他,书生羞愧地转过去,翻看前人字画。
女狐摩弄起琴丝,轻捻玉丝,复一拨,五根手指如自由穿梭的游鱼跳跃着,一曲清越幽怨的古调在书房里四散开来。
书生击节叫好,握住她温润的手,动情地道:“莫非你是谁家的琴娘,流落至此!”
女狐仍回以沉默。
书生教会了女狐认真说话,他也终于发现女狐的秘密。
“我就说,凡人怎么有那种美貌。”书生端详着她,“我喜欢。”
“喜欢是什么意思?”
“……”
“喜欢的人类都是这样热切的眼神吗?”女狐问。
“不——不是。”书生忙拾起书,遮住面颊。
这一日,书生来得特别早。
“明日我要进京赶考。恐怕半年方回,你会担心我吗?”书生问。
“担心的人类是什么样的?”
书生但笑不语,将一块随身佩玉交在她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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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光阴,老树生了新芽,园子长满青草香花,穿梭的蝴蝶双双追逐,女狐在书房弹筝弄丝,终于感觉一丝厌倦,她取出书生的玉佩把玩,便想到那日这个男子的神情和话语。女狐在花园里嬉逐,可突然就失落起来,一种难过的心绪在蔓延。她躺在花丛中,蜷作一团,像她还是狐狸时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她睡着了。
书生在池子里的荷花盛开的时候归来。女狐远远便闻到了他的气味,照着画册上的美人,用心打扮梳洗一番,当放下铜镜的那一刻,她惊异于自己的这一改变。他是什么人,我到底要做什么?女狐迷茫了。
书生见琴座上的女狐发呆,解下布袋,取出一件件丝绦编织的人物,道:“你瞧瞧,漂不漂亮,每天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想你在做什么,这是我编的美人,看像不像你!”
女狐忽然伏在书生腿上,红了眼睛道:“让我为你做一些事情。”
“为什么?”书生诧异道,“狐仙都是这样的吗?”
女狐点点头。
书生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摇了摇头。
书上考中了状元,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谢师宴上相国的女儿亲为捧茶。
书生面临抉择,他有许多天不来书房。女狐抚弄琴弦,忽然就流下一滴清泪。她摸了摸那渗入衣服的液体,她不敢相信,她第一次流泪竟然是因为了一个人类。
书生远远地望着,内心却也煎熬……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书生娶了相国的女儿,结婚那日,特意命人将选好的各式古琴送到书房,以期减轻女狐的寂寞。
然而,女狐已哭成个泪人,直觉告诉她那个人类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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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在一个月之后来到书房,正遇到她憔悴的样子。
“你怎么瘦得这样了?”书生扶起她,忙叫医生。
女狐亲吻他的脖子,却要去解他的衣带。书生一把推开她:“你疯了!”
“你跟那个人类不也是这样,为什么我不行!”
“你偷窥我!”
“是!”
“下流!”书生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得一声,女狐掩着面,露出凶狠的獠牙,吓得书生跌坐不起。女狐见此,呜咽几声,夺门而去。
书生的夫人得了重病,久治不愈。他怀疑女狐作祟,宴请城内最有名的道士前来除妖。
道士绉绉而言:“妖祟实为人祸,愿从其始。”
书生想到了那座荒芜的古寺,果不其然,女狐正藏在那里。
书生官袍紫带,端坐在木桌前,女狐绵氅木屐,一如当日,书生不禁为她不变的美貌震惊。
女狐道:“君的来意我已尽知,我多年修得的内丹,愿有缘医治贵夫人的顽疾,还君往日之恩,从此再无关碍。”
女狐吐出内丹,双手奉与书生,书生惊挫不起,女狐已化成一只气息奄奄的病狐。道士从屏风后抢出,挥剑要杀,书生忙拦住,道:“饶它去吧。”
书生的夫人服了丹,日渐好转,不几日痊愈,竟比往日还美丽许多。书生探听得知,夫人的病实乃儿时虚寒之疾复发,非狐祟作怪。
书生去了好多次古庙,然而终是无望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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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许多年,新帝登基,清洗旧臣,相国虽死,余脉务要除尽,书生被抄了家,发配边庭,服役十年。
书生力弱神疲,只几年,便病笃难医,长官与其有旧,命人悄悄地将他送回故里,以便叶落归根。
书生归家,旧府已为他宅,妻子不见踪影。无法,衙役胡乱拖到荒庙推下,回去交差了事。夜深人静,四下漆黑,书生又冷又饿,浑身肿痛,心求一死。
远远地一阵幽香,一只雪狐脖间系着玉佩匆忙而入,见一膏肓病者,嗅了嗅,慌变作一女子,恰是往日女狐模样。
书生心喜,老泪泗流。
女狐怀抱书生衰老的身躯,清理净发上杂草,抚着他的脸,泪下如雨。
书生欲言,然浓痰堵喉,竟一言难发。
“闻说狐仙之血能医百疾,当为君试尔!”
女狐取下金簪,玉腕上一划,鲜血如注,置于书生唇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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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