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丨一次就是永恒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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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一次就是永恒

吴瑕

我的朋友裴阿三是个养兰高手。他家里四季都有兰花，都是名贵品种，像老月佩，至尊红颜，还讲究造型和寓意。他对每一种兰花的生活习性都了如指掌，会育苗，分株，移栽。跟茶道一样，整挂子手艺。

“山上挖的香兰草，开7朵以上的那种叫蕙兰，古称蕙。”三子翻着花盆土，一本正经地说。他的手小而胖，指头短而粗，肉乎乎的，指甲很精心地修剪过，泛着粉红色的光泽。

“本地普惠养好了的话，一大盆也很壮观。”他看了我拍给他的同事养的蕙兰，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但随即说，“初养兰，生手。”

我问他有没有碰到养兰的美女高手，他说没有。“专业养兰的都是男的，女的养兰极少，很奇怪——我是没见着。”

裴三爱兰成癖，养兰发痴，满脑子都是兰。

“回家第一件事是上楼看看我的兰草，哪怕是夜里回。”

“老婆问女儿：你爸最爱的是谁? 女儿说：是兰花。”

“国人以香、色、瓣、韵、姿来品兰。国兰以香为最，洋兰以色为最；国人喜欢含蓄的美，有道是直不如曲，兰正好符合国人的儒家文化思想和审美……”

我突然冒一句：“你什么时候开始养兰的？上学那会儿没见你喜欢兰花啊？”

三子沉默半晌。我开玩笑道：“不会跟初恋有关吧？”我们都知道他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之后十年游戏人生，阅人无数，是个有故事的人。

“是，”三子坦诚，“跟她有关——她叫芷兰，长着一对大眼睛。”

“那你后来有遇到真爱吗——比如你老婆？”

“真情只有一次——多了叫发情！”之南嘴角一撇，轻蔑地哧了一声，伸出第二根手指，“一次就是永恒。”

我想起来了，他的微信名是——一次就是永恒。

在我的穷追不舍下，裴三讲述了他与大眼睛的爱情故事。

高中毕业后我下了学，在社会上游荡了一段时间。打过工，做过小生意，东戳西捣，没弄出名堂。父母希望我安定下来，学一门手艺，不是说艺多不压身吗？于是我学会了开车，当起了专跑乡下的中巴司机。

我跑的线路是城关到长竹园。长竹园位于大山深处，山路十八弯，开车真得有两下子。我现在开大巴，专跑长途，都是那时练的手艺。

那是一个四月天，太阳暖乎乎的了，山路两边的松树绿得发黑，毛竹林里新发的竹笋跟褐色的蘑菇似的，遍地是。山坡上随处能看到一丛丛映山红。兰草开了，香气顺着风飘，从窗户钻进来，闻着醉死人。

那天我载人不多，暖风吹得头晕乎乎的。开车时间长了，人都疲沓了。每天坐的都是那些进货的、进城做工的山里人。进货的最麻缠，你在大街小巷钻半天，才找到大包小包的货，还得帮忙搬上车，送到乡下代销点。山里人说话叽里呱啦的，方言很重，我有半年才听懂当地口音。

当司机每天接触各色人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什么老爷子偷儿媳妇啦，留守妇女偷男人啦，能把人肚筋笑疼。

回城下坡路多，我一直盯着盘山公路。前面一所小学放学了，学生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分散到一条条羊肠小路上。我减速行驶。有人对着车窗招手，是个女的，系着粉红色的丝巾，随风飞舞。

我从看她第一眼起就喜欢上她了，绝对的一见钟情，小狗骗你。她是我想要的类型——纯真烂漫。苗条，匀称，亭亭玉立。圆脸，大眼睛，长发披肩。头发跟缎子一样，闪着珍珠样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抚弄一番。她脚底像踩了弹簧，轻快地上了车，找了我身后的位置坐下。我从后视镜偷看她。她不像山里人那样大大咧咧一屁股拍到位上，叉开两条腿，靠在后背上像一摊稀泥，而是挺直后背，两手叠放在膝盖上，文文静静的。她微微侧向车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出神地凝视着窗外。

车里人的眼睛像铁砂遇到吸铁石一样，刷的射向她。她肯定意识到了，脸腾地红了，真像一抹红霞飞到她脸上。最尴尬的是，她目光往后视镜随意一瞟，我俩的目光对上了！当时我羞得脸火烧火燎，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骗你说，从来没这么偷看过女孩子。当时我那个傻样，活像只呆鹅。

她一直坐到城关。“多少钱？”她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车门边。刹车时她打个趔趄，赶紧扶住栏杆。她的声音清脆明亮，像百灵鸟唱歌一样动听。后来我知道她是幼师毕业，当过播音员，难怪声音这么好听。

“三块……”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不骗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我也是城关长大的，是那种玩死蛤蟆盘出尿的熊孩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居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乱了阵脚！你得相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就是俗话说的卤水煮豆腐，一物降一物。大眼睛就是来降服我这个走南闯北的中巴司机的。

过了一天，大眼睛在南关坐我的车去长竹园，在那所小学门口下了车。我打听到她是分配到乡下的小学教师，每周末坐车回家，周一回到学校。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追她。凡是子追女孩子用的手段全用上了——制造意外惊喜，专车接送，送花，在她家门前蹲守，总之，使出浑身解数。那时热情真高，满脑子都是她的大眼睛。毫不客气地说，我是最干净利落的司机，有点小洁癖。我的鞋子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苟。为了驱味，我给车喷了空气清新剂。自从认识她之后，我在车上养一瓶兰花——是我从山上采的春兰。

我做的最疯狂的一件事是，在她宿舍楼外面的田里用稻草编成一个超大的爱心，然后点燃。我又是跳又是唱，跟个傻子似的。你想不到吧，年轻就是冲动。第二天，田里显出一个大大的黑草灰爱心。

忘了告诉你了，大眼睛叫林芷兰。

“我那时啥都不想，一门心思想追她。”三子正在分株上盆，他以碎瓦片覆在盆底孔上，再铺上粗石子，再放粗粒土及少量细土，然后用富含腐殖质的沙质壤土栽植。

“当时根本没有想其他的，什么地位身份之类世俗的东西。芷兰才十八岁，天真单纯，活泼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三子用小刷子细心地扫去盆沿的泥土，用两根手指夹住兰花披针状的叶子，轻轻地捋顺。

“说实话，这些年我接触过不少女人，各种性格的都有。翻墙头爬大门，玩女人的糗事都做过。但真正让我动心的还是芷兰，一想起她，我的心还会疼。但我不后悔，人这一生嘛，还是得活得率性一些，至少应该为爱疯狂过一次……”

“那你追到了吗？”我问。

“追了一年，终于追到了……”三子继续讲了他的故事。

我成了芷兰的专职司机。她周一下乡，周五晚上回城。我把她的时间掐准，准时等候。她特别喜欢兰。我在山上采了兰草花，插在瓶子里，一车都是淡雅的清香。每年三四月份，山里兰草开始冒箭。兰草一般长在柞木林子里，藏在松树根下。你得循着幽香找。我挖了几株栽在盆里，试着栽培。

我们偷着约会。逢着休班我就往乡下跑。她上课，我就在学校外面转悠。等她没课时，我俩就到山上玩。春天，满山映山红，还有雪白的花儿菜，路边杂草丛中一蓬蓬老山炮——红得跟玛瑙似的，一摘一捧，又酸又甜。还有野杨梅，野樱桃，油茶桃。芷兰像个小馋猫，吃得嘴巴染成乌紫的了。

在一棵老松树下面，我第一次吻了她。秋天，山上的松毛落了厚厚一层，像一床大毛毯。我们经常溜到小林海，那里到处都是黄山松，凉爽僻静。我们躺在松毛毯子上，看树缝漏下的金色的阳光。我清楚地记得，有时光斑照到芷兰脸上，她的脸一边亮，一面暗。她眯缝着眼睛，一排黑睫毛盖下来，颤巍巍的。她的胸脯均匀地起伏，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我向她侧过去，胳膊肘撑着下巴颏，像看一幅画似的端详了半天。她的睫毛一扇一扇，眼珠子在里面跳动。我低下头，把嘴唇贴上去……我能感觉她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似的。我吻着她的脸，她的脸细腻光滑，但清凉如水。

回城了我们就跑到水库玩，哪儿僻静到哪儿，就想世界只有我俩就好了。我们谈了一年后发生了关系。我是认真的，拿她当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来珍惜。

我们断断续续谈了四年。其间分分合合数次。阻力来自她的家庭。她是独生女，父母对她寄予厚望，希望给她找个有正式工作的、有文凭的公务员之类。那个时候嘛，老一辈人都有很浓的传统思想。总认为有一份正式工作最可靠。像我当时只是个中巴司机，要学历没学历，要身份没身份，不能登大雅之堂啊。我早就预料，我俩的事不能见光，一见光准黄。

但天长日久，纸包不住火。县城就那么大，一阵风就吹到耳朵里了。何况芷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父母忙着给她介绍对象。这个事总得有个了结。

这时出个意外，她怀孕了。

芷兰找到我，很惊慌。我也蒙了，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当时为爱是不顾一切。我建议她跟我私奔。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哪里找不到容身之地？况且生米煮成熟饭，说不定她父母默认了呢。

但她是那种特别单纯特别乖顺的女孩子，她是在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乖乖女，私奔这种离经叛道的举动她还是不能接受。而且，她不能不顾及父母的面子和此事的负面影响。

“三儿，我们不能为自己活……我爸是教师，是本本分分的人，我不想给他丢脸……”她哭着说。

“那怎么办？”

“打了吧……”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现在想想心还是疼的。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爱她，就该为她着想。我同意了。

她先后流产过两次。那时太年轻，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所以女孩子该引以为戒。一到一块就不顾一切了。说到这儿，我也是罪孽深重。年轻时干了不少荒唐事。

我俩一直打游击战，东躲西藏。她旁敲侧击跟她爸妈透露我们的关系，但她爸态度十分坚决，死都不会同意。父母总想为孩子谋个永久的可靠的未来，他们总说是为了孩子的终身考虑。从今天的眼光看来，也许迂腐了。但在那时候，就跟隔着天河一样遥远。估计你也经历过了，我们小县城人对吃公家饭有多执迷。工作人找个打工的，跟伤了多大面子似的！现在当然好多了，能赚钱才是正道。

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敢为爱付出一切！这绝不是吹，什么未婚先孕，同居，私奔，都敢干。但她不敢。爱一个人就得为她着想，对不对？我不能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分分合合很多次。每次都跟死了一次一样难受。怕一个人呆，一睡觉满脑子都是她。我开始喝酒，用酒麻醉自己。

最后一次分手是彻底想好了的。是得有个了断，我不能耽误她的青春。她二十四岁了。

那次我记得很清楚。也是春天，清明前后吧。松树下，柞木林子里，一蓬一蓬的蕙兰，披针状的叶子，黄绿的花，花舌上点缀褐色斑点。香气清新淡雅。

我顶反感城里人带把铁锨到山上挖兰草。虽说现在禁止采挖，但偷着干的不少。他们挖兰草，随便栽在盆里，撂在阳台上，不施花肥，不会侍弄，多好的花都养死了。花是有灵性的，你得珍惜它，细心呵护它，懂得它的生长规律。有人养的兰草从来不开花，我的一年四季都开花。凡事怕用心。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兰。

“兰花八分干，二分湿最好，花期与抽生叶芽期，浇水要少些。”裴三用蓝色的花夹子把几片叶子夹起来，像给兰草扎个蝴蝶结。露出一支绿箭，顶部一朵三瓣兰花。

“象个含羞少女不？”

“像，像《聊斋》里的绿衣女。”

“兰花的花守比喻为人的操守，加上微红的桃腮和坚贞不渝的操守，就更符合中国男人的审美了。”裴三欣赏着他的兰，一脸柔情。

“三，你就这么分了？”

“是的。”他指着另一盆兰，“看！飞来一群白鹤——”

果然，在两支高挑的箭上，开了六朵白花，雪白的花瓣绽开，正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裴三叹口气说，“我当时的想法，今生再也不会遇到这样刻骨铭心的恋爱了，激情都烧完了，心如死灰了。我不再结婚了，就这么过吧……”

裴三的滥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放纵自己，先后跟过二十多人。年龄大小不等，身份各异。翻墙头，爬铁门，钻窗户，什么糗事都干过。据他说，跟已婚女人偷情很刺激。

“都是玩玩，各取所需。”

“玩火自焚。你没烧着自己吧？”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被骂过，讹过，缠过……”

“也有遇到过真爱吗？”

“没有。真情不是随便能动的，动多了叫发情。”三儿笑起来，“我的热情烧完了，一次就是永恒了。那些情史一个都记不得了，太多了，麻木了。只有想起大眼睛——”三儿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温柔，随即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还是疼的。”他指指心口。

“你们后来见面吗？”

“她先结婚。我没去——心痛得快掉了，真没有勇气面对她成为别人新娘的样子。以我的个性，抢婚的事都敢干，我什么都无所谓——但得考虑她的感受——爱一个人就该给她幸福……”

“她幸福吗？”我十分好奇。

“不幸福。”他面色凝重起来，“听说差点闹离婚。她丈夫似乎有外遇，两个人僵了一年多……”

“你想过去安慰她吗？”我开玩笑道，“她此时最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她父母一定后悔看错了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同意你呢，至少你是始终如一的……”

“我不会碰她的，”裴三一脸严肃，“听说了她的情况，很心疼。有人说，希望前任过得不好，以获得心理平衡——那还是爱得不深。我希望她过得好，这样比较释然一些。我不会再碰她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我一直拖到三十几岁才结婚。本来准备单身的，但大眼睛找到我，劝我成个家。她很愧疚，说自己把我毁了——其实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她请朋友劝我。洪梅——我老婆——一直追我，对我好得没话说。我就结了婚——我不想让她负愧终身，似乎因为她把我给耽误了似的。其实不是，真的，你经历了沧海，平常的水就都不算水了。我的热情烧完了。所以——”裴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人一辈子也该疯狂过一次，过于理性，压抑情感，一辈子规规矩矩，算是白活了。真情不在多，”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一次就是永恒。”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