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生 | 古城逸事(小说) 朗诵:张诚

总第13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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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的记忆往往是从一个胡同一条街巷开始的,它的兴衰与浮沉,演化与变迁,就是一个又一个王朝政权的地标与印记,其中的喧哗与骚动,生死与悲欢,血泪与痛苦,迷茫与梦幻,便构成一部难以磨灭的文明进化史。

殷都这座千年古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古城里的老县署,建国后几经改造,现在已看不到踪影了,但衙门前那条县前街,面貌依旧。它南北走向,长八百步,西临文昌宫,东依高阁寺,青石铺就的街面,能并排过两辆马车。街内有许多灰色的小楼和高低错落的门店。小楼上下两层,哥特式尖顶,门店砖墙古匾,旁有过道,内里是青堂碧瓦的四合小院。在民国年间,这里商贾云集,灯红酒绿,一派别样繁华。

当时,街东北有个拐角胡同,住着个外来户叫柳枝儿,身材魁伟,面有雀斑,厚嘴唇,扁鼻梁,鼻窝处长个红豆大的痣,说话粗门大嗓,靠卖笑为生,老城人叫“暗门子”。她与卖豆沫的光棍汉乔五相好,生了个女儿,取名香红。香红读过三年小学,会弹唱时尚小曲,长得杏脸桃腮,妩媚动人。但从小好安逸,慕虚荣,受母亲影响,二八年纪,便懂得卖弄风骚,开始接客了。因为是半掩门的“野妓”,经常有警察或稽查闯入,吃拿卡要,占娘俩的便宜。柳枝儿心有不忿,便与乔五商议:“搬到县前街去吧,咱照章纳税,正大光明,不至于受龟孙憋治。”这乔五是老城老户,个子矮瘦,背有些驼,刚过四十,头发已秃去大半。他们乔家,打从爷爷起就卖豆沫,到他这辈,弟兄五个还是卖豆沫,可惜没一个发迹的。这柳枝儿做的虽是下九流营生,但来钱快,自然听她的。于是,两人在县前街的天都客栈盘了三间客房,注册了家“乐户”,名“天香书寓”。

当时的古城,有九府十八巷、七十二胡同之说,卖小吃的,卖布匹的,卖五金的,卖日用杂货的,五行八作,各有所在。县前街,就是休闲的中心。茶铺旅社,酒肆烟馆,戏楼古玩,书坊妓院,一家挨着一家。那些卖糖葫芦的、卖烧饼的、卖烟卷的、卖烧鸡的沿街叫卖,生意也不错。但在穷苦人眼里,这里是烧钱的地方,温饱不足,腰杆不硬,哪敢轻易踏入?故县前街又叫“现钱街”。街里的门店,以天都客栈为最气派,它除了五间临街楼,还有四个套院,三十多间平房,喝茶、赌钱、听戏、抽大烟、打茶围,是达官贵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乐园。

柳枝儿搬进天都客栈,离县府衙门也就一箭之地。名正言顺了,客房的布置、招待的档次自然讲究了许多。往年在胡同里拉客,偷偷摸摸上门来的,尽是拉车的赶脚的摆摊的当差的,或者地痞流氓小市民,这里则不然,出入其间者,除了过往商旅店铺老板,还有骚人墨客官府要员。主顾身份不同,出价也大不一样。钱袋子眼瞅着就一圈圈地鼓起来了。除了靠香红撑门面,还有五六个搭伙的妓女,借书寓地盘,四六分成。乔五的豆沫也不卖了,既是龟头,又做大茶壶,端茶提水,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与同街的妓女相比,香红色艺双全,能说会道,人气盖了整条街,“红姑娘”之名也愈传愈远,甚至有千里之外赶来的款爷,吃住在客栈,就为见香红。

随着时光流逝,香红转眼已二十有二。毕竟是亲生女儿,为长久打算,柳枝儿想让她嫁人。而客栈门庭若市,大好生意不能不做,怎么办?也是凑巧,乔五在外赌博,有清丰县赌徒借了他一笔债,还不起钱,只好把女儿作抵。柳枝儿见女孩年方十四,有点姿色,喜出望外,取名翠喜,让她代香红接客。这样,翠喜到城里的第二天,就被迫吞食了青粉。青粉是一种汤药,又叫断后汤,服过后终生不能生养。之后为其购置衣饰、钻戒、金镯,练习端盘接客之道,如何涂脂抹粉插簪戴花,如何莺声燕语抛眉弄眼等等。姑娘第一次接客,叫“梳拢”,像娶女嫁户一样,客人需出高价。主顾来了,是东北一个六十多岁的皮货商。翠喜见此人一脸麻子,扫帚眉,留着半尺长的胡子,与自己的爷爷一般大小,高低不肯答应,结果被柳枝儿拖入下房,剥去衣服,一顿棍棒打得满地打滚,遍体鳞伤,之后被捆起来扔到麻子床上,柳枝儿说:“爷,随你摆治吧。”麻子见状,乜斜着眼冷笑一声,“老子花一万块钱来开苞,要笑的不要哭的,要顺的不要拧的,花钱就要玩个痛快,这和强奸有啥子区别?快点抬走,等调教好再来,否则小心我把门子给你封了。”柳枝儿无计可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哭鼻子抹泪,动员搭班的妓女当说客,劝翠喜说这书寓能否保全就看您了,求您开恩,给姐妹们一条生路。终于,僵持到第三天,在妹长妹短的软磨硬泡中,饿得昏昏沉沉的翠喜被迫松了口。那麻子住了一个月,柳枝儿得了一笔横财。自此,翠喜成为她随意拨弄的摇钱宝树。

翠喜生长于乡下,生性憨实内向,加上被麻子蹂躏后,性情变得郁郁寡欢,哪有心思逢场作戏,自然难得顾客喜爱,天香书寓的生意也渐渐冷清起来。柳枝儿要付房东高额的租金,眼见进账日少,穷急横生,便迁怒于翠喜。接客时让她穿绫着缎,空闲时则换上破旧衣服,吃饭也只能吃客人的剩饭,直至百般虐待,朝夕毒打。妓院里的刑罚,一向打身不打脸,打背不打前,没有多久,翠喜的后背大腿,已不见一块好肉。街里有个拉弦说书的艺人,叫盖世文,与翠喜是同乡,见她被折磨得像傻子一样,就劝老鸨:“你要真不喜欢,就把她卖了,我帮她找个人家,你也讨回本钱,岂不更好?”哪知这柳枝儿似乎患上了嗜虐症,把手一扬,气恨恨地说,“这天生的贱骨头,我就当打着玩呢!”就这样,只要翠喜伤病交加不能接客,柳枝儿便手持棍棒,在她身上发泄。

当时的社会流行吸大烟,妓院也备有烟具。翠喜帮客人烧烟泡,稍有不慎,便被柳枝儿剥下裤子,用烟签狠扎下体。未近数月,一个如花年龄的女孩,已经枯瘦如柴,举步无力。更不幸的是,她染上了梅毒。

在那个年代,妓女和性病,几乎就是同义语。刚解放时,新政府查封全城的妓院,曾对132名在册妓女作身体检查,发现个个染有性病。其中,有76人为梅毒。这种病,又叫杨梅疮,传染性极强,常常在半月之内便有症状,小腹肿胀,下体骚痒。六十天后,脖子上便有肿块,并开始溃烂。接着鼻骨脱落,头顶生疮,又叫冲天炮。民谣说,“杨梅疮,冲天炮,鼻子打塌牙打掉。”当时,有几种国外进口药可治此病,像德国的狮牌六○六、法国的九一四、日本的撒尔佛散针剂,但价钱昂贵,普通人根本买不起。所以到了这个程度,也就离死期不远了。老鸨一旦发现哪个染上,病轻时,让她继续接客,病重时,便关到偏僻处所,任其奄奄待毙,终了,破席一裹,扔到乱坟岗去。

且说翠喜此时已全身红斑,鼻子溃烂,只能弯腰曲膝行路了。但柳枝儿是个尖头棍子,吝啬而贪婪,既不愿花钱给她治病,又舍不得放人,依旧让她烧水扫地倒马桶,当下人使唤。一个冬夜,她送走嫖客,带着满身酒气,回房歇息,见翠喜眼睛红肿已难辨东西,忽生恶念,耍起了淫威。她眯着醉眼狞笑着,将翠喜的衣服褪下,令其趴在地上,然后用木棒劈头盖脸地乱打,没想到一下抡在后脑勺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人瞬间就昏了过去。柳枝儿不为所动,恶狼一般,端起盆洗脸水,照头浇去。本想着把人激醒,谁知天寒地冻,水已冰凉,经这一浇,当场没了呼吸。柳枝儿见状,没事人似的,喊来乔五,趁夜深人静,用一领芦席卷起尸体,偷偷运到城东南的鳖盖山,草草地埋了。

此事很快被盖世文发现。他当初想救翠喜未成,一直感到心有愧歉,如今见其被害,十分气愤,纠集了几个艺人联名告到官府,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县官是妓院的常客,本不愿接手,但迫于众怒,受理了此案,下令扒墓验尸。此时正值腊月,尸体还未腐烂,验尸官洗以糟醋,见其全身上下青紫累累,已没有一片完好,而且下体有针穿伤痕30余处,观者见之无不落泪。

盖世文说书时,爱唱一支叫《妓女告状》的曲子,其中有:

三年多折腾得我骨瘦如柴,十六岁就把杨梅大疮害,

不到两年小命归了西,恨心的老鸨把我衣服剥下来,

一张破席两根绳,穿心杠子把我抬,

一下扔在西门外,

狼吃狗啃后,剩下骨架来,

狠心的骨头匠,做了骨头麻将牌,死后还要被人玩来任人摔。

这段唱词,可谓翠喜悲惨命运的写照。

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面对确凿的证据,柳枝儿无话可说,被判以绞刑。行刑那天,古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围观者拥街塞巷。柳枝儿蓬头垢面,蜷缩于囚车内,被拉至县前街南段的戏院处宣判,然后游街示众,经西华门、城隍庙入中山街,绕城一周,最后自东边永和门出城,来到十多里外的鳖盖山。

这鳖盖山实际上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大约在今天的张村一带,凡是无主的饿殍流尸大多都会被弃置于此,俗称乱坟岗。但见荆棘遍野,乱石横陈,满目荒草浒烟。不时有野狗出没,啮食那曝于地面的尸首。翠喜的墓冢临着片沙地,地上栽着一根五六尺高的木桩,桩腰有鸡蛋大的孔洞,这便是行刑的现场。柳枝儿被拖出囚车,面如死灰,浑身瘫软。狱吏令其跪下,用拇指粗的麻绳套住其脖子,两头从孔洞引出,系在一个尺把长的桃木拐上,然后用力拧绳,那绳环便像麻花般收紧,罪犯先是几声剧咳,接着摇头挣扎,脸色被憋得由红变紫,最后成铁青色,但见眼珠暴突,舌头长吐,肚子膨胀如鼓,面目扭曲狰狞。行刑者上去照腹部猛踢一脚,结果了她的性命。

这一年,古城沦陷,成为日本人的天下。兵荒马乱中,城里的烟街柳巷花灯依旧。香红接替了柳枝儿的角色,从赵县买来三个女孩,继续她的皮肉生涯。此时,她已是青楼行业的老大,加上日本指导官西柴、警卫队司令吴玉、大刀队队长范三等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可谓八面来风,手眼通天。地方报纸也争相献媚,登广告,发照片,介绍她的才艺和美貌,书寓的生意比过去还要火爆。

一天傍晚,从乡下来了四五个土豪子弟,酒足饭饱后,到天香书寓打茶围。香红见是烧包客,赶忙献茶奉烟,端上瓜子话梅,殷勤接待,并亲自表演其拉客绝技“开口醉”。只见她将瓜子放在左手背上,右手轻轻一拍,那瓜子便灵巧地蹦入口中,随着牙齿轻磕,皮儿落地,玩把戏一般,瓜仁端端正正地立在舌尖上,再轻轻一吐,噗的一下,瓜仁已弹到对面男客的嘴里。几个半桩子像哈巴狗一样抬头仰脸,垂涎三尺,张着大嘴争相迎接,然后边咀嚼边咂巴嘴,调笑着,嬉骂着,乐此不疲。谁知接着嚼着,几个人竟争风吃醋发生了口角,围住香红,疯狂地搂来抱去,乱摸强吻,最后抽翻了茶桌,砸烂了陈设什物,赖账走人。香红一向颐指气使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戏弄,跑到警卫队西柴处哭诉,很快,几个宪兵驾着三轮摩托在西门外小桥旁将那伙楞头青拦下,抓到警局,一阵拳打脚踢,只听得喊爹叫娘,鬼哭狼嚎,直至跪下求饶,赔了损失,并当面向香红赔罪,才算了结。

天香书寓名声在外,去过没去过的都津津乐道。围绕青楼产生的悲剧也广传于民间。为了一夜消魂半晌欢娱,多少人到此比阔斗富,一掷千金。有弄得倾家荡产的,有负债自杀的,有店铺倒闭的,还有偷拿祖产地契来作抵押的,可谓欲壑情天,孽海冤薮。但是沉醉其中者依旧如过江之鲫,接连不断。民国三十二年冬天,有个从口外来的粮贩,五十多岁,膀大腰粗,面带憨傻,身穿破皮袄,头戴烂毡帽,一路打听到县前街,站在天都客栈楼下,嚷着要“逛逛”。香红倚门笑说:“想逛吗,没有一百元别进来。”那财主一下从围兜里掏出满把钞票,得意地摇晃着。香红见状,喜上眉梢,赶忙迎客,让三个女孩一起作陪。第二天,又敲他竹杠,说他脏了房间被褥,弄坏了姐妹的衣服,财主一夜风流,意犹未尽,慌忙作揖说,“我赔,全赔。”于是,从街里喊来绸缎店的裁缝,把几个姑娘的衣物全换成了新的。财主连着住了十多日,把存放在火车站旁粮栈的数千斤大豆包括板车、毛驴全卖了。香红见再无油水可榨,喊来两个警察,将其逐出门去。这财主想回口外,已身无分文,老泪纵横,如梦方醒,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在寒风呼啸的深夜,他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游荡到离钟楼不远的老槐树下,一根皮绳走上了不归路。

且说香红买来的三个女孩,最出众者,名小香红,年方二八,瓜子脸,杨柳腰,嗓音清脆,温婉可人,爱弹琵琶,善画花鸟,除了会唱昆曲,还能唱许多流行的情歌,如《何日君再来》《月圆花好》《麻将经》等等,是天香书寓的大牌。到了古城,“逛县前街,访小香红”,成为许多逍遥客的风流韵事。山西有画家肖某,在天都客栈见小香红,包住一月有余,恋之不去,并且题诗于墙:“未必挥金皆似我,敢云爱香不如卿。”老鸨大香红自然大赚特赚了一笔,对小香红赏爱有加。

可惜好景不长,小香红犯了青楼大忌,按乔五的说法就是“有了歪拐二心”。原来,马号街有个书生,姓王,三十多岁,独苗单身,长得瘦削白净,爱吟诗弄词,平时自恃清高,离群索居。因慕小香红之名,成为书寓常客。俗话说“日久生情”,缠绵悱恻之中,小香红动了真情,有了从良之念。那书生也算个情种,别人入青楼皆知“花真钱,买假意”,他却一见倾心,非小香红不娶。为了与意中人幽会,他把祖上的小院卖掉了大半,只剩下三间偏房。几个月下来,已经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哪里还有钱赎人。绝望之下,小香红服大烟膏而死。书生得知消息,悲痛欲绝,积郁成病,以致精神恍惚,喜怒无常。某日深夜,他潜往鳖盖山,用铁锨挖开小香红的坟丘,将其头骨取回,剔去腐肉,洗涤干净,涂以红膝,日夜对着那骷髅焚香吟哦,得句即刻其上。刻满再漆,漆后再刻,时而痛哭,时而狂笑,未及穷年,疯癫而死。后人检其书箧,发现遗稿一纸,题为《悼小香红——调寄玉女摇仙佩》,其中写到:

香残红退,衰柳落阳,空忆当年模样。公子情痴,书生肠热,愿结鸳盟声朗。向萱堂说项,请怜孤苦,慈悲收养。……一盏芙蓉,两行热泪,了却飘零肮脏。掬一把辛酸,听荒冢鬼哭,声声冤枉。凭诔词招魂,春将不远,馨香祝拜晨光晓,千年阴暗终尘壤。

据马号街老辈人讲,王家小院至今没有拆迁,但主人已换过几茬。书生旧宅,因无人居住,几十年风吹雨涮,梁檩枯朽,屋瓦坍塌,早化作一片废墟。

且说小香红死后,大香红的生意照做。由于她风韵犹在,且有日本人撑腰,还做了慈善总会的会长,门前依然鞍马不断。牌局、饭局、堂会,开盘子、拉铺、陪宿,应接不暇。可惜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间因果有轮回,行善作恶终有报。淫欲无度赚孽钱的乔香红也不例外。民国三十三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她陪几个官人喝花酒,之后与西柴一起过夜,在狂欢时心脏病突发,暴死床上。时年二十七岁。

对许多梦里犹见“红姑娘”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大香红之死,几乎惊动了城里所有的有钱人,官僚政客、土豪劣绅、富商巨贾、宦门阔少,纷纷麇集灵棚前,为“乔会长香红女士”慷慨解囊,大办白事儿。

出殡那天,万人空巷,沿途街道,人山人海。先望见满天飞扬的纸钱,后听到连续不断的炮声,军乐队敲着洋鼓吹着洋号过来了,咚咚哒哒,铿锵有力。纸色队过来了,四合院、五间殿,元宝、米山、童男童女,琳琅满目,色彩缤纷。之后是道士、和尚、尼姑、响器班吹打诵经,佛号嗡营,笙管嗷嘈。宪兵队、警卫队、大刀队紧随其后,刀枪林立,成方成阵。终于,在蒙着黑纱的大幅遗照后面,“乔会长”的灵柩出现了,是楠木的四六板,净边净缝,由二十四个杠夫抬着,外罩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缎帏。之后便是长长的送葬队伍,由伪县署秘书作“文引”,由大刀队长当“武引”,一个脚穿皮鞋身着中山服,一个全副武装腰挎盒子炮。两人骑马在前开道,后面是胸戴白纸花的各路来宾,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或扭姿作态,或周吴郑王,鸭步鹅行,垂头丧气,就差挂孝拄丧棍了。队伍从北关广生医院出发,入拱辰门,沿中山街,经钟楼、鼓楼,从西边大定门出,浩浩荡荡,状若长龙。行约两小时,方到城南郭家庄附近的墓地。知情者,皆掩嘴而笑;不知情者,还以为是城里的王公贵胄举行殡葬大祭呢!

天香书寓从此消失了。

话说大香红死后,乔五离开了天都客栈,利用手中积蓄,在东大街开了家大烟馆。但没有多久,在麻将场里翻了船,把烟馆押了进去,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无奈之下,重操旧业,到鼓楼街卖豆沫去了。

解放初,乔五因开妓院的历史,被劳教五年。释放后,住在县前街南头的一个胡同里,卖花圈纸扎。文革时破“四旧”,花圈纸扎不让卖,便靠收废品糊口。某日,一群红卫兵把他揪到大街上,说他偷红宝书当废品,罪大恶极。批斗中,将他的一条腿打断了。

爱看戏的老辈人都记得,七十年代前后,在老府街大戏院南侧,经常能看到一个拄着拐杖弯腰驼背的老汉,衣服脏破,胡子花白,头顶光秃,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发呆。此人就是乔五。八十年代初期,小胡同改造,变成了一片楼房,乔五从此消失了。

前不久,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县前街又热闹起来。它以传承古城文化为特色,成为一条网红街。游观者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喧闹与欢笑中,在祥和的灯影下,许多人从那古旧的牌匾、精致的砖雕上,从斑驳的门洞、规整的小院里,依然能捕捉到星星点点昔日的痕迹。沧桑巨变,换了人间,物是人非,不胜唏嘘。

街头有家小吃店,豆沫做的地道,许多人夸赞说:“有老城当年的味道。”老板姓乔,六十多岁,是乔五的侄子。据他说,乔五从胡同搬出后住他家,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作者简介

陈才生,林州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女性作者写作的奥秘》《李敖这个人》《李敖思想研究》《李敖评传》《才女之路》《用生命种诗的人——王学忠评传》《地摊上的诗行——王学忠诗歌研究》《红粉三千,我只爱一点点——李敖情爱纪》《我的江湖越来越小——李敖师友纪》等。

朗诵者简介

张诚,广播电台,网络主播。河南省朗诵协会安阳分会名誉会长。代表作《蝴蝶风筝》《两弹一星内幕》《欧也妮葛台》《福尔摩斯全集》《到朝阳去看山》等作品多次荣获国家,省市大奖。喜马拉雅拥有粉丝十余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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