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书不会告诉你,唐王朝的兴和衰,都是因为小麦?
序章
你的荣光,是你亲手种下的
你的颓唐,是你亲手种下的
你的兴盛与灭亡,亦是你亲手种下的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甲戌,公元734年)五月的一个普通日子,在皇家花圃中,帝国的皇帝李隆基,亲自率领太子和皇子们收割他们去年种下的冬小麦。他对自己的儿子们说:“这些麦子将来是要用来祭祀祖先宗庙的,所以不敢不亲自去收割,并想借此使你们知道耕种庄稼的艰辛。”
这些小麦被赐给皇帝的侍臣们,因为皇帝觉得,他“派人去观察百姓田中庄稼的好坏,却难以得到实情,所以就亲自耕种,来观察收成好坏。”(《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
其实他错了,他祖上的先帝们,可并非藉由充足的小麦作为军粮而夺得天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爷爷(李治)的爷爷(李渊)的爷爷(李虎),正是因为缺少麦子,才能和他的同袍们逐鹿天下。
天下属于那群左手犁、右手刀的人
时光倒回大约200年前。西魏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十月初二。这一天的险象环生,宇文泰永远都会记得。
这一年的夏天,东魏的冬小麦丰收了,而宇文泰治下的关中却正面临严重的旱灾,到了连军粮也供应不上的田地。
闰九月,高欢亲率20万大军渡过黄河兵锋直指长安,而宇文泰只有不到万人,在沙苑以东十里苇深土泞的渭曲设伏。一仗下来,高欢丧甲士8万人,弃铠仗18万(《资治通鉴·梁纪十三》)。
尽管如此,宇文泰还是觉得后背发凉。高欢旗下有大部分的鲜卑贵族,而在高欢占据的关东,徐州、冀州、定州、殷州、雍州……麦作在汉人的耕地上扩张,而在宇文泰治下却不断的萎缩。无粮、无兵,宇文泰深知沙苑之役的侥幸。
但是,决定胜负的天平往哪边倾斜的,往往是局外的一颗棋子。
此刻,在宇文泰治下的关中土地上,汉民们仍然更多地种植粟米,固守着“百亩之田,必春耕之、夏种之、秋收之、然后冬食之”的农时,在每年的二月和九月,他还是能够令乡兵们放下农具操起刀兵——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句许诺:“粮食是你们的,军功也是你们的,我只要你们的效忠。”他对人们说。关陇豪右的乡兵、乡帅自此归于宇文旗下。
而在此时的关东,种植冬小麦的汉民们,从开年的二月份就要一遍一遍地锄地,而播种时间从八月一直延续到九月,然后期待一次又一次的丰收。骑在马上的高欢带着鲜卑贵族的骄傲,只能这样对站在麦地里的子民们说:“鲜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出粮出绢,我们来打仗保境安民。”(《梁纪十九》卷一六三)
也正是农民们的农闲时间不同,西魏与东魏的讲武练兵、大阅巡狩,开始出现差异。参考后世的统治惯例,北周(西魏)军队巡狩出现在四月、五月、以及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周书·武帝纪》);反观北齐(东魏),却基本集中在十月(《北齐书·文襄纪》)。
西魏武士俑
双方军队的战斗力开始出现分化。大统十二年(546年),在玉璧城下,长安乡帅韦孝宽率部不足一万,生扛高欢15万大军。带着枭雄死不罢休式的坚韧,52岁的高欢强攻50余日后,遗尸7万愤懑而去。临终前他终于知道,即便他统治的关东土地上能产出更多的麦子,但他麾下的鲜卑军人已无力再战;关中崛起的这支兵民合一、上马能战下马能耕的新军,他再也打不倒了。
“(大统)十六年,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府兵。”(《后魏书》)西魏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形成。那些袍泽的名字以及他们代表的家族,会绵延影响此后的200余年:杨坚的父亲杨忠,李密的曾祖父李弼,以及李渊的祖父李虎。
长安爱胡饼,太平公主也来抢石磨
如果李隆基站在帝国首都长安的城头,不管是俯视喧闹的长安城内,还是眺望广袤的关中大地,他的所见,一定和他的先帝们不同。
贞观年间,政府税收收的是粟,只有不出产粟的地方,才准许交纳稻子和麦子;长安城里的王侯将相们,能从皇帝那儿领到的俸禄,还都是粟,粟不够时,拿盐来凑。尽管关中号称沃野,但出产的粟却并不足以供给京师、防备水旱灾害,所以,太宗和高宗时,长安还需要通过漕运补充东南之粟,每年大约“二十万石”(《新唐书·食货志三》)。
而在李隆基自己的视野内,长安城里,东西两市店铺林立,四方珍奇聚集,人们从遥远的故乡迁居到长安谋生,人口几近百万,其中不乏阿拉伯人、波斯人、粟特人,胡饼、面条也成了人们日常在粟米、麦饭之外,爱吃的主食。
唐代长安城景
出乎人意料的是,在大唐之前的医书里,都记载了“麦毒”这个条目:小麦有热毒,吃了会生病,甚至死人。而且,这“麦毒”在面粉里更甚,如果是吃整颗麦粒煮的饭,中的“麦毒”会因麦麸而得到缓解。也正是在大唐年间,“国家药典”《新修本草》才告诉人们,小麦无毒。
猛增的人口带动了粮食的需求,关中出产的粟是远远不够了。一边,各个州郡通过漕运进京的物资,数量更是飞速增长,天宝元年,从渭河而来的300多艘船在广运潭一字儿排开,首尾连接数十里,鱼贯驶入长安;另一边,在城外,人们在土地里挥洒汗水,他们更加积极地种植产量更高的小麦,只有这样才能填饱更多人的肚子——关中大地日渐成为小麦的天下。
因为小麦面粉需求的增长,通过控制加工冬小麦的碾硙(石磨),成为长安王公贵族们逐利的工具,甚至势震天下的太平公主,还要跟雍州的寺庙争抢一个大石磨盘(《新唐书·李元纮传》)。
2019年6月,陕西,成熟的小麦
然而,一心为帝国社稷着想的皇帝没有想到,从粟米饭到面条胡饼,一些事情正在悄悄地起变化。
事实上,在他爷爷李治执掌社稷的时候,关中冬小麦的种植面积就已经持续扩大,适应麦作的二年三作制逐渐形成,新的农作使得耕、耢盖以及锄地的时间与次数增多。农历十二月、正月、二月正是冬小麦种植的农忙时间。而唐朝初年,恰好是将府兵集中训练的时间定在十二月:每年冬天,折冲都尉都要率领在府的兵马,讲武、训练、演习(《新唐书·兵志》)。
那些左手持犁右手执刀的人,在冬天到来时面临着这样的两难:要么成为一个校场上的好军人,要么成为一个种地的好把式。他们会挑哪边?
府兵的崩溃和关中的没落
打破博弈平衡的问题的出现了:随着帝国疆域的扩展,府兵们的征途愈发遥远,地里的小麦需要人手,一年两年不凯旋,小家的经济就崩盘。打完了仗回来一看,本该奖赏给他们的土地却不够了,皇室、贵族、官僚们占据着更多的土地(他们连石磨盘上都要与民争利,更别提土地这么有价值的生产资料了)。老军户们选择背井离乡,去另寻一块地种上小麦。
军心一摇动,失败接踵而来。咸亨元年(670年),薛仁贵5万大唐府兵大败于青海大非川,仪凤三年(678年),李敬玄率领的18万唐军再败于吐蕃;武后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八月,唐军在黄獐谷败于契丹,被围困的骑兵全军覆没;武后神功元年(697年)三月,东硖石谷,唐军在溃乱中被契丹军全部歼灭。
曾经立马横槊的府兵们,已全无一战之心。甚至于每一次征发,长安街头都是“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兵车行》,杜甫)。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李隆基下诏命令诸镇节度使,按照防务需要,召募自愿长住戍边的军人,足额后就不再从内陆调发府兵,《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位陇右崔器,也正是帝国第一批召募来戍守边关的军人;天宝八年(749年)鉴于军府无兵可交,遂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关陇贵族赖以起家的府兵制,终于废止。
今天地图上的关中地区
帝国在战场上的失利仅仅是崩溃的开始。帝国首都的建设、关中地区的人口大量增加、老军户们的逃亡开荒,小麦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张,最终导致关中地区开发过度,森林急剧消失,天然植被大量减少,水土流失严重,土壤肥力下降。泾、渭、霸、滻、丰、滈、潏、涝“八水绕长安”的光景不再,泾、渭、霸等水流量变小。龙首、清明等人工渠道相继干涸。
关中的自然环境也趋于崩溃。以水旱灾为例,汉代建都关中共227年,旱灾平均7.1年一次,水灾平均22.7年发生一次,而唐代建都关中290年间,旱灾平均2.37年一次,水灾平均3.37年一次。当帝国的统治者们在战乱中放弃长安的时候,黄河文明一度陷入奄奄一息中。
尾章:新的希望
一望无际的麦田,被微风吹起金波翻滚,像是流动的金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类驯化它、种植它,并在它的脚边建立起恢弘的文明。无论是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还是在尼罗河流域,或是九曲黄河沿岸。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小麦带来的兴盛,却无意中成为一段历史的辉煌巅峰、又也成为下坠的起点,古巴比伦和古埃及就衰亡在那片金色的麦浪中。
所幸的是,华夏文明还拥有另一条母亲河。在人们不断向东、向南迁徙的路上,有一种叫做占城稻的水稻品种,会帮助他们在长江中下游和珠江三角洲,延续他们文明的辉煌。
那会是另一段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