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传》之十 | 转捩

文/陈慧剑

播讲/觉新

监制/法量大和尚

诚子孤独地漂泊上海,对叔同,是一种新愁。诚子扔在上海,无异于扔在日本。 他在世间活了三十年,除了五岁以前,在深广的院落里,度过襁褓岁月,余下二十五年,便活在女人与艺术之间。诚子,是他最后一个——女人与艺术的总体。
过去,专为读书、写书、刻书而生活的日子,专为宣泄、孕育、制造情感的岁月,由于人生道路的突然转道,而不得不与之诀别。过去,二十五年间知识的吸收、情感的储藏,到上野归来,都变为一种母性植物的花粉;并准备向下一代的中国青年传播与禅递。文学与艺术,现在只能算是生活的璎珞,而不能作为传道的工具。现在,诚子对于他,忽然间竟成为一种责任,可不是上野时代,模特儿的诚子了。 在人类开始觉醒的时候,生活便是责任。
天津的码头上,挤满了欢迎叔同的人群,他的哥哥文熙——当年严厉而寡情的嫡传嗣子,现在已是四十开外的忠厚长者,这位学医的哥哥携带着一家人,和叔同的眷属,李家的亲友,一道来迎接海外归来的弟弟。
生活的磨炼,使人心的棱角变为光滑可爱;以往的“创伤”,似乎也失去了回忆的分量。文熙与叔同,这一双同父异母兄弟,互相间都有着谦疚的表情,好像过去都犯了一种不可原恕的罪责;但他们的内心,实际已经完全宽恕了。如果,古老的中国,有互相拥抱的礼节,文熙一定要扑上去抱住他这位年轻多才多艺的弟弟亲吻——可是,事实不能这样露骨地表达兄弟的爱,正因为形式上不能表达以往欠缺的手足之情,所以文熙的内心,也就更加热爱着叔同。
这一群人,刚到家,文熙便把“工业专门学堂”的聘书,捧了出来。也许是由于文熙的至诚,与叔同的造诣,使这所学府为叔同开了一科“绘画”课程,十多年前,叔同的书画在天津已经出了名。但叔同在日本主修的,则是“西洋油画”,这在中国画界,则更为新鲜、稀奇。因为,中国画用的是“墨、烟、彩色”,画在纸上。西洋画,则以“油膏、木炭”,涂在幅度不同的布上,而且涂得血淋淋地,不成名堂,可是,一旦悬挂起来,则赫然成为一种活的野的神乎其神的东西。这种画经过画家用手、用油涂抹在画布上,正如他用血、用灵魂,赋予那块画布以活的生命。因此,西洋画显得野性、冲动、突出。——这正如航海人的性格与牧马人的不羁。
从画的意境与理境去教育青年,这似乎决定了叔同这一生的路。艺术的路,没有时间与空间;其成就,犹如沧海之一粟到大千世界。——而叔同,将来的路,并不在北方。无论如何,雪子使他把半颗心,已寄归江南。重要的,江南是新文化的摇篮。
一九一0年的秋天,叔同脱去留学生的洋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式;灰色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上讲台,第一次为人师表。面对台下眼睛会动、心里会想、嘴里会说的莘莘学子,他觉得,教师的肩膀,绝不可能同钱庄里的掌柜负荷相等。站在讲台上的师表,不是戏台上的跑龙套角色;花脸与花旦,也不能表达师道的尊严;严格地说来,只有唱老生的胡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起心动念,都有尺寸,这种典型的人,才是真正的师表!
师表,不仅在外型上静如止水,在内心里,也应如老僧坐禅。若不能如此,便不能为人师,便不足为下一代楷模。为人师表的感受,从踏上讲台起,便通过叔同的大脑;过去的生活,譬如死了;只有当下的生活,最真实,最有意义。
叔同,白天在工业学校上课,晚间与暇时在家里照他过去的习惯,写画、练琴、习字;但金石、诗词,则是偶尔试刀。文熙现在依然照管家务,同时挂牌行医。没事儿的时候,则找叔同聊聊。兄弟间,兴致一来,总是小酌一番。
一九一一年的春假,叔同在家里闲着,正待写一封信,给上海的诚子。这时刚巧,文熙从门外神色匆忙地回来了。
“啊,叔同!事情糟了!”文熙走进他们古老的书屋,嗒然若失地,倒在椅子里,呆呆地望着叔同。
“什么事,哥哥?”叔同站起来。
“天津的盐商通通垮了!”   
“他们失败与我们何干呢?”  
“我们失败也就在这里了,叔同!我们也是盐商哪!我们还是大盐贩子呢,我们经营的'义善源钱庄’,全部投资于盐;它活活埋了我们五十万!五十万块银币!”
叔同一愕。他从没有想到做盐生意也会失败;而且为什么要失败?对于家庭经济,他通常是讳莫如深。义善源钱庄,有他们五十万银币被吞掉,这是他突然地听到;据他所知的,在天津、上海、北京都有他的资产,但这些资产的盈亏状况,他也无法知道。他深知他的哥哥是一位理财专家,不仅是一个医生!但这次垮了。——盐的失败,是失败于官价的剧降。文熙摊开两只手,在椅把上。  
“五十万?”叔同重复一句。 
“嗯。”文熙答。
“假使我们生活在北京呢?——就算遭了八国联军的烧杀吧!一座北京城比起我们的五十万,也不算渺小了;哥哥您平平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没垮哩。垮了我们兄弟的家业,能垮了我们的骨头吗?”
“你说得是,可是这都是祖先血汗惨淡经营来的财富啊!”
“逢到天灾与人祸,就不能论及什么人的财富该不该毁灭了。如果不毁灭的,那才是侥幸。”
“侥幸?”文熙直视着门外的天空,一片白云浮了过去。
“人生总是变幻无常的。”叔同低唱一声:“清廷的命运,已是朝不保夕。哥!我们弄杯酒来,我们与生而来的——除了赤裸着的身子,别无长物。”
于是叔同叫一个小厮,到后头厨房里,要几样小酌的菜,便无言地对饮起来,直到红日西沉。此后,天津盐业的不景气,如一排巨浪,向经营这一行的人们作无情的打击;直到半个月之后,李家另一座钱庄“源丰润号”,再度全军覆没;使文熙丧失了全部经济动力,而李家的百万财富,除了河东的一座住宅而外,在天津的财富全部流荡了。
文熙被这种沉重的轰击,已到面临绝境的边缘,叔同,则由于艺术的陶冶,更感觉世间的财富不可靠,简直如同一堵粪土之墙,艺术的创造,实际上是创造了不朽的生命。从此,他的表情更严肃,教学更认真,衣着更朴实了。这好像一个人走路,本来前面有两条路,但此刻另一条路忽然阻绝了,因此,不得不一心一意地循这条路,向前奋进。给雪子的信里,他没有提到家业的破产。  给上海朋友们的信里,他没有说到他的窘状。
他面临的,是一种更庄严、更刻苦的人生;这与过去的生活对比,过去的似乎靡费得过火了。当前的庄严、刻苦,刚好是对于过去的补偿。在教学的余暇,他便专心于油画的创作。
一九一一年(辛亥)的革命火花,在大江中流的武昌爆发!革命的怒潮涌到祖国河山每个角落:爱新觉罗王朝在黯然无光不流血的政潮下,结束了二百九十年的辫子统治。孙逸仙先生,在南京就任民国的临时大总统,知识分子从梦中醒来:叔同上过了清廷统治下最后的一课,便决心南下上海。
北方,比革命前更为悲惨,遍地流荡着辫子兵,这种遍地招兵买马的景况,使人悟到中国的老百姓,沉沦苦海,永无出期。明代宸濠之乱,中国民间传播着一段流言:“贼如梳,兵如篦,士兵如剃。”看来,天津城厢以外,士兵横行,过兵如过蝗虫,比剃还彻底!
一九一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黄埔江码头,落着霏霏的细雨,一艘从天津开来的客船,载来南下的叔同;码头上拥挤着接待归客的人群;客人们从扶梯鱼贯地走下来;人群里,有熟悉的声音热烈地呼唤:“叔同!叔同!”
叔同愣一愣,停在扶梯的中途,向人群里搜寻,刚好有一小簇人向扶梯口涌到,有几张多么热情、熟悉的面孔!
“幻园!孝谷!啊诚子!你们都来了……”
“叔同!叔同!”
“叔同!快下来呀!”诚子欢呼着。“你终于南归了!”
这是叔同初到上海结识的义兄许幻园、上野的同窗曾孝谷和雪子组成的小小欢迎场面。
“天津还好吗?叔同!”孝谷说。
“还好,但比光复前好不了多少!唉,说来中国的余孽还没有消灭干净。”
“我们这儿不同,叔同!”幻园插上来说:“我们这儿已与革命的人们结为一体了。——叔同哪,陈英士先生继革命的'苏报’、'民报’,将要创办一家《太平洋报》!人们正等着你这枝笔哩!”
“咳,上海的人才如过江之鲫,我谈不上呀!”
“你等着瞧吧!有你的份儿的!”幻园紧加上一句,“黄包车来四辆!”
于是幻园、孝谷、叔同与诚子,坐车回到法租界的寓所,雪子当下交代阿妈,弄些小菜和酒来,于是他们便从亡命的王朝,说到革命的民国。
叔同看到大江以南的新气象,与古老灰色的北方,相差太远了,不禁心有所感。诚子递过笔来,他一气呵成“满江红”一阕。
幻园马上抓过来,念道: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
“好一个'一担好河山,英雄造!’”孝谷击掌。
于是三个人扬声,照着词牌儿抑扬顿挫地唱起来,诚子站在叔背后,低声吟哦。
“怎么样,中国人不平凡啊?”叔同反视诚子。
“被压迫的民族,形势逼迫它奋斗、创造;不然就要亡国哩!
“诚子的话,诚然!”孝谷插上来。
“你们这一双,才是珠联壁合!”幻园说。
“我们因缘前定,谈不上珠璧!”叔同瞅着诚子,诚子眼里润湿着。
“叔同的话太悲观了!”孝谷说。
“叔同与曼殊上人,倒有几分——”幻园忽然提到苏曼殊,与同一比,又觉得滑了嘴,赶紧咽下去,便低吟——“乌舍凌波肌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赠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曼殊的身世,太悲哀了!一席团聚的酒酌,兴高采烈开始,最后由兴奋的“满江红”,到曼殊的诗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结束。孝谷与幻园在春寒料峭中,叫两辆街车告别。雪子与叔同在灯下相对,直到三更。
叔同到了上海,很快便传遍了文坛。旧时南社社友们,决定三月十三在愚园路的“愚园”集会,东邀叔同入席。因为他的字、画、印同样在文坛著名,朋友们请他在南社通讯录上设计图案并题字(这时起,又署别名:李息)。之后,城东女校慕名聘请他为文科教席,三个月后,陈英士主持的革命党报《太平洋报》社,以叔同是一个艺术通才,请他主编副刊(包括广告设计),叔同欣然就任。
曼殊上人以“比丘”身,撰长篇小说《断鸿零雁记》,在副刊逐期与沪上文坛见面。上海的文坛,曙光初现;苏曼殊、李叔同、柳亚子、叶楚伧,聚会一堂,以《太平洋报》为中心,展开了文艺活动,由叔同发起组织“文美会”,编集名家书画印稿,但不幸的是,搞文化事业,千古如斯,以喜剧始,以悲剧终——《太平洋报》场面大而收益少,到九月间,被警察查封。
报社的文化人,走的走,散的散,叔同感觉世间无常,终于再度离开上海滩,进入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主持图画与音乐两科。李叔同的出家因缘,便在这里酝酿成熟。
夏丐尊——《爱的教育》翻译家——与三十年后的弘一大师,结了不解缘。
待续

天宁寺公众号编辑部  慧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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