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
吸烟者是女性的(反吸烟就是反女性主义)。劈头这一句说的是巴黎,在巴黎,几乎每个女人手上都缭绕着一根香烟,巴黎是女性吸烟者的天堂。男人呢,只有上世纪初的男人才抽烟。譬如保尔·瓦莱里(Paul Valery,1871-1945)每天要抽60支烟。在给纪德的信中,他说“对不起,我靠香烟的支撑,在这讨厌的纸上,散漫地写得太多了。我需要一种不同一般的心醉神迷,晚饭后一边吸烟,一边说了这么多话……”(《瓦莱里与纪德通信选》,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8,第138-139页)在另一处,他又说“为了能再次惬意地与雷尼耶一起抽烟,我吸着烟来到了阿拉玛桥。”(同上,第178页)
1939年9月17日“我抽烟,一支又一支。”(同上,第413页)
1942年7月4日“我还抽烟,只是咖啡有害于我。……另外,我本身有点疯狂——一个老狂人,是由所有那些含而不露的焦虑所致。”(同上,第420页)
此外,他还有一位他最热爱的瘦削幽暗的吸烟密友——马拉美老师。多少夜晚,他俩就这样边吸烟边走着聊着……“在大蛇星,天鹅星,天鹰星,天琴星当中走着,——我觉得现在简直被网罗在静默的宇宙诗篇内……”(梁宗岱著:《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第198页)
纳博科夫在戒烟之前说过:我生命已如日中天!我每日要抽四包香烟!所说何处?当然是他年轻的欧洲岁月。
卞之琳,我在一首诗《卞之琳逸事》里,这样写到他的抽烟:
因为这年译事繁忙,从粮食到窄门?
因为我老站在一株青春的榆树下
却不会吸烟?(如果到了1943年
一切都将改变,那时我在昆明东山
一间林场小屋,边写小说,边抽烟,
从一天三支直抽到四十支)……
中国文人每天抽50-60支香烟的大有人在,鲁迅、林语堂、丰子恺、郁达夫、朱湘、闻一多、翦伯赞……,皆是也;而鲁迅、林语堂更是个中翘楚,二人除睡觉外,就一根接一根地抽。当代文人中有烟鬼吗?我就看到一个:黄灿然。
一个俄国诗人别列列申却在上海写下一行烟诗:“我陪我的一个东方朋友。在台阶上迎着春风抽烟,……”
只要没有了时钟的滴答声(那声音曾是何等恐怖地震惊了波德莱尔),香烟也就死了。
1856年,巴黎有一本刊物《巴黎烟客》(Paris fumeur),它开篇便说:“吸烟犹如祈祷。”
“从某种角度上说,历史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历史就是香烟的历史。”(Richard Klein: 《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45页。)我仅将这句话转述给台湾历史学家李孝悌博士听,因他有一次在成都时对我说过,他曾经是一个老烟枪。
香烟是夏日的、欢娱的、孩子气的(改写自马拉美的一个观点)。
“我不要工作,我要吸烟。”(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8)
的确,只要他抽烟,就无人能伤害他,更不要说时间了,香烟打发了时间并飘飞于时间之外。
香烟——转瞬即逝的脚注,突然的共产主义,与世无争的主体,尼采式的轻(尼采在《都灵通信》中说:“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轻的,神圣的东西总是举步轻盈。这是我的美学理论的第一原则。”),在此,我又想到1984年早春的张枣,一个轻逸的chainsmoker(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者)。我们那时是如何狂抽“良友”牌香烟:
一种西南销魂,如良友香烟
的味道,我们的青年时代
如初写诗者走在道路的左边。
——柏桦《谁灯灭谁人死》
她早就不注意她的容貌了,三年前,她就开始一天到晚、争分夺秒地抽烟。
“每一支烟都有它的个别原因和因果联系。……无数支烟有着无数个琐碎的原因。”说得真是朴实精确。我在Richard Klein: 《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282页(倒数最后第二页)读到。
勃列日涅夫死于抽烟。
1986年,在纽约,帕慕克发表了一大篇对香烟的看法,抄几句如下:“我慢慢认识到,我抽烟是缺乏意志力、缺乏教养的表现,是生活混乱、漠视他人、失败的表现。……纽约人分为两类:吸烟者和不吸烟者。……现在我知道,在麦迪逊大街上乞讨香烟的黑人,是人们同情的对象。这并非因为他没钱买烟,而是因为他的第一要求是抽烟。那意味着,这个人没有意志力,没有教养,他对生活期待无几。如果一个人有抽烟的品性,那么他沦为乞丐就不足为奇了。……意大利语中有这样的说法,'他抽起烟来像个土耳其人’。”(帕慕克《别样的色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403-405页)
在中国乡村,我们说饱吃冰糖,饿吃烟:
田医生登上小坡,穿过田埂,笑我
抽完一支烟的样子是怎样百感交集……
唉,饱吃冰糖饿吃烟有多少回味呀!
我学会的岂止是一句重庆歇后语。
——柏桦《知青时代的气味》
在越南,那里热,那里的人便打起赤脚或趿拉着凉拖鞋抽烟。抽烟,会令越南的苦闷美得出奇?
杨明照(1909-2003),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心雕龙》专家。杨教授一生亦是诗有别才:爱抽香烟(每日两包廉价香烟),喜吃肥肉(烧白扣肉不辍)。
一日在网上浏览,突遇7788烟标收藏网,看到好多烟盒的竞拍价,如黄金叶香烟盒起拍价10元,红炮台为70元,劲松为5元……
大重九(香烟纸盒),我曾在1965年鲜宅阴凉的水磨台阶上怕打过一个下午(详情见我的另一本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相关部分)……而嘉陵江牌,我下乡当“知青”时最爱抽的香烟,当时售价1角2分,如今它的烟盒拍卖价知多少?且看中国收藏热线所提供的行情:品相: 9品, 数量: 1件, 价格:200.00 ,运费: EMS 22元, 快递 15元, 挂号信 5元, 挂刷 5元,可直接订购。
以上情形,让我怀念起一些1970年代的香烟牌子及其价格,经济,8分钱一盒;劲松,1角5分一盒;嘉陵江,1角2分一盒。如下红炮台至遵义的价格待查(或望知情人如诗人杨典等补充):红炮台,黄金叶,光荣,朝阳桥,飞马,大重九,恒大,红双喜,牡丹,大前门,中华,凤凰,白金龙,遵义。丰收(1978-1982,我在广州主要所抽香烟,价格2角左右),良友(大行其道于1984年前后,张枣当时酷爱吸这个牌子,价格3元左右),我在前面刚好写到这个香烟牌子以及我们狂抽这种香烟的情形。良友!“真是香!”你说过。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2015年,偏偏是这一年的十月十日,我写了一首诗《反复戒烟之后作》,如下仅引来此诗结局:
童年,
我的热带鱼只活了一个夏天呀。
老了,
余心焦!戒烟两天等于两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