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喜娃回塬
我有一年多没见何喜娃上塬了。按照一般的规律,他每个礼拜都会回到塬上看望父母。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蹲在我家门口的碌碡上,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自顾自地喝着,见了我,红着眼睛呜哇了一声,算是招呼。
何喜娃脑子绝对聪明,跟谁都能说到一起,从不红脸,这在南何村是公认的,他从小念书就开窍,一直念到高中毕业,当兵复员以后,分配到县城一个机关开车,他是我们这一拨后生里面最早吃上“公粮”的人,也是最早走出南何村的人。
南何村算得上是全县最知名一个穷乡僻壤,经济欠发达的龙头——吃饭靠老天下雨,进城得走六十里,光棍成群,基本涵盖了老中青三代不同年龄的人群。而要改变这种命运,除了念书当兵走出大山,就得像何光明一样挣一大笔钱,在县城买房盖楼。
喜娃早早就走出南何村,而且早早娶了媳妇,摆脱了光棍的标签,虽然暂时还没有孩子,但两口子关系融洽,外人看来,这日子过得相当让人眼红。
这次回来,他没开车,硬走上来的。我问他咋咧?他抽着烟笑笑说:“没啥,闹了些矛盾。”我说:“知道有媳妇的不美了吧?看我们光棍就球事没有!”喜娃笑笑:“这厢忙啥?”我没说话,看他说话的神情和口吻,感觉出了大事了。而且他这样子说话,叫我实在不习惯。
“有啥事你说!这么多年啥事情都没见你熬煎过,这次咋扯长了驴脸?”我故意跟他开了玩笑,以表示我们关系的亲密,其实我跟他在一块,心里总感到毛毛的,因为我总感觉,喜娃这人嘻嘻哈哈的背后,总让人感到阴森森的。我总觉得喜娃的笑脸背后总有些假,尽管我俩关系很好,但是跟他在一起,远没有跟二狗在一起痛快,甚至有时候,他站在我身后,我都能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
“年后准备离婚。这阵有些气不顺,到你这儿透透气,嫑叫我大我妈知道!”喜娃跟我说了这些话,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有任何不痛快,反而是一脸的平静,好想再说别人家的事情。
说真的,我小时候就发现了喜娃跟一般娃不一样,他太精明了,而且冷静地让人害怕。水草婶手脚不稳,喜欢小偷小摸,谁家的鸡跑到她家院子,都断不了被杀了炖肉的噩运。而且根本不避讳,不管谁来,一概不承认。
水草婶也偷过我家的鸡,放在二门口的炉子上面炖着,我最出格的行动不外乎是撒泡尿在里面。而喜娃不一样,喜娃家的鸡被偷了,也同样被水草婶放在二门口炖着,喜娃不动声色,趁着没人的时候,把鸡捞出来,喂给了水草婶家的大狗……那狗后半天就被挂起来杀了。那天晚上,水草婶家并没有吃鸡肉,而是吃了狗肉。
所以,尽管关系很好,但是从内心深处,并不欣赏且亲近他。
我把他拉进我家院子,他却喜滋滋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瓶酒,从另一边又些塑料袋装好的凉菜:“把二狗叫来,咱弟兄三个喝一下。给我贺一下!咱自由咧!”
我有些愣神,更有些想不开:这么好的日子,咋说不过就不过了?
何喜娃可是我们这一群娃娃里面最有出息的呀。而且,他甚至还是后生娃娃们的榜样哩。村里人鼓励娃娃们好好念书,总是把他拉出来立威。就好像现在朋友圈里的分享,每天少不了马云一样,而南何村的真人朋友圈,必然少不了人家何喜娃这个主角。
而且,喜娃从来没有这么颓废过,他从来都是乐观积极的,常年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美着哩!啥都美着哩!”我们关中有一句俗话,谁要是自顾自地乐,肯定有好事,别人取笑的时候,总会说一句:“你有啥开心事?吃了喜娃他妈的奶了?”而喜娃却真正地名副其实,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如今咋变成了这个样子?
喜娃有些恼:“你贼盯出路哩?叫你寻二狗去!发啥瓷哩!”
一会儿,满脸狐疑的二狗也进了门了,我们仨就坐在我家明间子(明堂)的桌子上开喝了。这时候二狗要去六叔的小卖部赊烧鸡,我说快不要吃六叔的鸡了,鸡毛都弄不净。喜娃说:“没事,尽管买去,不要赊了!我这儿有钱!”二狗说:“我有钱,六叔的烧鸡必须赊,要不然不好吃。”
二狗转身出去了,我跟喜娃坐在我家唯一一个不缺腿的桌子跟前,看他把酒拧开,一口一口往嘴里倒,然后呛得剧烈地咳嗽,忍不住就问:“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嘛!把人难肠成这?”
这时候,二狗回来了。我们三个分别坐定,一边吃喝,一边听喜娃说起他跟媳妇的事。
那一回,喜娃外出出差,一走就半个多月,剩下媳妇崔阳一个人在家。喜娃回来之后,感觉家里发生了变化,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喜娃首先闻到家里原本熟悉的气味里面夹杂了不少陌生的味道,而这味道也不是媳妇崔阳留下的。而崔阳的态度也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一副慵懒的表情,甚至夹杂着一些不耐烦,远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欣喜。
到了卧室,喜娃感觉那种味道更浓烈了,而且,床单被罩全部换掉了。他记得临走之前,那床被罩是刚刚换上去的。原本就懒于家务的崔阳,绝不会突然之间变得勤快起来。
“咋收拾地这么干净?连被罩都换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刚换的被罩,我被子上的被罩应该不用换吧?”喜娃故意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哦……是,我那天全部拿到我妈那儿洗了,那边洗衣机大……”崔阳说话有些恍惚。这无疑更加深了喜娃的怀疑。
他没有在意,把衣服直接扔到换了布套的沙发上,就去卫生间洗澡。他冲刷着身上的疲倦,也想让这种狐疑引发的不快从自己心头离开。他拿起自己的男士专用沐浴液,发现再也挤不出来了,他记得上次离家时洗澡,里面的沐浴乳至少还能用两次,可是这次他再也挤不出来了。他知道肯定有人用了他的沐浴乳,而崔阳是绝对不会用的。这个热水澡,并没有洗掉他的狐疑和疲倦,而是让他感到更难受了。
他确信崔阳有事儿了,而且很可能将那个人带回了家里!这种事情,绝对是可以预感的,而很多时候,男人的预感比女人还要强烈。
当然,喜娃肯定知道,目前的这些怀疑和推理,绝对不足以让崔阳承认,而且还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小心。他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反驳的余地。因为摊上这种事情太恶心了,对于婚姻来说,这是最毒的药。
洗完澡,他习惯性地把电视机的插头开关按了一下,点开遥控器,没有反应,他又去按了一下插头开关,电视这才出现了声响。声音很大,他的耳朵感到震了一下,平时声音都在三格,他调整了一下音量,发现声音已经加大到15格。
他和崔阳有个习惯,从来都是关掉电视机之后,再把电源关掉,这样关得比较彻底,这是从网上得到的经验,因为据说不关掉插座电源的话,还会有一部分小规模的用电消耗。此时,他根据电视机的变化,已经完全确定:崔阳背叛了他和这个家庭。
不过,喜娃仍然不动声色,没有太多的表现,先麻痹对方。晚上亲热的时候,喜娃发现抽屉里的套套是新开的一包,那天走的时候他记得,那一包里面还有两个,而新开的这一包里面也只剩下了八个。他判断,崔阳跟那人做了至少六次,而且最近一次是在沙发上,也许就在昨天晚上。
因为电视机的状态没有动过,如果崔阳在那次沙发上的激情之后看过电视,以她的习惯,肯定会恢复原样。而不是任由电视发出十五格超大音量。而且,电视机打开的那一瞬间,她明显吓了一跳。
得到证据的过程却是比较费事,但是喜娃的脑瓜好,这些事儿并不能难倒他。崔阳的手机改了密码,因为喜娃等崔阳去浴室冲澡的时候按照原先的密码没能打开。等着崔阳洗澡出来,喜娃已经在固定电话跟前坐定:“给我找一下老陈的电话,有个紧事,手机欠费了。”崔阳拿起了喜娃的电话,按下了密码,发现不对,又按了一原来的密码,这才进入手机,报了老陈的电话。
这一切被喜娃完全看在眼里,他知道,基于习惯,崔阳肯定会下意识地输入自己手机的密码,这才导致第一次输入错误,喜娃已经牢牢记住了那个输错的密码。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密码肯定是崔阳手机的新密码。
喜娃开始和老陈说事儿,一会儿就说完了。崔阳拿着手机去了卧室,喜娃则端了一杯牛奶给她送了进去,崔阳有轻度失眠,每天晚上临睡前必须喝一杯牛奶。
当然,今天的牛奶确实不同以往,喜娃往里面加了一片安眠药,这是提前备好的,等着崔阳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喜娃拿到了崔阳的手机,并且顺利地利用原先的密码打开了手机。
喜娃看到里面那些暧昧的短信,心跳得很厉害,而且手脚也开始抖,他狠狠地咬着牙,看完了里面每一个字:“今天晚上给他了,没给你,想你……”
喜娃恨不得立即把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拉出来打一顿,但是他知道,这么做对谁都没好处,固然是出了气,可是自己也理亏。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只不过崔阳做得有点过分而已。因为崔阳在短信里面说,并不想就此离婚,只想跟对方保持这种激情,过日子,还得是跟喜娃。因为喜娃实在。对方当然少不了说两句喜娃是乡巴佬土鳖这样的话,而崔阳并没有所动。
尽管这样,喜娃并没有认为崔阳在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优点,而是觉得这女人直接把自己作为长期饭票。这更加大了他对崔阳的仇恨。更让喜娃难以接受的是,崔阳甚至告诉对方,希望能为这男人生个孩子,因为喜娃太丑太土了,谁知道会生出个什么王八绿豆眼的后代。当然,两个人的孩子由喜娃来养。
看完了短信,喜娃蹲在厕所马桶上抽烟,他知道,现在足以将这个女人收拾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要看对方继续表演。
过了几天,喜娃跟崔阳商量着要孩子,崔阳想了想,答应了,第二天,崔阳告诉喜娃,说晚上要跟同事们聚餐,然后唱歌,会回来的晚一些,让喜娃自己弄饭吃。
喜娃知道,崔阳出去约会了。他下班早,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崔阳单位门口躲了起来。从六点到八点,大门口没有动静,到了十点,崔阳跟一个瘦高个儿男人出了大门,两个人并没有亲热和暧昧的动作。一会儿工夫,来了一辆出租车,两人钻了进去。喜娃开着朋友的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们到了一家叫做“葵花酒店”的地方,双双进驻。
之后每隔几天,崔阳都会遇到加班的事儿。喜娃当然知道她是去干嘛,当然也不动声色,直到崔阳怀孕。这段时间,双方不冷不热,甚至有时候连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喜娃非常冷静且理性,但是这种别扭的关系,崔阳再迟钝也会发现问题。
崔阳有一天突然问喜娃:“我怀孕以后你咋话少了?”喜娃笑着说:“熬煎奶粉钱啊!”崔阳就没有再多问。
喜娃对这个新生的生命来到世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而崔阳感到了喜娃的不快,心里有些紧张,但是也不敢直接问他,因为喜娃过几天手上就会破皮,血淋淋的。
后来有一回,崔阳看见喜娃一个人在小区后面的花坛上用拳头狠命地砸一棵法国桐的风景树。等喜娃走后,她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那棵树已经被砸出来一个深坑!
崔阳看着不怎么开心的喜娃,怯怯地问:“给娃取个啥名字?”喜娃说:“就叫葵花吧。”崔阳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一个男娃娃,叫什么葵花?”喜娃说:“葵花宾馆生的嘛!不叫葵花,叫啥?”崔阳瞪眼张嘴,被点了穴位一般。喜娃没有说话,扔给她一张离婚协议……
“后来哩?”二狗问喜娃。喜娃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笑着说:“我把房子让给她跟娃了,我就住到单位了。”
我跟二狗都没有说话,心里却佩服他够意思。我说:“喜娃,这事情你嫑管了,只要你说出个大约的地方,我肯定能寻见,我帮你出气!”喜娃仍然是淡淡地说:“咱不做违法的事。这种人天会收的。再者说了,我在她生出那个孩子的时候离婚,本身就够本了!她这一辈子都毕了!”
后来没几年,喜娃就调到塬上工作了,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多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跟二狗去县城干活,正好在喜娃原来的小区,见到了崔阳,抱着个娃娃,年岁不小了,还不会走路,脖项看着软软的。
我问主家:“那个娃娃看着年岁不小了,咋还不会走路。”主家说:“生下来就是那样。”我跟二狗就没再多话,主家却是个拎不清,爱说嘴:“那媳妇跟别人生的娃。”我假装不知:“那娃他爸哩?”主家说:“前二年还来几回,后来见这娃娃不成材,俩人就天天打,屋里能砸的砸了,不能砸的也砸了。后来这男人又勾搭别人家媳妇,让人逮住打残了,跑了就再没见过。”
我跟二狗就没再多话,闷头干活,而且我俩月底前得彻底干完,喜娃下个月结婚,要是不去,心里多少有些心虚。
那一天风大,我跟二狗去外面的公共厕所,远远就看见那棵法国梧桐呼啦一下从中间折断了,留下了一人高的树桩子,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