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 | 怎样读《尚书》

这“尚”字,古人用与“上”字同,由于这里面所记载的是远古的史实,所以叫做《尚书》。最初简策很多,经过古代学者整理以后,选存了一百篇,后来遭到秦代焚书,这书损失最多。汉初,伏生传出二十九篇,用当时隶书写成,称为《今文尚书》。到武帝末年,鲁共(恭)王刘余从孔壁中发现很多蝌蚪文字写成的竹简,这叫《古文尚书》,孔安国用当时通行的字体去校读一遍,多出了十六篇(用班固说)。但是这种《古文尚书》,当时虽曾献之朝廷,一直没有列于学官,不久也就亡佚了。到东晋元帝时(公元317年—322年),忽然有豫章内史梅赜,奏上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增多伏生二十五篇,又从伏生所传诸篇中分出五篇,并书序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这种书在社会上流行了很长的时间,唐初诸儒修《尚书正义》,陆德明写《经典释文》,都根据这个本子,也就是今天通行的本子。
这个本子,共有五十八篇文字,其中有真的,有后人伪造的,也有真伪参半的(事实是古代的,文字出于后人追述)。假若真伪不分,根本谈不上考证史实。宋代学者首先怀疑到《古文尚书》是伪书,象吴棫、朱熹便是辨伪工作的前驱者。他们所坚持的理由是:东晋所发现的《古文尚书》都文从字顺,不象伏生所传《今文尚书》的佶屈聱牙,单从文字看,也不类古人手笔。朱熹并且怀疑到所谓孔安国作的传和序,都不似西汉文字,也是魏晋间人伪造的。后来到清代学者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列举了一百二十八条证据,于是这疑端乃成了定案。其后,崔述著《古文尚书辨伪》,条辨更加清楚。

今通行本的《尚书》中,如《大禹谟》、《五子之歌》、《胤征》、《仲虺》、《汤诰》、《伊训》、《太甲》(上中下三篇)、《咸有一德》、《说命》(上中下三篇)、《泰誓》(上中下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冏命》等二十五篇,都是晚出伪书。此外尚有《尧典》、《舜典》、《皋陶谟》、《益稷》、《禹贡》、《甘誓》、《汤誓》、《盘庚》(上中下三篇)、《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滕》、《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康王之诰》、《吕刑》、《文侯之命》、《费誓》、《秦誓》等三十三篇。据学者考证古代的本子,《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止为一篇,《康王之诰》合于《顾命》,便成为二十八篇。清末吴汝纶,曾经根据这二十八篇,重加写定,称《尚书定本》。而姚永朴又有《尚书谊略》,也只有二十八篇文字,荟萃众说,加以简约的考订,极便初学。今列举二十八篇篇目如次:
1.《尧典》(合今本《舜典》)
2.《皋陶谟》(合今本《益稷》)
3.《禹贡》
4.《甘誓》
5.《汤誓》
6.《盘庚》(合今本上中下三篇)
7.《高宗肜日》
8.《西伯戡黎》
9.《微子》
10.《牧誓》
11.《洪范》
12.《金滕》
13.《大诰》
14.《康诰》
15.《酒诰》
16.《梓材》
17.《召诰》
18.《洛诰》
19.《多士》
20.《无逸》
21.《君奭》
22.《多方》
23.《立政》
24.《顾命》(合今本《康王之诰》)
25.《费誓》
26.《吕刑》
27.《文侯之命》
28.《秦誓》
以上所举二十八篇,昔人定为是可靠的材料,但是其中并非完全没有问题。如《尧典》、《禹贡》等篇,决不是虞夏时书,而必出于后人之手。这里所指的“后人”,只是后于虞夏;而距离今天,却至少也有两千多年了。因为这些篇都经司马迁采入了《史记》,可知必不出于汉初学者之手,至晚也应该是周末的作品,自然是考证古史的重要材料。现在将司马迁所采用了的尚书诸篇,列举如下:
《史记·五帝本纪》全载《尧典》(包括今本《舜典》在内)。
《夏本纪》全载《禹贡》、《皋陶谟》(《益稷》在内)、《甘誓》诸篇。
《殷本纪》、《宋世家》全载《汤誓》、《洪范》、《高宗肜日》、《西伯戡黎》诸篇。而《微子》篇载其半,《盘庚篇》略载大意。
《周本纪》、《鲁世家》全载《牧誓》、《金滕》二篇文字。而《无逸》、《吕刑》、《费誓》载其半。《多士》、《顾命》,略载大意。
此外如《燕世家》的采及《君奭》,《卫世家》的采及《康诰》、《酒诰》、《梓材》,《秦本纪》的采及《秦誓》,皆略载大意。
由此可见,二十八篇的绝大部分材料,都为司马迁吸取了,相反地,去看那些伪古文尚书,《史记》中并没有载其一语。这又是辨伪工作中最有力的证据。所以我们读《尚书》,必须取《史记》和它对看,这对初学者有极大的启发和帮助。
读《尚书》时,要有耐心,不能以其艰深难懂,便把它置之不理。诚如马叙伦氏所说:“《尚书》的文章,的确有些佶屈聱牙。我们看了甲骨文和金文,我们晓得《尚书》虽则被某一个时期的历史家或文学家整理过的,从语文学的眼光看来,还是根据着他的本来面目的。不过在二千年底下的我们读起来,有些碍眼碍口。这个问题,不但在《尚书》上这样,读到先秦的古书,都是这样,不过程度有些差别。可是研究古代史的困难,也就在这里,因为它们确是许多必须依据的材料。”(《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必须了解中国文字》)这是很通达的见解!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初学阅读先秦古书的困难,必须从研究祖国古代文字下手,这是无用置疑的。但为目前阅读《尚书》减少困难计,我仍然主张取《史记》和它对看。
由于司马迁采用《尚书》时,并不是一字不易地钞死书,而是运用了“以训诂代经文”的原则,仔细将《尚书》原文翻译了一遍,使先秦古书,一变而为汉代通行的语言文字,这从介绍古代文化遗产来说,是一件不可磨灭的功绩。我们今天读先秦古书,感到艰深难于理解,读汉人已经翻译了的东西,自然觉得平易近人了。
综合司马迁做翻译工作时,找浅近的文字去更换古代艰深的文字,不外采用几个方法:第一,取之于同解谊的文字。例如《尚书·尧典》有“钦若昊天”的话,《史记·五帝本纪》便作“敬顺昊天”;这是由于古代“钦”字作“敬”字讲,“若”字作“顺”字讲,所以便直接以此易彼。第二,取之于同声或音近的文字。例如《尧典》“平章百姓”,《五帝本纪》改作“便章百姓”;这是由于“便”、“平”一声之转,古人通用。第三,取之于通行常见的文字。例如《尧典》云:“瞽子”,《五帝本纪》便作“盲者子”;这用“盲者”二字代替了“瞽”字。第四,增加文字以足句意。例如《尧典》云:“试可乃已”,《五帝本纪》便作“试不可用而已”,清儒钱大昕指出:“古人语急,以不可为可也。古经简质,得史公而义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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