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谁说女子不如男?

01 宝玉的女性特质
大观园里唯一的男孩子宝玉是非常爱色彩的,他喜欢热闹,喜欢华丽的东西,所以他住的院落里布满了色泽艳丽的芭蕉和海棠。
我们总觉得男人应该阳刚,女人应该阴柔,可是这样很可能使女性豪迈的部分难以发展,而男性温柔的部分也无法表现。
现在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传统的性别划分对人其实是一种限制。
我们并不认为礼教不应该存在,可是如果只有礼教而没有性情,就会变成做作和虚伪;只有性情而没有礼教,就会变成滥情。
二者之间有一个平衡。
在大部分以男性为主体的主流文化中,在只讲礼教而无性情的社会里,《红楼梦》很明显地强调男性主流文化中要保有性情的部分。
这是为什么怡红院最后用了“怡红”。
“红”常常象征女性世界,“怡”就是心怡。宝玉被称为怡红公子,他喜欢红,渴望红,沉溺红,眷恋红。“红”代表宝玉的某一种真性情没有丢失掉。
宝玉用了四个字——“红香绿玉”,完全是套用李清照的“绿肥红瘦”。
海棠有香味,所以是“红香”;芭蕉像玉一样,上面有莹润的光彩,称为“绿玉”。
后来被贾元春改成了“怡红快绿”,当然这样比较雅,可是我觉得“红香绿玉”是比较女性的,“怡红快绿”是比较男性的。
宝玉作为一个男性写了“红香绿玉”,他的姐姐反而把它改成了“怡红快绿”。
这个姐姐虽然是女性,可是做了掌权的皇妃以后,她有一种男性具有的官场气派。
如果把性别跨越作为一个当代研究的重要课题,《红楼梦》是最好的一部书,它多次牵涉到性别跨越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性别并不只是一个生理上的东西,同时还是一种文化。
02 王熙凤的现代个性
王熙凤在《红楼梦》里是最重要的角色之一。我有个朋友现在在国外用英文、法文教《红楼梦》,每一次评鉴投票选最喜欢的《红楼梦》人物时,排在第一名的都是王熙凤。
西方人绝对不选林黛玉,因为他们觉得王熙凤大方。
可是王熙凤的大方常常被误解,一般人总觉得她是泼辣、粗野,其实不是,她是有大家风范,身上有一种自信。
要把女人的这种自信和粗野、没有教养分别开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通常会发现王熙凤是最容易在影视里被误解的角色。
你看,就在别的女人们都纷纷躲避的时候,她却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这就是王熙凤。
王熙凤呢,向来喜欢抓权,喜欢管事,一方面因为她能干;另一方面她也喜欢揽一些困难的事去挑战自己,这里我们也看到王熙凤个性中非常现代的一面。
因为中国古代的女性常常是退让的,即使有很大的才能也让人家觉得你是蠢笨的。
薛宝钗就是这样,她聪明到极点,能力绝不亚于王熙凤,可是她绝对不轻易显露。
古训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求女子最好是含蓄的、隐藏的。
甚至在当今社会的很多地方女性的退化传统也还在,而王熙凤不是,她是喜欢表现的,这种个性在古代并不多见。
03 最早的女权主义者
我不知道有没有很多朋友注意《红楼梦》的女性观点。比如他讲自己“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可是“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长的所有的女孩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中国古代封建文化当中,一个男性,能够用这样的态度去写女性,是非常少的。
有意压低自己,说自己“一事无成”,去凸显所有女性的行止见识。
这个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权运动者。
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却能够跳脱他的时代以男性为中心的观点,为女孩子讲话。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这个“堂堂须眉”是中国男性自称伟大的意思,可是反而比不上这些裙钗女子。
“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惭愧后悔也没有用处,总觉得一生碰到最精彩的人都是女性。
“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护短,一并使其泯灭。”
这一段话说到作者写《红楼梦》的真正动机,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为他的一事无成,这些闺阁当中他认识的精彩女子不被记录。
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来的目的,竟是为了给这些女子一一立传。
这样的立论是够荒唐的,文天祥活下来、岳飞活下来,留下来的是《正气歌》、《满江红》,是要为了表彰尽忠尽孝的;而《红楼梦》是为了给女孩子立传的。
这本书里隐藏的现代元素,到现在,很多的人都还没有谈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学”中。
其实,它是古典文学的叛逆,它颠覆了古典文学。
作者是一个极其富有颠覆精神的人,他并不喜欢儒家。
中国有三个重要的道统,即儒家、老庄和佛家构成的思想体系,作者最不喜欢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听到《四书》、《五经》就头痛,因为《四书》、《五经》变成了考试做官的工具。
他的父亲叫作贾政,“贾”(假)这个字后面加一个“政”(正),谐音透露了儒家的虚伪性。领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癞头和尚、跛足道人。
全部是老庄与佛教里面的人,这种看起来不正经,有一点旁门左道的人,他们是老庄与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颠覆了儒家。
04 曾经活出过自己的女性

《红楼梦》把女性跟男性搁在一起来谈论,这是过去很少有的现象。
儒家非常在意名分,对于曹雪芹来讲,活出自我远比名分重要。
《红楼梦》在第二回结尾时把这种人性的历史写得非常清楚,甚至可能比今天的道德观念还要前卫和现代。
社会里有些事件发生时,被责备的常常都是女性,而不是男性,甚至连女性都是去责备女性。
对于贾宝玉那种喜欢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的小男孩的青春期反应,作者不觉得那是大罪恶,他只觉得那是人性里自然的状况。
第二回里提到宝玉,他常常跟书童讲,“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宝号还更尊贵。
这已经非常离经叛道了,因为元始天尊是道教的教主,阿弥陀佛是佛教里最尊贵的佛。
宝玉特别叮咛小厮们:“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才可。”
只有小说会写出这么荒诞的东西,我们在儒家的经典里面从来读不到这样的内容。
文学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写无法无天的颠覆性的东西。
《红楼梦》绝对是一本非常女权主义的书。
几千年来人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即使现在,很多家里都还以生男孩为荣。
而《红楼梦》的作者竟然认为,女孩子比男孩子尊贵多了。
以今天新的两性平权或者性别跨越的观点来讲,这是非常前卫的。

编辑 :X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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