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胡罡/快乐的单车 / 开普饭

快乐的单车

作者：胡罡

校门外面是条街，东西向笔直伸开。街不宽，但店铺琳琅，店不大却车喧人嚷。

出校门右拐，往西直行一里多，就到范阳粮站。这是我中午和晚上享受生活的地方，丈母娘的厨艺特别吸引胃。

左拐向东，直走是小镇最热闹的一段，一天到晚菜农吆喝声，电视打斗声，广告尖叫声，喇叭嘀嘀声混杂交响。我偶尔在家坐得闷了，就趁着无限夕阳去里面逛一圈，把耳朵和脑壳浸到千奇百怪的尘嚣里，权当躺在阳光海浪的沙滩上洗个潮夕澡。这些时候，我心里就常怀些古人的情绪，默诵些唐诗宋词，悠哉游哉唱，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闲来小镇听风雨，课罢西边去美餐。

那是我曾经教书的学校。学校不大，内面有个确认为文物的祠堂，从教室到寝室到围墙，通身伤痕累累，刀砍斧削，巨口翕张，好像淞沪会战下来的剩勇，整着一张风吹日晒了数百年的疙瘩脸，所有这一切都证明它资历不凡。

是的，它快一百岁了，少女过，青春过，璀璨过，但现在却有点疲惫。我就整天徜徉在它的疲惫里，虽然刚来时也常激情四射，也常献策陈言，也常怀才不遇，但终究敌不过日复一日懒懒的阳光恹恹的钟声软软的欢笑，在多次向领导表达看法被一笑了之后，我也在刮来刮去的四季风中无限重复着上课下课睡觉，然后到门前马路上去吸氧，虽然也常在教室里把 “饮酒”读得一唱三叹，其实日子比陶潜美妙多多。

可是突然降下一消息，说学校要撤销。起先还有点犹疑不信，接着越来越确实，据说县四大家已作决定，理由也明确，一是学生越来越少，二是高考多年不出人。可这有什么办法？人本来生得越来越少了，有条件的又都往山外跑，去县城去省城。望着教室后面越来越空荡荡如秋冬的草原，回想二十年前我在这里做学生时个个教室黑压压爆满的场景，就不免想到“旧时王谢堂前燕”。那时候家乡比现在偏避闭塞得多，母校却如养在深宫的美人名扬远近。我记得我们班上六十多人，有一半以上来自外乡镇，前年同学会时好多人忆起那时的艰难，许多同学说每个周末要爬山淌水三十多里，为了抄近路往往在山林荆丛中划得血痕瘢驳，还要打赤脚过河，但来母校读书的人却一直红红火火。如今交通好多了，母校倒远比原来冷清。至于高考的羞涩，这更是无可奈何的事。山里人越来越少，留下来的老师和学生有几个不破罐子破摔？但委屈怨愤都没有用，人心早已惊惶，大家开始忙乱、议论、打探、奔走，人人都成了洪水浩荡中的蛇虫鼠蚁，而我是挣扎其中的一只孤单瓢虫，日日夜夜睡不好觉。虽然通过老百姓的争取，后来终于没有撤，上课铃依旧叮咚，早读声依旧哄哄，但从此再不平静，大家都心惊肉跳，仿佛坐在七级地震后墙倾梁裂的屋里，时不时要抬起头瞥一眼头顶，担心垮下来。两三年间，不断有同事八仙过海，想着法儿离开。看着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我既没有亲朋可托，又没有特长可荐，考研又下不了决心，年龄不大不小，资历不深不浅，仿佛坐在一艘触礁的船上，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脱险而去，我却彷徨无计，任凭甲板一寸一寸浸入未知。突然觉得天变了，风冷了，阳光也寡淡了，不小心就和妻子吵架，要不就一个人对着墙壁咬牙瞪眼。但终究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只好继续散步去，去西边享受丈母娘的美味饭菜，去东边听听市声，冲冲寒气。

这日傍晚，照旧到西边吃了饭，再到东街逛一圈，不知不觉离了市嚣，一直走到镇子东头小河边。沿河向南，是一段林荫茂盛的河堤，这是镇上最古老的一截记忆。堤上巨木森森，不知几世几代，虽屡经兵燹，洪水，甚至火灾，甚至偷盗，却依然森严一片，凛然而立。最严重的据说有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两年，说要大干猛干，伐木开荒，有人头脑发热，说要把这片古木砍了挖了，整出一片良田来。是几个老人拼命保护，有人睡在那棵最大的樟树下七天七夜，一有砍树的来了，他就抱着大树嚎啕。公社书记很恼火，亲自上阵教训他。老人心一横，从家里扛来一口棺材，直接睡在里边。后来惊动县里，才下令停止砍伐，要因地制宜，不准蛮干。我轻轻抚摸着它们，一棵树就是一段庄严历史，数百年风霜雨雪，日升月落，悲欢离合尽在枝枝叶叶中。粗黑皲裂，冷峻庄严的皮肤下传来久远的跫音，却又数百年超然伫立不言不语，陪伴一江碧水汤汤南去。我想起学校境况，想起一次次意气风发却终究陷入泥中，整天混时光，喝酒打牌，美其名曰醉里挑灯看剑，一时默然。

回来路上，不小心撞着一块尖石，把鞋底弄裂了。本打算扔掉，却看面上皮革还好，而我突然有了下岗无依的惶恐，想着要从此节衣缩食，未雨绸缪，踮脚四望，便看见校门口有个补鞋匠。

蹩脚走过去，他早已看到我，扬起一脸灿烂，随手搬个小凳让我坐。我大吃一惊，看他竟只二十多岁，比我都小许多，与常见的婆婆老头不同，又说一口奇怪的普通话。便一边看他补鞋，一边和他攀谈。话匣子打开，他竟滔滔不绝，我于是只当听众。

他是安微人，一路骑着单车过来的。车架后面装一个补鞋箱，为了肚子补鞋，为了诗和远方游山玩水。好玩的地方就多呆几天，生意好的地方也多呆几天，兴致来了喝点酒，甚至打扮一番去嗨两首歌。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当年第一次在书里看到那个孤身一人闯荡撒哈拉的姑娘，心头讶异不已，憋闷一扫而光。他说他已经骑着单车跑了十几个省，见了许多好玩的风物和人事，日子快活着。我问他为啥没有考大学找一份固定工作，说到这里我迟疑一下，把心中的“体面”二字改成了固定。他眼睛一闪，仿佛洞穿我的心，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齿笑，这样挺好哩，只要没偷没抢，我认为劳动和汗水没有贵贱，真的，我从来没有自卑过。然后又告诉我，他们一家四口，父亲和他们三兄弟，母亲早逝。他是老大，成绩一直不错，只是第一次高考没考起，但父亲说每人只能给一次机会。他就不再去复读，把考大学的任务留给两弟弟。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更为了心中那个游览山川的梦，他就做了一个流动补鞋匠，整天骑着单车走街串巷，后来就走出家乡，越走越远。

我兴致起来，邀他晚上到家里喝酒。随后就回到学校，自己下厨弄了几个菜。一会儿他果真来了，手里拎一瓶酒。我本已准备好家乡自酿的粮食酒，但他坚持要喝他买的，我也不再掰扯。两人都不啰嗦，很快碰杯仰脖干起来，一来二去半瓶下肚。他慢慢话多，我也正有心听听外地的奇异，还有他的经历。我以为他会有许多沧桑，但他总是挺开心，一直说着四面八方的见闻趣事。后来又大声说，哎，其实我读书成绩可以的呢，语文尤其好，如果复习一年，准可以考上大学，但我是大哥嘛，必须给弟弟他们让路，你说是不是？你要相信我诶。我就连续点头，说我信，我很信。他非常高兴，突然拿起筷子敲打着碗，高声唱起歌来：

清晨马路上，铃儿响叮当。我骑着车儿慢慢跑，披一身快乐阳光……

眼看一瓶要完，我怕自己明天起不来，又怕他不好回去，说留点余地下次再喝，就留下小半让他带回去。他也没反对，找我要了纸笔，刷刷刷写下一首诗，二十来行，送给我，然后拥抱一下，夹着酒瓶子出门。

临走时，我们彼此挥手，他报我一个灿烂微笑，我回他一个鼓励眼神。当晚，我就跑到校长家里，说从今以后，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学校愿不愿意，我一定主动参加学校管理，发现问题一定当面提意见，讲看法。校长惊到了，或许是感动了，说很好很好，以后一定叫你，就是要大家一起操心啊。然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一个星期，向上面写了两封信。又在心底发誓，从此牢记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遇事决不再做旁观者，一定尽己之力去用肩挑，用手扛。

至今，我不知道他名字，甚至连他的模样也记不清了。他也没问过我姓名。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老是忘不了那次黄昏下的邂逅，和那张扬眉咧嘴的笑脸，还有那一场痛快的酒。

后来搬了几次家，又终于挤进了县城，我把他写给我的诗遗失了。南风来北风去，诗的内容我也一句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诗中扑面而来的火热与毫不掩饰的快乐，和他喝酒时唱的那首歌一样令人凝神屏息：清晨马路上，铃儿响叮当。我骑着车儿慢慢跑，披一身快乐阳光……

有时在江边或广场漫步，听耳畔鼓声阵阵，欢笑嘻嘻，我便忍不住驻足观望，盼着在人丛中觅到一份重逢的惊喜。但见许多五颜六色的脸潮水般荡漾来去，却总似是而非。金黄的夕阳铺满宁静江面，蒸起丝丝烟霭，朦胧中似有个身影正骑着单车溯江而来，又绕堤而去，把一身快乐弥撒得四处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