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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流
她紧紧抱住我,在耳边说:我是真想你!真想你!
三年没见了,她已经是八旬的老人,可看起来一点没变。以她高挑的身材,体重不过七、八十斤实在瘦得厉害,奇怪的是,她的面容居然年轻极了。因为一直不曾胖过,虽然瘦,可皱纹很少,五官还是年轻时一样的美丽,并不像七老八十的人全都变形的模样,加上她头上没有几根白发,那种天然的美丽并不曾被岁月掩没。
她是我最好朋友的母亲,可她却说:我们是忘年交,我不对任何人说的话,都可以对你说,你都能理解。只要见到你,就感受到温暖,谢谢你!
我们的手一直紧握在一起。她如少女般明亮美丽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的关怀一直都在,虽然我们并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我心里知道,自己一天都没有失去她的惦念。她说:你是我们一家人的榜样,你的精神一直在感染我们,我要孩子们向你学习。
其实,他们一家人三十年来一直帮助和支撑我,给我很多的物质帮助和精神支持,他们是我的恩人啊!
她原是上海的娇小姐,青春年少的时候,革命的洪流把她推到夹缝里:她一生都在矛盾中度过。理智上,要与资产阶级的父亲划清界限,要学习做一个革命的螺丝钉,要忘掉小我,献身给革命;感情上,她是孝顺的女儿、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愿意改造自己,相信资产阶级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所以,一生都只说:对不起,真抱歉,我是笨的,不能干的………。她是认真的眼科医生,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尽职尽责。可是,她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时代的必然牺牲:五十年代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她从北京支边到西北,把一双年幼的儿女丢在北京,这成了她一生的痛;此后,夫妻两地,她又独自抚养三个小的孩子,心挂几地。要工作、要开会、要带身边的孩子、要牵挂北京的孩子,她有许多忙不过来的事情,所以,总是怪自己“不能干”。其实,她承受了太多的磨难,她的孩子们深深地爱她、尊重她。可她,不愿意对孩子们诉说艰难,认为那是不合适的“抱怨”。
我只是倾听过她的点滴往事,只是怀着深深的怜惜,她懂得的,所以,纵不相见也彼此牵念。
她紧紧的抱住我,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把这次的见面当成今生的道别,她深深懂得人生无常,虽有缘,可相见也难。
我忍住了泪,心的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奔流,热热的。她叫我想到了天空的尽头、大海的深处……
赵阿姨抱住我的时候说:太想你了!没有你,生活真的没有意思!
我紧紧抱了一下她,松开来,突然笑了。
这句话,太像情话。
赵阿姨也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也曾是上海小姐,年轻时是绝色美女。她生在一个破落的商人家庭,曾听说过一场大水冲走了她家的所有,从富裕跌到贫困里。所以,她一生极没安全感,非常担心变故,担心突如其来的恶运。
那一年,还是年青姑娘的我独自到上海装假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把两双新腿捆在蛇皮口袋里挷在自行车后架运回地下室旅馆,还没进门,就看到旅馆门口站着的她,下了车,抱住她就大哭起来,只哭得她心痛不已,不停地说:别难过,有赵阿姨呢,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我那时,只是满腹的委屈,却说不出来。异乡遇到亲人了,除了哭,还能说什么。
从此,我和赵阿姨之间就有了一种非常亲密的感情,每一次见了她,比见了亲妈还亲,我们总是拥抱着,互相说思念的话,互相牵挂。总是委托亲妈转达我对她的问候、思念与牵挂。我妈对她说:她对你比对我亲多了。
没想过要见她的,只是路过,顺便看一眼,有缘就见,无缘就再见。
她坐在那里,家里还有女儿和朋友,非常破旧的小店,一点没有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柜台上多了一台电脑。
她看到我的时候惊喜的说不出话来,泪却流了下来,拉住我的手,不肯松。
她说:我的亲人啊,我谁也不想,就想你!
她说:我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就行!
她说:好想你啊!他们对你不公平!
没有时间了,朋友在外面催。
我抱了她一下,请她放心。
她紧紧抱住我,不肯松开。
时间不够了,朋友到门口催了。
叫她不必送,可上了车,还是看到她艰难地站在门外的身影。
我还没跟你亲够呢,你又要走了。
婆婆的话叫我意外。
她已经是九旬的老人了,有时候会糊涂,说完的话,一扭头就忘。我总是以为,我在与不在,她都记不住的,反正她会忘,所以,守与不守关系不大。
近几年,我已经不知道该对她老人家说什么了,每次都是相同的问候,相同的家常话,相同的往事,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
婆婆是我心中的好女人,她相夫教子,一生尽职尽责,经历过许多艰难,但没有一般女人那些抱怨和叹息。她对公公的关心和爱,让人觉得文字太无力了,那些呻吟的爱情在她面前全然失去色彩。九十岁的老人了,她能做的已经很少,儿女们只希望她安养天年,不要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最细小的事。可是她,每天陪伴公公,尤其是晚上,她非得看着公公睡下,才肯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论多晚,无论家里还有多少孩子看护,她都不放心。
她会忘了刚刚说过的话,会忘了吃饭,会忘记儿子的名字,会记不得女儿的声音。可是,她对公公的照顾已经如电脑程序一般严密,一个细节也不会忘记,为他提水、为他放凳子、为他摆碗筷、为他清扫、帮他铺床、看他睡下、听他的动静……
公公待她并不算体贴,可她,仿佛就是为这个人活着的,只要他好。她要儿孙们孝敬他,保护他在家庭中的权威,一个细节也不会大意。
我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每次相见都会有一种不安,觉得惭愧。我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除了每年不多的相见,不多的陪伴,极少的闲聊。我只是怀着不安和羞愧的心情到达和离开。
做媳妇,我不如她;做女人,我更不如她,做人,我全不如她。
我知道她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更是一个值得孝敬的婆婆。
她使我看到自己的浅薄与娇骄,什么是爱,她用自己的一生言行做了回答。
我们在现代的浮躁中迷失自己,每天不知道为什么匆忙,人生重要的事情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全无意义的事情却占据了每一个空隙。在最深的地方,有些情意一直都在,有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一直都在。
我只是在文字中停留一会儿,只是在文字中感叹一下,就继续迷失在那个叫“浮躁”的洪流里……
(2012年1月文)
七年半过去了,婆婆已经不在人世。而闺蜜的母亲已年近九旬,在老苦的境遇里度日,叫看到的人心疼不已。老苦,是,我近来感觉到的最深的苦,长寿就好吗?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