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和这座城市重归于好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6期

@文/马鹏波

二十年前的夏天,那时我不到八岁,和当时乡下所有的孩子一样,整日背着书包无所事事地在乡间游荡。那个暑假,“胆大包天”的小谭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麻袋书籍,我们头顶烈日,抬起一麻袋书籍钻进麦田。小谭和我瘫坐在地,嘴里咀嚼着泛绿的麦粒,把书籍一本一本从麻袋里掏出,耐心地翻开每本书的封皮,撕掉扉页。

这批书是小谭从村里废弃的小学图书室捡来的,装帧精美,我和小谭并不懂得这批书的价值,焦急地将其一本本撕碎、拆散、踩上脚印,然后抬进城南废品收购站。

那个夕阳斜照的黄昏,我站在一片废品堆中举目四望,忽然意识到,我居然没有记住这批书的名字,仿佛自己宣布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却对此人的一生一无所知。 面对此景,小谭的表现要坦然得多了,他卷起麻袋,从一叠皱巴巴的钞票里抽出几张给我,拐进县城礼品店,买下一个雕刻着一只鹰的银色打火机,那时,他刚刚喜欢上一个姑娘,那姑娘喜欢鹰。

内心深处,书是城市缩影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北方乡村还没有现在的路灯、垃圾桶,大街上除了木质架子车就是无精打采向田园进发的黄牛。小汽车难觅踪迹,摩托车也很少见到,人们通常都踩一双布鞋,把裤腿挽高,露出暴起的青筋,有时还要背一顶草帽。街道上除了大人就是黄牛或者公鸡,孩子们都跑到河滩、桥洞里去了——以方便干一些掩人耳目的勾当。

我还听到过一个流行的充满悲悯情怀的说法:乡村的孩子发现城市太晚,他们错过了许多飞黄腾达的机会。后来我喜欢上历史,通过另外一些人的记录,读到同一时期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种种大事时,突然就心生许多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

好在,我父亲那时打算做一个暂时“遗忘”乡村之人,他前往 宝鸡 这座城市。父亲的离开,仿佛给我原本的生活空间戳了一个洞,追随他的脚步,那年暑假,我坐着大巴车摇摇晃晃到了宝鸡,那年我还不到九岁。

我开始在城市的夏天里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父亲的住处和工地之间距离不短,我每天在街道上南来北往、打量行人,带着乡村孩子的怯懦,也带着初次进城者的好奇与迷茫,终于在某一天黄昏,走进一家书店。 二十年过去了,我已解释不清自己为何会走进那家叫万邦的书店,二十年中,每当我向朋友讲起这段经历,总会把缘由归结为爱书者的天性,而真相,恐怕是误打误撞。

我第一次见到书籍可以像小山一样堆放起来,第一次发现书店里的书籍可以随便阅读,换而言之,我被自己的无知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颤巍巍拿起一本,学着城市孩子坐在书店一角,认真翻阅,一声不吭,直到父亲找到这里,我们买下了那本书。

我发现了书店,书店也发现了我,我们彼此相认,那个夏天,我从街道消失,不再在街面上游荡,直到暑假结束,晃回乡下。我与书店的联系从此建立,父亲每个月光顾书店一次,买一本《时文选粹》,然后托大巴司机带回。那些书经由我手,在乡村的世界里传递,把我们这些乡下少年从桥洞、河滩、铁路聚集到屋檐下、石桥边。

父亲寄回的书越来越多,先是一本一本《时文选粹》,后来是一摞一摞的《读者》。

小谭喜欢的姑娘喜欢上了鸽子,开始讨厌鹰,小谭很快把他的防风打火机转手他人,换来一对乳鸽。后来,那个女孩对鸽子也失去兴趣,她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乡下世界,据说前往城市。我们经过村里小学时,小谭问我:“城市好不好?”我想象着书店的样子,激动地给小谭比画城市的种种好处,小谭对我的夸张描述深信不疑,“城里人都喜欢读书!”这是小谭得出的结论。

他开始主动找我看书,尤其偏爱《读者》。有一天,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废品收购站门前拉紧自行车手刹,小谭突然感慨,“那时候该留下几本看看的!”读完一摞又一摞从书店寄回的《读者》,小谭提前长大了,他追随那个女孩的选择进城打工,漂泊异乡、辗转各地,都要随身携带一本《读者》,那是他心灵深处的城市。

进城读书,书店是心灵归宿

真正见识城市的繁华与复杂是在世纪初的第三年。那一年,父亲跑得更远了,从宝鸡前往西安。追随父亲的脚步,那年寒假我又晃荡到西安。可惜,短暂三天,我经历了扒手、敲诈,火车站广场上的骗局,看了眼当时大雁塔前一望无际的麦田,我的心被这座城市伤透了,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座城市。

我退回乡村,继续在宝鸡建立与书店的联系,源源不断地阅读从这座书店发出的书籍,直到2012年离开乡村,前往更远的陌生城市。

十八岁的少年出走乡村,尚未意识到自己与乡村的关系就此割裂,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要开始和中国的南北城市正面相对、纠缠不清,尽管那时我两手空空,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城市很大,我很渺小,乡村好远,看不到退路,我习惯性再次找到书籍,大学图书馆成了我另外一个避难所。在那座号称亚洲第二的图书馆内,我心无旁骛地与城市对话,小心翼翼地建立与陌生城市的联系。图书馆临湖而建,站在楼顶,可以一直看到天尽头。我立在窗前,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灯,仰视天空的飞机,常常猜测小谭和他的《读者》此时又在哪座城市流浪。

毕业后,我去了成都、去了重庆,又拐到贵阳,后来也去了昆明,所谓的旅行,无非就是与每座城市的书店相见。最终,将脚步留在西安。

阔别十八年,我又来到西安——那座十几年前让我无限厌恶的城市。

这座古老城市的变化实在太大,火车站前多了一段城墙、 慈恩寺 前一望无际的麦田早已矗立起高楼大厦。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与这座城市握手言和。

过了段日子,新书出版,编辑从北京赶来西安,为另外一本书做活动,那位至今素未谋面的编辑给我发来消息和定位时,我正脚踩单车,在芙蓉西路等红绿灯。看完内容,我大吃一惊——“万邦书店”,这四个字立马将回忆拉到十八年前,我想起了那些年的《时文选粹》、那些从城市寄往乡村的《读者》,也想起了爱看《读者》、久无音讯的小谭。

2019年底,我的新书获奖。祝贺的短信潮涌而至,越看越落寞,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分享这份快乐。那夜天空飘起雪花,我独自从南三环步行至南二环住所。游荡在西安的街道,获奖的消息反倒加重了那份孤独,我又成了当年在宝鸡的街道上南来北往、等待父亲的游荡者。只是这次,我打算主动走进万邦书店。

一个下雨的午后,我推开那扇门,走进万邦书店那间书房,我在万邦书店的书架上看见印有自己名字的书籍,那一刻,也看见了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联系,那是城市对一个飘荡的旅人展开了宽广胸襟。

我决定和这座城市重归于好。

2020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我照例前往关中大书房阅读。一个孩子缩在书架一角,正如痴如醉地阅读,目光投在我两年前写就的书籍上。 时光交错、似是轮回,我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偶然闯入书店的自己。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刘博文

责编:刘善伟 郝劲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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