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楼诊室外的男孩
01.
电梯门像面银镜从中裂开,场景一点点打开,天花板低垂,灯光惨淡,气流闷仄,余光扫过长椅上坐着的一排病患家属,靠边的那个男孩,突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受惊的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眸子幽黑发亮,里面有淡淡的忧伤、无奈、慌张,汩汩流淌出来。
心里一惊,匆匆收回目光,低头拉起母亲往诊室走,先称体重,再量血压,每周三次的寻常重复。再就是动静脉穿刺,温热的血从针孔里流出来,灌进塑胶管路里,机器带着一圈又一圈的循环。
我立在床尾,盯着前后左右的几十个白床单发愣,却久久忘不了门外的那双眼睛。
似曾相识。
02.
那种受伤的神情。就那么倔强地、无助地,又有点委屈地看着你。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后来在鞋架边换鞋,起身的时候,才发现男孩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探头往病房里看。高高瘦瘦,球鞋很白,板寸头干干净净。他微微偏过头,望向这边,我很快收回目光。
是了,就是这种反差,明明阳光得像夏日正午热烈的日光啊,眼里却浸满淡淡悲怆和忧郁。
我叹口气,低头翻找包里的书,跨过走廊在长椅上坐下。
还有很多阅读任务,很多作业没有完成呐。
03.
过了一会儿,男孩走过来,隔着三个椅子在左边坐下。我低头看书,心里莫名浮起很多难以名状的忧伤。
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共情心理”吧。坐在这条椅子上的人,都为至亲患上同一种病痛而牵肠挂肚,虽不在我身,但还是像根怎么也拔不掉的刺,深深嵌进肉里,在某一个无法预知的时间,模糊的疼。
人类际遇多么相似啊。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毫无瓜葛的人与人相遇和分别呢?萍水相逢,互不相扰。
04.
走进这层楼之前,我们都中规中矩地扮演各自的社会角色。似乎每天都相同,实则不同。
昨天,我是辅导班老师,在全新的班级,穿一袭红裙踩高跟笑着讲英语语法,台下坐着一帮小孩,还有五六个家长,他们课间恭恭敬敬地问我:老师,您看我家孩子在家要怎么复习呢?
那个笑吟吟装腔作势眉飞色舞的自己,今天却穿T恤牛仔裙颓废地坐在这冷寂的长廊外,入夜了,人群散去,只有那个男孩,和我一起沉默。
我不禁去想,昨天的你,又是怎样的呢。穿西服打领结在公司顶楼商业谈判吗?还是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呢?或是勾肩搭背邀几个好友路口撸串?
罢了,也不在意了。因为不管这层楼外的我们是怎样的,这一刻,我们都是一样的,生活的公平在此,残忍也在此。
05.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中年男子从诊室走出,男孩立马起身迎过去,我从书本上抬起头,看那个走出的男子,他偏着头,脖子一侧插着导管,用白色纱布包了一圈又一圈。
迅速低头,我知道,这是病始。两年前接母亲到珠海,亦经历过这插导管的一个多月。
他们一起站在电梯口,我听到男孩不时和男子说话,粤语,偶尔几句飘进耳膜,推测是父子。
直到电梯门终于打开把他们带走,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再抬起过头。
06.
怕是异常的敏感所致。“感同身受”是我从来不信的一个词,但是“推己及人”,却是我一直固执坚守的信条。
直到电梯门“砰”地一声关上,我才终于知道,最开始的似曾相识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是了,或许两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耷拉着头,眼神清亮却忧郁,像只受伤的小兽默默疗伤,倔强地不愿让人洞悉分毫。
所以,我也不看他。
07.
又或者根本是我是多想了吧,无论如何,只是想起很多时候的自己,越无措越不愿让人看到。窥探欲这东西,人人都有,但于窘境中的受难者,若非亲朋好友出于关心,旁观者的窥探或许是冒犯而残忍的。
无意关心一场萍水相逢之中的隐情,也谈不上同病相怜,自顾不暇的时候,很难分心给人的。
我只是哀叹,为何患这病的人如此之多,上到八九十岁坐轮椅的老妪,下到七八岁戴红领巾的儿童。病痛啊,这世间还有没有比你还公允和冷酷的存在呢。
08.
看完书又坐了好久,旋即起身进病房,空空落落的房间,几十张床位,只剩下了躺着的五个病患。
我走到落地窗那边,看楼下的车水马龙。24楼真高啊,小汽车前灯昏黄,尾灯猩红,路灯稀寥。平视窗外时,又觉得24楼好矮啊——对面的大厦极高极高,要贴着窗户使劲仰头才看得到它的顶楼,墙体贴满了闪烁的霓虹灯,成矩阵有规律地熄灭又燃起,大概有几百盏灯,漂亮得有些失真。
我知道,这些灯过会儿10点钟就会熄,因为这个月以来,我看过很多次灯全部灭尽再也不亮起的模样。
也不是,第二天夜幕降临,不也重新亮起了吗。
09.
我站在那里好久好久,看着那些依然闪烁的灯,等着它们全部熄灭。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呢,坦白说,我什么也没想,思维完全放空,才知道书里很多种心理描写都是骗人的。
书里总爱写到喜出望外的傍晚。
书里还爱写到心如死灰的深夜。
书里还爱写到高楼望断的桥段。
都没有。我只是淡淡地看着那些灯,亮起,又熄灭,再亮起。我也没有轻浮到对某个一面之缘的男孩而心起任何异样的涟漪,抱歉或许让看标题猜大意的读者失望了。
10.
昨晚深夜向各位征集对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看法,喜欢其中的一个答复:用理想主义思考问题,用现实主义付诸实践。
于我,24楼诊室外的男孩,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明媚灿烂,他眼里的悲伤,却是逃不掉的现实主义。
活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PS:
此文只是很纯粹的随感,没有主旨,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莱特,我也始终相信,阅读大于写作。
却还是小小地希望,我的读者们从悲伤中也能读出些许积极,或许,理想主义的最高级形式,是被人们在现实主义中认真解构。
有读者说Shine的文,似乎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其实生活中的我,积极向上得不得了,或许文字起到了很多消融作用。
所以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再过几小时太阳就出来了,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