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经历了不知多少时间的淘洗,今天读之,依然清纯,动人,这些诗,是中国古代最早的文人五言诗,由南朝萧统从传世无名氏《古诗》中选录十九首编入《文选》而成。这19首诗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也。《古诗十九首》深刻地再现了文人在汉末社会思想大转变时期,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艺术上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同时,《古诗十九首》所抒发的是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几种情感和思绪,令古往今来的读者常读常新。刘勰的《文心雕龙》称它为“五言之冠冕”,钟嵘的《诗品》赞颂它“天衣无缝,一字千金”。今天一次把19首诗分享出来,图文较长,建议诗词爱好者先收藏再阅读,特别是后面所附的叶嘉莹先生对于《古诗十九首》的论述,请务必悦读,对于了解这十九首诗,大有好处。

01

《行行重行行》

《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一首。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不迫不露、句意平远的艺术风格,表现出东方女性热恋相思的心理特点。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聚缘君: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的走,就这样活生生分开了你我。从此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就在天那头。

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还在南枝头。

彼此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衣服越发宽大人越发消瘦。飘荡游云遮住了太阳,他乡的游子不想回还。

只因为想你使我都变老了,又是一年很快地到了年关。还有许多心里话都不说了,只愿你多保重切莫受饥寒。

02

《青青河畔草》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二首,是代思妇设想的闺怨之作。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夫。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聚缘君:河边青青的草地,园里茂盛的柳树。

在楼上那位仪态优美的女子站在窗前,洁白的肌肤可比明月。打扮得漂漂亮亮,伸出纤细的手指。

从前她曾是青楼女子,而今成了喜欢在外游荡的游侠妻子。

在外游荡的丈夫还没回来,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实在是难以独自忍受一个人的寂寞,怎堪独守!

03

《青青陵上柏》

这首诗与《驱车上东门》在感慨生命短促这一点上有共同性,但艺术构思和形象蕴含却很不相同。

《驱车上东门》的主人公望北邙而生哀,想到的只是死和未死之前的生活享受;这首诗的主人公游京城而兴叹,想到的不止是死和未死之时的吃好穿好。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聚缘君:陵墓上长得青翠的柏树,溪流里堆聚成堆的石头。人生长存活在天地之间,就好比远行匆匆的过客。

区区斗酒足以娱乐心意,虽少却胜过豪华的宴席。驾起破马车驱赶着劣马,照样在宛洛之间游戏着。

洛阳城里是多么的热闹,达官贵人彼此相互探访。大路边列夹杂着小巷子,随处可见王侯贵族宅第。

南北两个宫殿遥遥相望,两宫的望楼高达百余尺。达官贵人们虽尽情享乐,却忧愁满面不知何所迫。

04

《今日良宴会》

这首诗写得很别致。全诗十四句,是主人公一口气说完的,这当然很质直。

所说的内容,不过是在宴会上听曲以及他对曲意的理解,这当然很浅近。然而细读全诗,便发现质直中见婉曲,浅近中寓深远。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聚缘君:今天这么好的宴会真是美极了,这种欢乐的场面简直说不完。这场弹筝的声调多么的飘逸,这是最时髦的乐曲出神又妙化。

有美德的人通过乐曲发表高论,懂得音乐者便能听出其真意。音乐的真意是大家的共同心愿,只是谁都不愿意真诚说出来。

人生像寄旅一样只有一世,犹如尘土,刹那间便被那疾风吹散。

为什么不想办法捷足先登,先高踞要位而安乐享富贵荣华呢。不要因贫贱而常忧愁失意,不要因不得志而辛苦的煎熬自己。

05

《西北有高楼》

作者无名氏似是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这失意当然是政治上的,但在比比倾诉之时,却幻化成了“高楼”听曲的凄切一幕。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聚缘君:那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堂皇高耸恰似与浮云齐高。

高楼镂着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

楼上飘下了弦歌之声,这声音是多么的让人悲伤啊!谁能弹此曲,是那悲夫为齐君战死,悲恸而"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的女子。

商声清切而悲伤,随风飘发多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荡回旋。

那琴韵和"叹"息声中,抚琴堕泪的佳人慷慨哀痛的声息不已。不叹惜铮铮琴声倾诉声里的痛苦,更悲痛的是对那知音人儿的深情呼唤。

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里!

06

《涉江采芙蓉》

这首诗的主人公应该是位女子,全诗所抒写的,乃是故乡妻子思念丈夫的深切忧伤。但倘若把此诗的作者,也认定是这女子,那就错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聚缘君:踏过江水去采芙蓉,生有兰草的水泽中长满香草。采了荷花要送给谁呢?想要送给那远方的爱人。

回望那一起生活过的故乡,路途无边无际。两心相爱却又各在一方,愁苦忧伤以至终老异乡。

07

《明月皎夜光》

这首诗从秋夜之景写起,初看似与词旨全无关涉,其实均与后文的情感抒发脉络相连。

这首诗写景抒愤上的妙处,在那感叹、愤激、伤痛和悲哀,始终交织在一片星光、月色、螺蜂、蝉鸣之中。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聚缘君:明亮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夜空,东边墙角下不时地传来蟋蟀的吟唱。

北斗星中的玉衡星已指向了孟冬,天上众多的星星是这样闪烁璀璨。

晶莹的露珠啊已沾满了地上的野草,时节流转转瞬间又是夏去秋来。

树枝间传来秋蝉断续的鸣叫,燕子啊不知又要飞往何方?

昔日与我携手同游的同门好友,已经举翅高飞腾达青云了。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念曾经的交情,就像行人遗弃脚印一样把我抛弃!

南箕星、北斗星都不能用来盛物斟酒,牵牛星也不能用来负轭拉车!再好的友情也不能像磐石那样坚固,仔细想来炎凉世态虚名又有何用?

08

《冉冉孤生竹》

该诗或云是婚后夫有远行,妻子怨别之作。然细玩诗意,恐不然。

或许是写一对男女已有成约而尚未成婚,男方迟迟不来迎娶,女方遂有种种疑虑哀伤,作出这首感情细腻曲折之诗。

此诗也表现了主人公对于感情含蓄的表达,可以看出古代女子的婚姻观和爱情观。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聚缘君:我好像那荒野里孤生的野竹,希望能在大山谷里找到依靠的伴侣。你我相亲新婚时你远赴他乡,犹如兔丝附女萝我仍孤独而无依靠。

兔丝有繁盛也有枯萎的时候,夫妻也应该会要有两相厮守的时宜。我远离家乡千里来与你结婚,正是新婚恩爱时你却离我远赴他乡。

相思苦,岁月摧人老,青春有限,多么的盼望夫君功成名就早日归来。我自喻是朴素纯情的蕙兰花,正是含苞待放楚楚怜人盼君早采撷。

怕过了时节你还不归来采撷,那秋雨飒风中将随着秋草般凋谢。你信守高节而爱情坚贞不渝,那我就只有守着相思苦苦的等着你。

09

《庭中有奇树》

此诗写一个妇女对远行的丈夫的深切的怀念之情。由树及叶,由叶及花,由花及采,由采及送,由送及思。全诗八句,可分作两个层次。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聚缘君:庭院里一株珍稀的树,满树绿叶的衬托下开了茂密的花朵,显得格外生气勃勃,春意盎然。

我攀着枝条,折下了最好看的一串树花,要把它赠送给日夜思念的亲人。

花的香气染满了我的衣襟和衣袖,天遥地远,花不可能送到亲人的手中。只是痴痴地手执著花儿,久久地站在树下,听任香气充满怀袖而无可奈何。

这花有什么珍贵呢,只是因为别离太久,想借著花儿表达怀念之情罢了。

10

《迢迢牵牛星》

这首诗描绘了一幅凄惨的爱情画面,写天上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视点却在地上,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他们夫妇的离别之苦。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聚缘君:(看那)遥远的牵牛星,明亮的织女星。

(织女)伸出细长而白皙的手 ,摆弄着织机(织着布),发出札札的织布声。一整天也没织成一段布,哭泣的眼泪如同下雨般零落。

这银河看起来又清又浅,两岸相隔又有多远呢?虽然只隔一条清澈的河流,但他们只能含情凝视,却无法用语言交谈。

11

《回车驾言迈》

这是一首哲理性的杂诗,但读来却非但不觉枯索,反感到富于情韵。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聚缘君:转回车子驾驶向远方,遥远的路途跋涉难以到达。一路上四野广大而无边际,春风吹生了枯萎的野草。眼前一切都是陌生无故物,像草之荣生,人又何尝不很快地由少而老呢。

百草和人生的短长虽各有不同,但由盛而衰皆相同,既然如此处生立业就必须及时把握。

人不如金石般的坚固,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即使长寿也有尽期,岂能长久下去。生命很快而急遽的衰老死亡,应立刻进取保得声名与荣禄。

12

《东城高且长》

这首诗通过客中生活的一个偶然现象,反映出诗人空虚而无着落的现实苦闷和悲哀,与”西北有高楼”意境相似。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聚缘君:洛阳的东城门外,高高的城墙。从曲折绵长鳞次栉比的楼宇、房舍外绕过一圈,又回到原处.。

四野茫茫,转眼又有秋风在大地上激荡而起。空旷地方自下而上吹起的旋风,犹如动地般的吹起,使往昔葱绿的草野霎时变得凄凄苍苍。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在怅然失意的心境中,就是听那天地间的鸟啭虫鸣,也会让人苦闷。鸷鸟在风中苦涩地啼叫,蟋蟀也因寒秋降临而伤心哀鸣。

不但是人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不都感到了时光流逝?与其处处自我约束,等到迟暮之际再悲鸣哀叹。何不早些涤除烦忧,放开情怀,去寻求生活的乐趣呢!

那燕赵宛洛之地本来就有很多的佳人美女,美女艳丽其颜如玉般的洁白秀美。穿着罗裳薄衣随风飘逸拂动,仪态雍容端坐正铮铮地习练着筝商之曲。

《音响一何悲》之曲因为琴瑟之柱调得太紧促,那琴声竟似骤雨疾风,听起来分外悲惋动人。

由于听曲动心,不自觉地引起遐思,手在摆弄衣带,无以自遣怅惘的心情。反复沉吟,双足为之踯躅不前,被佳人深沉的曲调所感动。

心里遥想着要与佳人成为双飞燕,衔泥筑巢永结深情。

13

《驱车上东门》

这首诗主人公是用直抒胸臆的形式表现了东汉末年大动乱时期一部分生活充裕、但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的颓废思想的悲凉心态。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聚缘君:驱车出了上东门,回头遥望城北,看见邙山墓地。邙山墓地的白杨树,长风摇荡著杨枝,万叶翻动的萧萧声响,松柏树长满墓路的两边。

人死去就像堕入漫漫长夜,沉睡於黄泉之下,千年万年,再也无法醒来。 春夏秋冬,流转无穷,而人的一生,却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晒就消失了。

人生好像旅客寄宿,匆匆一夜,就走出店门,一去不返。人的寿命,并不像金子石头那样坚牢,经不起多少跌撞。

岁去年来,更相替代,千年万年,往复不已;即便是圣人贤人,也无法超越,长生不老。

神仙是不死的,然而服药求神仙,又常常被药毒死,还不如喝点好酒,穿些好衣服,只图眼前快活吧!

14

《去者日以疏》

这首诗是出于游子所作。诗中主角路出城郊,看到墟墓,生发出世路艰难、人生如寄之情;

作者在死生大限的问题上,愤激地抒发了世乱怀归而不可得的怆痛之感。

这首诗,和“驱车上东门”的内容基本相同,所表现的情感是前面一篇的引申。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聚缘君:死去的人岁月长了,印象不免由模糊而转为空虚,幻灭。新生下来的一辈,原来自己不熟悉他们,可经过一次次接触,就会印象加深而更加亲切。

走出郭门,看到遍野古墓,油然怆恻,萌起了生死存亡之痛。 他们的墓被平成耕地了,墓边的松柏也被摧毁而化为禾薪。

白杨为劲风所吹,发出萧萧的呜声,犹如悲鸣自我的哀痛,萧萧的哀鸣声里,肃杀的秋意愁煞了人们的心里。

人生如寄,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长期旅客的游子,怎不触目惊心,只有及早返回故乡,以期享受乱离中的骨肉团圆之乐。

想要归返故里,寻找过去的亲情,就是这个原因了。

15

《生年不满百》

本诗劝人通达世事,及时行乐,不必为那些毫无益处的事而日夜烦忧,并讽刺了那些贪图富贵者不懂得领悟人生的愚昧无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聚缘君:一个人活在世上通常不满百岁,心中却老是记挂着千万年后的忧愁,这是何苦呢?

既然老是埋怨白天是如此短暂,黑夜是如此漫长,那么何不拿着烛火,日夜不停地欢乐游玩呢?

人生应当及时行乐才对啊!何必总要等到来年呢?

整天不快乐的人,只想为子孙积攒财富的人,就显得格外愚蠢,不肖子孙也只会嗤笑祖先的不会享福!像王子乔那样成仙的人,恐怕难以再等到吧!

16

《凛凛岁云暮》

这首诗,是寒冬深夜里梦境的描写,反映出一种因相思而坠入迷离恍忽中的怅惘心情。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展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聚缘君:寒冷的岁末,百虫非死即藏,那蝼蛄澈夜呜叫而悲声不断。 冷风皆已吹得凛厉刺人,遥想那游子居旅外地而无寒衣。

结婚定情后不久,良人便经商求仕远离家乡。 独宿而长夜漫漫,梦想见到亲爱的容颜。

梦中的夫君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梦中见到他依稀还是初来迎娶的样子。 但愿此后长远过着欢乐的日子,生生世世携手共渡此生。

好梦不长,良人归来既没有停留多久,更未在深闺中同自己亲亲一番,一刹那便失其所在。

只恨自己没有鸷鸟一样的双翼,因此不能凌风飞去,飞到良人的身边。 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中,只有伸长著颈子远望寄意,聊以自遗。

只有依门而倚立,低徊而无所见,内心的感伤,不禁的垂泪而流满双颊了。

17

《孟冬寒气至》

这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诗。丈夫久别,凄然独处,对于季节的迁移和气候的变化异常敏感;因而先从季节、气候写起。结尾两句,明白地说出心事。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聚缘君:农历十月,寒气逼人,呼啸的北风多么凛冽。 满怀愁思,夜晚更觉漫长,抬头仰望天上罗列的星星。 十五月圆,二十月缺。

有客人从远地来,带给我一封信函。 信中先说他常常想念着我,后面又说已经分离很久了。

把信收藏在怀袖里,至今已过三年字迹仍不曾磨灭。 我一心一意爱着你,只怕你不懂得这一切。

18

《客从远方来》

这首诗和前面《凛凛岁云暮》一样,也是描写寒冬长夜里深闺思妇的别恨离愁,表现其坚定不移的情爱。

前篇是空床独宿所产生的梦想,本篇是星空怅望而引起的遥思,两篇在意境上也是相类似的。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聚缘君:客人风尘仆仆,从远方送来了一端(二丈)织有文彩的素缎,并且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夫君特意从远方托他捎来的。

它从万里之外的夫君处捎来,这丝丝缕缕,该包含著夫君对我的无尽关切和惦念之情! 绮缎上面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之形彩,夫君特意选择彩织鸳鸯之绮送我。

将它裁作棉被面,做条温暖的合欢被, 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被缘边要以丝缕缀。 丝绵使我联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缘结暗示我夫妻之情永结同心。

丝绵再长,终究有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惟有胶之与漆,粘合固结,再难分离。

那么,就让我与夫君像胶、漆一样投合,固结吧,看谁还能将我们分隔!

19

《明月何皎皎》

这首诗是写游子离愁的,诗中刻划了一个久客异乡、愁思辗转、夜不能寐的游子形象。

他的乡愁是由皎皎明月引起的。更深人静,那千里与共的明月,最易勾引起羁旅人的思绪。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聚缘君:明月如此皎洁,照亮了我的床帏;我忧愁得无法入睡,披衣而起屋内徘徊;

客居在外虽然有趣,但是还是不如早日回家;一个人出门忧愁彷徨,满心愁苦应该告诉谁呢?

伸颈远望还是只能回到房间,眼泪沾湿了衣裳。

【延伸——叶嘉莹:古诗十九首讲录】

概 论

以前我曾提到,汉初的诗歌有几种不同的体式,有四言体、楚歌体、杂言体,还有新兴的五言体,也就是五言的乐府诗。现在我们首先要明确的是:《古诗十九首》不是乐府诗。严格地说,它是受五言乐府诗的影响而形成的我国最早的五言古诗。《昭明文选》最早把这十九首诗编辑在一起,并为它们加了一个总的题目——“古诗十九首”。

许多人认为,《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继《诗经》、《楚辞》之后的一组最重要的作品。因为,从《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的诗歌就脱离了《诗经》的四言体式,脱离了《楚辞》的骚体和楚歌体,开沿袭两千年之久的五七言体式。在中国的旧诗里,人们写得最多的就是五言诗和七言诗。直到今天,写旧诗的人仍以五言和七言为主。而《古诗十九首》,就是五言古诗中最早期、最成熟的代表作品。它在谋篇、遣词、表情、达意等各方面,都对我国旧诗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然而奇怪的是,如此杰出、如此重要的一组诗,我们大家却始终不知道谁是它们的作者!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写过一组非常美丽的诗——《燕台四首》。有一次,他的一个叔伯兄弟吟诵他写的这四首诗,被一个叫作柳枝的女孩子听到了,就十分惊奇地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这两句话里充满了内心受到感动之后的惊喜和爱慕,意思是什么人的内心竟有如此幽微窈眇的感情,而且竟有这么好的写作才能把它们表现出来?我之所以提到这个故事,是因为每当我读古诗十九首的时候,内心之中也常常萦绕着同样的感情和同样的问题。这十九首诗写得真是好,它有非常丰厚的内涵,外表却很平淡。后来的诗人也能写很好的诗,但总是不如十九首这样温厚缠绵。比如卢照邻有两句诗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写得当然也很好,可是你要知道,这两句太逞才使气。也就是说,他有意地要把话说得漂亮,说得有力量,结果在感情上反而太浅露了。诗人写诗讲究“诗眼”,就是一首诗里边写得最好的一个字。例如王安石有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据说他在诗稿上改过好几次,写过“又到”、“又过”、“又满”,最后才改成“又绿”,这个“绿”字就是诗眼。因为江南的草都绿了,其中不但包括了“到”、“过”和“满”的意思,而且“绿”字又是那么鲜明和充满了生命力的颜色,改得确实是好。但《古诗十九首》不属于这一类,你不能从中挑出它的哪一句或哪一个字最好,因为作者的感情贯注在全诗之中,它整个是浑成的,全诗都好,根本就无法摘字摘句。更何况,这十九首诗互相比较,其水准也不相上下,全都是这么好。这就更加使人想知道它们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能够写出这么奇妙的一组作品来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而大家探讨的结果,就有了许多不同的说法。现在,我就把其中几种最早的、最重要的说法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首先是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词人遗翰,莫见五言。”又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刘勰说,西汉成帝时曾编选了当时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共有三百多篇,但这些作品里并没有五言诗。可是他又说,现在传下来的这一组非常好的古诗,有人说是枚叔的作品,而其中的《孤竹》那一篇,则是傅毅的作品。枚叔即枚乘,是西汉景帝时的人,傅毅是东汉明帝、章帝时的人。现在我们先来讨论枚乘,等一下再说傅毅。大家知道,景帝的时代比成帝早得多,如果景帝时代的枚乘写出了这么多这么好的五言诗,那么成帝时代编选作品时怎么会不选这些诗呢?这已经是一个问题。但认为这些诗里有枚乘作品的,还有徐陵。他编的《玉台新咏》中,收了九首枚乘的诗,其中有八首在《古诗十九首》之内。然而,刘勰、徐陵和昭明太子萧统都是南北朝时代的人,以《昭明文选》、《文心雕龙》和《玉台新咏》这三部书相比较,《玉台新咏》成书年代最晚。《昭明文选》选了这一组诗,标为“古诗十九首”,说明萧统当时不知道它们的作者;《文心雕龙》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说明刘勰也不敢确指枚乘就是这些诗的作者;那么徐比他们的年代稍晚,怎么反而能够确定枚乘是它们的作者呢?更何况,徐陵编书的态度是比较不认真的,因此他的说法并不可信。其实,比他们年代更早的,还有陆机。陆机曾写过十四首拟古诗,其中有一部分所拟的就是徐陵认为是枚乘所写的那些作品。但陆机只说是拟古诗,却没有说是拟枚乘。这也可以证明,在陆机的时代,人们也不以为这些古诗是枚乘的作品。

所以,钟嵘《诗品》就又提出了另一种看法。他说:“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干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所谓“曹王”,指的是建安时代的曹氏父子和王粲等人。

你们看,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可能的作者了。一个是西汉景帝时的枚乘,一个是东汉明帝、章帝时代的傅毅,一个是东汉献帝建安时代的曹王等人。刘勰说《孤竹》一篇是傅毅所作,傅毅与《汉书》的作者班固同时,但《汉书·艺文志》里并没有记载他写过五言诗之类的作品。而且傅毅与班固齐名,《诗品序》中曾批评班固的《咏史》“质木无文”,那么傅毅似乎也不大可能写出如此谐美的五言诗作品,因此傅毅之说也是不可信的。既然如此,建安曹王的说法是否可信呢?我以为也不可信,因为《古诗十九首》与建安曹王作品的风格大不相同。而且曹丕在一些文章中对王粲等建安七子的诗都有所评论,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之中有哪一个人写过这么好的十九首诗。

给《昭明文选》作注解的李善说得比较谨慎。他说:“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所谓“辞兼东都”是说,这十九首诗中应该兼有东汉的作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西汉建都长安,东汉建都洛阳,“上东门”是洛阳的城门,“宛与洛”也是指洛阳一带地方。只有在东汉的时代,洛阳才这样繁华兴旺。李善并没有否定诗中有西汉枚乘的作品,但又指出诗中可能兼有东汉的作品,所以说这种说法是比较谨慎的。于是后人因此又有了“词兼两汉”的说法,认为《古诗十九首》中既有西汉的作品,也有东汉的作品。这种说法,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很通达,其实也不能够成立。

为什么不能成立?因为从西汉景帝到东汉建安,前后相去有三百年之久,而这十九首诗所表现的风格,却绝不像是相差百年以上的作品。综观文学演进的历史,不同时代一定有不同的风格。唐朝一共不过二百八十多年,诗风已经有初、盛、中、晚的变化。就拿北宋词来说,早期的晏、欧,后来的柳永、苏轼,再后来的秦少游、周邦彦,他们的风格是多么不同!可是《古诗十九首》的风格内容相当近似,如果说二三百年之间的作品都在里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个人以为,这十九首诗都是东汉时代的作品。由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对这些诗没有记载,所以它们应该是在班固、傅毅之后出现的,但下限则应该在建安曹王之前。因为,建安时代诗风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等到讲建安诗的时候你们就会看到:由于时代的影响,三曹、王粲等人的诗已经写得非常发扬显露,不再有《古诗十九首》温厚含蓄的作风了。

可是实际上,《古诗十九首》全部为东汉作品的说法多年来一直不能够成为一个定论。为什么不能成为定论?因为大家都不敢断定这里边肯定就没有西汉之作。原因何在呢?就在于十九首中有这样一首诗——《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呜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里写了“促织”,写了“白露”,写了“秋蝉”,完全是秋天的景物,时间应该是在初秋季节。但诗中却说,“玉衡指孟冬”。孟冬是初冬的季节,但为什么诗中所写的景物却都是初秋季节的景物呢?注解《昭明文选》的李善认为,这里边有一个历法问题。大家知道,汉朝自汉武帝太初元年开始使用太初历,太初历与我们今天使用的夏历基本相同。但在汉武帝之前人们使用什么历法呢?李善说:“《汉书》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为岁首。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矣。”他认为,汉高祖刘邦打败秦军来到长安附近的霸上时,正好是十月,于是就把十月定为一年的开始。也就是说,当时把夏历的十月叫作正月。如果依此推算一下,则夏历的七月就应该叫作十月,十月当然属于孟冬了。李善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既然把初秋的季节称为孟冬,那么他就一定是汉武帝太初时代之前的人,那当然就是西汉初年的作品了。

但我以为李善的说法有错误。要想说明这个问题,涉及很多历史文化的知识,所以我只能作一个简单的说明。我以为,“玉衡指孟冬”并非说此时就是孟冬季节,而是在描写夜深之时天空的景象。古人把天空分为十二个方位,分别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名称来命名,而这十二个方位,又分别代表一年四季的十二个月。旧时过年贴对联,有一个横联叫作“斗柄回寅”,意思是,北斗七星的斗柄现在已经转回来指到“寅”的方位上了。按夏历来说,这个时候就是正月孟春,是一年的开始。既然斗柄指到寅的方位时是正月孟春,那么以此类推,当斗柄指到卯的方位时就是二月仲春,指到辰的方位时是三月季春,指到巳的方位时是四月孟夏……。不过,这只是夏历,而夏商周三代的历法是不同的,夏建寅,商建丑,周建子。也就是说,商历的正月是夏历的十二月,周历的正月是夏历的十一月。两千多年来,我们所一直沿用的,乃是夏历。

然而不要忘记,地球既有自转又有公转,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节指着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间,也同样流转指向不同方位。只不过,随着季节的不同,它指向这些方位的时间的早晚也在变化。因此,仅仅“玉衡指孟冬”并不能判断是在什么季节,要想判断季节,还必须知道玉衡是在夜晚什么时辰指向孟冬的。也就是说,这里边有一个观测时间的问题。

“玉衡”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颗星。 “孟冬”,当然指的是天上十二方位中代表孟冬季节的那个方位——我们推算一下,应该是“亥”的方位。在北斗七星之中,从第一个星到第四个星分别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它们合起来称为“斗魁”;从第五个星到第七个星分别叫玉衡、开阳、招摇,它们合起来称为“斗杓”。“杓”字读作biao(平),就是斗柄的意思。 《史记·天官书》说: “北斗七星,……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所谓“建”,就是建历的依据,就是说:如果你在黄昏的时候观测北斗,则以杓——即斗柄的最后一颗星招摇——所指的方位为依据;如果你在夜半观测,则以玉衡所指的方位为依据;如果你在凌晨观测,则以魁——即斗首第一颗星天枢——所指的方向为依据。有了这个观测时间的标准,我们就可以知道:在孟秋季节的黄昏时分,招摇指在孟秋的方位——我们推算一下,应该是“申”的方位。这也就是《淮南子》所说的“孟秋之月,招摇指申”。但倘若你在夜半观测呢?那时指在申位的就不是招摇,而是玉衡了。如果你在平明观测,则指在申位的又不是玉衡,而变成了天枢。北斗七星是在转的,玉衡在半夜时指着申的方位,而在后半夜到黎明这一段时间,它就逐渐转向亥的方位,也就是孟冬的方位。在这同一时间里,天枢就逐渐转向申的方位,即孟秋的方位。所以如果你在凌晨时观测,就不能再以玉衡所指的方位为标准,而要以天枢所指的方位为标准了。这件事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其实,在秋天的夜空,这景象是历历可见的。

既然如此,“玉衡指孟冬”的意思就显而易见了:它指的是时间而不是季节,是在孟秋七月的夜半以后到凌晨之前这一段时间。这时候玉衡正在慢慢地离开代表孟秋的“申”的方位,慢慢地指向代表孟冬的“亥”的方位。夜深入静,星月皎洁,再加上“促织”、“白露”、“秋蝉”等形象的描写,就烘托出一幅寒冷、静谧的秋夜景象来。所以我以为,李善的错误在于他忽略了在不同的时间观测应该以不同的星作为依据;同时又把指方位的“孟冬”解释为真的孟冬季节,这才造成了诗中所写景象与季节的矛盾。而为了解释这个矛盾,他又搬来了“汉初以十月为岁首”的说法。这个说法,其实也是不能够成立的。因为所谓“汉初以十月为岁首”只是把十月当成一年的开始,并没有改变季节和月份的名称。《史记》、《汉书》在太初之前的诸帝本纪中,每年都以冬十月为开始,虽然是一年的开始,但仍然称“冬”,仍然称“十月”。这与夏商周之间的改历是不同的。所以王先谦的《汉书补注》在汉高祖元年叙事到“春正月”的时候,曾加以注解说:“秦二世二年,及此元年,皆先言十月,次十一月,次十二月,次正月,俱谓建寅之月为正月也,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汉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岁首虽异,而以建寅之月为正月则相同,太初元年正历,但改岁首,未尝改月号也。”这些话足以为证,因此,李善所谓“汉之孟冬,今之七月”的说法是完全不可信的。

既然主张《古诗十九首》中有西汉之作的一条最有力的证据现在也被推翻,那么就可以下一个结论了。我以为,这十九首诗无论就其风格来判断,还是就其所用的词语地名来判断,都应当是东汉之作,而不可能是西汉之作。更何况,这十九首诗中所表现的一部分有关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之人生观,也很像东汉的衰世之音。因此,它们很可能是班固、傅毅之后到建安曹王之前这一段时期的作品。

《古诗十九首》的文字是非常简单朴实的,然而它的含意却十分幽微,容易引人产生联想。清代学者方东树在他的《昭昧詹言》中说,“十九首须识其'天衣无缝’处”。什么叫“天衣无缝”?就是说,这些诗写得自然浑成,看不到一点儿人工剪裁的痕迹。我们读不同的诗要懂得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赏。有的诗是以一字一句见长的,它的好处在于其中有某一个字或某一句写得特别好。因此,有些人就专门在字句上下功夫。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流传了很多这样的故事,刚才举过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就是其中的一个。

另外还有一个有名的故事,说是唐代诗人贾岛在马背上得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想把“推”字改成“敲”字,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坐在马背上想得入神,一下子就冲进京兆尹韩愈出行的队伍,被众人拿下送到韩面前。韩愈也是有名的诗人,不但没怪罪他,反而帮他斟酌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用“敲”字更好。为什么“敲”字更好?因为诗人所要表现的是深夜的寂静,推门没有声音,当然也很寂静,可是在万籁无声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敲门的声音,有时候反而更能衬托出周围的寂静。

因此,后来很多学写诗的人就专门在“诗眼”和“句眼”上下功夫,费尽了“推敲”。我当然不是说修辞不重要,可是要知道,更好的诗其实是浑然天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其中哪一个字是“眼”。比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每一个字都有他感发的力量。杜甫《羌村》中有一句“群鸡正乱叫”,如果单看这一句,这算什么诗?然而这是一首感情深厚的好诗。杜甫把他的妻子、家人安置在羌村,自己去投奔唐肃宗。后来他被叛军俘虏到长安,从长安逃出来又几乎死在道路上,而在这段时间,羌村一带也被叛军占领过,听人传说叛军把那个小村庄杀得鸡犬不留。在经历过这么多忧患危险之后,诗人终于得到机会回羌村去看望他的妻子、家人。试想,当他见到“群鸡正乱叫”这种战前常见的平安景象时,心中会产生多么美好和安定的感觉!如果你不读他整个的一首诗,如果你不知道那些背景,你怎能知道“群鸡正乱叫”的好处?不但杜甫如此,陶渊明也是如此。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的。

前几天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内容是谈论近来的学术风气。文章说,中国千百年来传统的学术风气是把为人与为学结合在一起的。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诗篇的好处都不仅在于诗歌的艺术,更在于作者光明俊伟的人格对读者的感动。那篇文章还说,现在的风气是把学问都商品化了,大家都急功近利,很多做学问的人都想用最讨巧的、最省事的、最方便的办法得到最大的成果。这是一种堕落。古人讲为学、为师,是要把整个一生都投入进去结合在一起的,而现在讲诗的人讲得很好,理论很多,分析得很细腻,为什么没有培养出伟大的诗人?就因为没有这个结合。诗人如此,诗也是如此。真正的好诗是浑然一体的诗。对这样的诗,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处。

除了浑成之外,《古诗十九首》另一个特点是引人产生自由联想。我实在要说,《古诗十九首》在这一点上与《红楼梦》颇有相似之处。第一,它们对读者的感动都是事实而且是多方面的;第二,《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是谁所作?同样一直成为一个疑问,因而使人们难以确定它的主题。它果然是写宝玉和黛玉的恋爱故事吗?还是如王国维所说的,要写人生痛苦悲哀的一种哲理?抑或如大陆批评家们所说的,是要写封建社会官僚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它到底要说些什么?要写怎样一个主题?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联想,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道理来。如果我们讲杜甫的诗,我们可以用唐朝那一段历史和杜甫的生平来做印证,多半就能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事情。但这个办法对《古诗十九首》不行,我们只能感觉出他有深微的意思,但究竟寓托的是什么?我们无法通过考证来确定,原因就在于我们不知道确切的作者。然而,这是一件坏事吗?我说也不一定。

中国古人批评诗的时候有个习惯,总是要想方设法确定诗的作者和诗的本意。对有些诗来说这种办法是必要的,如杜甫诗就是如此,他有不少诗反映了唐代某些历史事件,写诗的时候确有所指。对这一类诗当然应该尽可能确定作者的原意。但十九首之所以妙就妙在不知作者——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你怎样去确定作者的原意?因此,对这十九首诗,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联想。正由于《古诗十九首》有这样的特色,所以它特别适合于现代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

西方在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初期曾流行一种叫作“新批评”的理论。这种理论主张文学批评应该以作品为主。他们认为,作品里的形象、声音、韵律,都关系到作品的好坏,惟独作者却是不重要的。而后来流行的“接受美学”的理论,则是一种更新的文学理论,它进一步把重点转移到读者身上来了。接受美学认为,一篇作品是不能够由作者单独完成的,在读者读到它之前,它只是一个艺术的成品,没有生命,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只有读者才能使它得到完成,只有读者通过阅读给它注入生命的力量,它才成为一个美学欣赏的对象,才有了意义和价值。然而,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经历和阅读背景,因此对同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古诗十九首》为什么好?就是因为它能够使千百年来各种不同的读者读过之后都有所感动,有所发现,有所共鸣。

但《古诗十九首》为什么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这就涉及它所写感情的主题了。《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感情基本上有三类:离别的感情、失意的感情、忧虑人生无常的感情。我以为,这三类感情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感情,或者也可以叫作人类感情的“基型”或“共相”。因为,古往今来每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生离或死别的经历;每一个人都会因物质或精神上的不满足而感到失意;每一个人都对人生的无常怀有恐惧和忧虑之心。而《古诗十九首》就正是围绕着这三种基本的感情转圈子,有的时候单写一种,有的时候把两种结合起来写,而且它写这些感情都不是直接说出来的,而是含意幽微,委婉多姿。例如,我们下一次所要讲的《今日良宴会》里有这样两句:“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你为什么不鞭策你的快马,抢先去占领那个重要的路口?其实,所谓“要路津”,所代表的乃是一个重要的官职,说得通俗些,这是对争名夺利的一种委婉的说法。还有一首《青青河畔草》也是我们所要讲的,它写了一个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女子,最末两句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说这几句“可谓淫鄙之尤”,然而它们之所以不被人们视为“淫词”或“鄙词”,那就是由于其感情的真挚了。其实,我说这两首诗真正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感情的真挚,它们真正的好处在于提出了人生中一个严肃的问题:当你处于某种人生的困惑中时,你该怎么办?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软弱的时候或绝望的时候,每个人在这种时候内心都会产生很多困惑和挣扎。而《古诗十九首》就提出来很多这样的问题,这是它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这些问题都不是直接写出来的,而是用很委婉的姿态、很幽微的笔法来引起你的感动和联想。晚清有一位诗学批评家叫陈祚明,在他的《采菽堂古诗选》里有一段话对《古诗十九首》评论得非常好。现在我把这段话抄下来: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虽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言情能尽者,非尽言之为尽也。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盖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己之处,徘徊度量,常作万万不然之想。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弃之矣,必曰亮不弃也;见无期矣,必曰终相见也。有此不自决绝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

《古诗十九首》说出了我们人类感情的一些“基型”和“共相”。比如,每个人都希望满足自己的一切理想和愿望,但真正能够满足的又有几个人?就算他在物质生活上满足了,在精神生活上也都能满足吗?有的人已经得到高官厚禄,但仍然有不满足的地方,何况那些贫贱之人呢?如果你拥有充足的时间去追求,也许最终会有满足的那一天,然而人的生命又有多么短暂,时间并不等待任何人,你的一生很快就会过去!又比如,谁不愿意和自己所爱的人永远相守在一起?但天下又有谁没经历过生离或死别?当你们相聚的时候,并不能体会到离别的悲哀,因而也就不懂得这聚会的难得和可贵;可是当你失去的时候,你懂得了它的珍贵,却又不得不承受失去它的悲哀!

人都是有感情的。所以自然界的四时变化、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所有这些物象和事象就会摇荡人的心灵和性情,从而产生诗的感发。可是,既然每个人都能产生诗的感发,为什么还有诗人和一般人的区别呢?那是因为,一般人只是“能感之”,只有诗人不但“能感之”而且“能写之”。也就是说,写诗不仅需要有感受的能力,还需要有表达的能力。讲到这里我想插上一句,我在UBC教书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常常为我的一些学生而感慨:他们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和很深厚的感情,但却因写作的能力差而不能够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特别是我们中国血统的同学,他们在台湾或香港念了小学,中文的基础还没有打好就来到了加拿大,但他们英文的表达能力也不是很好,因为他们毕竟是从小念的中文。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在美学和文学上都有很高的天分。他告诉我,他有许多很好的想法。我说,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写出来呢?他说:“老师,我写不出来。我的中文不成,英文也不成!”这真是人生最可惋惜的一件事: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有表达自己的能力,可是有的人却把它失落了!陆机在《文赋》的序里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所谓“意不称物”就是说,你内心的感情与要写的对象并不相合。比如我现在给你们出一个诗题《温哥华秋日感怀》,你有很好的立意和很丰富的感情写出这首诗来吗?即使你有了很好的意思和感情,也不一定就能写好这首诗。因为还有一个可忧虑的问题是“文不逮意”——你用来表达的言辞赶不上你的意思和感情,你无法把你内心产生的那种美好的情意完全表达出来。这当然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

但什么是“完全表达出来”?你说你现在内心之中有十二万分的悲哀或一百二十万分的悲哀,这就叫完全表达出来了吗?不行。因为你虽然把话说到极点,可是人家看了并不感动。就以爱情而言吧,每一个人爱情的品质和用情的态度都是不同的。最近我看到报纸上说,有一个男子追求一个女子,后来那女子不跟他好了,他一怒之下杀了这个女子和她的全家。这或许就是现代人的感情。而中国古人用情的态度是不同的,古人所追求的标准乃是“温柔敦厚”。《古诗十九首》的感情就是如此,它是温厚缠绵而且含蓄不尽的。我们常说,某人的感情是“百转柔肠”,这种人他不能够把感情一下子切断。因为有的时候,他的理性明明知道这件事不会成功,应该放弃了,他的感情却没有办法放弃。一个人被他所爱的人抛弃了,如果干脆从此断绝关系,那么就不会再有相思怀念了,但他偏偏不肯,心里总是在猜想:对方一定不会如此绝情吧?我们最终还是要相见的吧?因此才会产生相思怀念,才不由自主地要用诗歌把这些感情表现出来。《古诗十九首》用情的态度是如此温厚缠绵,所以它表现的姿态也十分委婉曲折。它的语言表面上含蓄不尽,实际上却把人的内心之中这些复杂的感情全都表达出来了。

刚才我引过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的“古诗佳丽,或称枚叔”一段,其实那一段接下来还有几句:“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我不久前曾在美国西部转印的香港《大公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他把刘勰这句话中“结体散文”的“散文”两个字解释为文学体裁中的“散文”。我以为这是不对的,古人没有这种用法。事实上,“结体”和“散文”是两个对称的动宾结构。“结体”,是说它构成的体式;“散文”是说它分布的文辞。刘勰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看一看《古诗十九首》体裁的结构和对文辞的使用,我们就会发现,它的特色是“直而不野”。也就是说,它写得很朴实,但不浅薄。我们大家都读过李白和杜甫的诗,在读过李杜的诗之后再返回来看《古诗十九首》,你就会发现:当你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古诗十九首》并不像李白的诗那样给你一个很鲜明的印象和感动;也不像杜甫的诗那样使你感到他真是在用力量。你会觉得,《古诗十九首》所说的都是极为普通、寻常的话,可是如果反复吟诵,就越来越觉得它有深厚的味道。而且,你年轻时读它们有一种感受;等你年岁大了再读它们,又会有不同的感受。所谓“婉转附物”的“物”,指的是物象。作者把他内心那些千回百转的感情借外在的物象表达出来,就是婉转附物。在我们中国诗歌的传统里,这属于“比”和“兴”的方法。

《古诗十九首》善用比兴,这个特点等下一次我们看具体作品时将作更详细的介绍。什么叫“怊怅切情”呢?“怊怅”与我们现在所说“惆怅”的意思差不多,那是一种若有所失、若有所求、却又难以明白地表达出来的一种感情,也是诗人们常常具有的一种感情。因为,凡是真正的诗人都有一颗非常敏感的心灵,常常有一种对于高远和完美的追求,这种追求不是后天学习所得,而是他天生下来就有的。一首好诗,往往能很好地表现出诗人的这种感情。“切”是切合,就是说能够表现得深刻而真切。我们都说杜甫的诗好,为什么好?就是因为他能够把他的感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假如你把你内心的感情表达得不够,那当然是失败的,可是你把你的感情夸大了,超出了实际情况,那也不是好诗。现在我们就要注意,把你内心的情意直接而且深刻地表达出来,这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属于什么方法?我以前讲过,是“赋”的方法。所以你们看,《古诗十九首》可以说是很成功地结合了中国最传统的赋、比、兴的写作方法,因而形成了我国早期五言诗最好的代表作。

与此看法类似的还有明代学者胡应麟。他在《诗薮》中曾评论这些诗,说它们“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兴象”两个字很简单,但却代表了心与物之间的很复杂的关系,既包括由心及物的“比”,也包括由物及心的“兴”。“玲珑”在这里有贯通、穿透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感发与它的意象之间都是能够贯穿、可以打通的。“意致深婉”的意思是说,那种感情的姿态,在诗中表现得不但很深厚,而且很婉转。因此胡应麟说,像《古诗十九首》这样的诗,不但人会被它感动,连天地和鬼神也会被它所感动。另外,刚才我还引过钟嵘《诗品》中的一段话,其中也给了这些诗很高的评价,说它们“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温”,就是我在前边说过的那种温柔敦厚的感情;“丽”,是说它们写得也很美;“悲”,是指诗中所写的那些不得意的悲慨;“远”,是说它给读者的回味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每个人看了这些诗内心都会发生震动,认为它们真是“一字千金”的好诗。

最后,我还要强调一个问题:在一般选本中,对《古诗十九首》往往只选其中的几首,但如果你要想真正了解《古诗十九首》,真正得到诗中那种温厚缠绵的感受,只读几首是不够的,必须把它们全部读下来。因为这十九首诗在风格和内容上虽然有一致性,实际上又各有各的特点。如果你会吟诵的方法,那就更好。吟诵,是中国旧诗传统中的一个特色。我以为,它是深入了解旧诗语言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它能够培养出在感发和联想中辨析精微的能力。当你用吟诵的调子来反复读这十九首诗的时候,你就会“涵泳其间”,也就是说,你会像鱼游在水里一样,被它的那种情调气氛整个儿地包围起来,从而就会有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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