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二十几代人 ▏《济源文学》2021(005)
门前的老槐树
孔小军
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又大又粗,树围约三四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燥裂疤拉的树皮布满青绿的苔藓。老槐树古枝遒劲,郁郁葱葱,几股粗壮的枝杈直挺挺地高出我家窑院崖头有好几丈,几个一层一层摞起来的诺大的黑乎乎的鹊巢构筑在树梢。树上绿色的枝叶间,时不时地“氆氇”“氆氇”飞窜着鸟雀。每年春天,树上的黒槐花儿都会引来一群嘤嘤嗡嗡的蜜蜂。
爷爷说,那是一棵神树。
这棵老槐树庇荫我们家族由三口人发达到现在的2000多口人,因而我们家族成了远近闻名的槐荫人家。明末清初,我们的老祖奶奶带着两个儿子毓喜、毓悦,从济源孔庄逃荒到邵原的时候,就住在我们孔沟的几孔窑洞里,当时这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就长在我家的门前,并且已是古枝嶙峋的了。
老祖奶奶操持家务,两个儿子到刘沟村姓晋的财主家打短工。每天天亮的时候,老槐树上的嚓叽嚓(一种鸟,邵原人根据鸟叫的声音给这种鸟起的名字)一叫,弟兄两个就起身去打短工,临行前,跪在老槐树下磕一个头,然后念诵着“槐树神保佑让我们挣点粮食回来”的话,起身向刘沟走去。可也真灵,每天傍晚,兄弟俩总会双手捧着半毡帽米回来,这时,站在老槐树下向刘沟疙瘩眺望的老祖奶奶就转身回去烧水做饭。如果,远远看见毓喜的毡帽还戴在头上,就不再搁锅烧水了,一家人只好饥肠辘辘地熬到明天。夜里,弟兄两个还得就着月光去开荒地。老祖奶奶捧着小筐,把几个泡甜了的柿子按相等距离放在荒地上,弟兄两个谁先挖到柿子跟前谁才有吃柿子的权力。
就这样,老祖奶奶领着两个孩子垦了二亩多荒地。第二年,风调雨顺,老祖宗们才安上了家。渐渐日子过了好一些,老祖奶奶在老槐树下祈祷:“槐树神啊槐树神,孩子大了,你保佑他们成个家吧!”这天夜里,老祖奶奶做了一个梦,梦见老槐树上飞下来一个白胡子老者,老者笑吟吟地把两根红线缠在毓喜、毓悦的腰间,对老祖奶奶说:“天道酬勤,你一家勤劳厚道,今年是你两个孩子联姻之年。”说完,倏尔不见。老祖奶奶惊异许久,真的是槐树神显灵了?第二天,老祖奶奶又一次对着老槐树叩头膜拜。果然,这一年弟兄两个都娶妻成家。后来毓悦得子三个,成了我们家族三支旺盛人脉。
家族人丁兴旺起来,邵原地域的许多公益事业和许多要事,我们族人都要出钱出力,积极参与,为古邵州的文明发展奉献着。至今,邵原实验小学校园里的邵亭书院碑上还刻着我家堂主上老祖爷爷孔光泽的名字,记录着当时孔光泽资助管理邵原最早的唯一一所公立小学的事宜。看了石刻,我对爷爷说的话深信不疑。
我们家老院窑洞的上面有一个天窑,所谓天窑就是在窑院的半崖高处打的窑洞。小时候,天窑则是我们充满着好奇和探险的地方。抬头看见我们家高处的几个天窑,我常常独自发呆。大人们为什么在那么高的地方挖天窑呢?那里面都有啥东西呢?上面啥样子?我们都想知道。一次,和自己家比我较大的孩子一起搬来了梯子,我们爬了上去。爷爷看见我们上了天窑,怕我们跌下来,一边喊我们不要动,一边跟着上了天窑。天窑里放一个用铁箍箍起来的木头筒子。爷爷指着木头筒子告诉我们:这是木喷,在里面装上火药,再装上铁砂,点燃了可以打到远处的贼盗。那些年兵荒马乱,时常有人家遭强盗抢劫,天窑就是防贼盗用的。夜间,家里强壮的男丁驻守在上面,有这个木喷,再配上几支猎枪,就是很强大的家庭武装了。每天夜里只要老槐树上的鸟儿惊飞起来,我们的家丁就会在天窑上点木喷放猎枪,用来惊吓强盗。每隔月儿四十,我们家就会用牲口把木喷驮到镇上去修。说修,其实也不是木喷真的坏了,有时是故意把它的箍弄断,然后把木喷在人多的地方驮来驮去,目的是虚张声势,预防强盗。
老槐树曾经救过爷爷。日本来的时候,二爷担任一段时间保长,经常周旋在八路军王屋县独立营和皇协军之间。一次,皇协军头目卢同武把十几枝枪放在我们家,时隔不久,爷爷们把它交给了独立营。一个月色朦胧的黎明,几个皇协军和两个日本兵,来到我们家,没有找到已经逃跑的二爷,就抓住了爷爷。在老槐树下,日本兵用手枪在爷爷头上狠狠地敲了几下,一阵叽里咕噜,要爷爷交出枪支,不然就枪毙。正当这时,老槐树上掉下一根枯枝,正好打在日本兵的头上,鲜血直流。在他们用手电照着包扎的时候,爷爷一转身顺沟跑了,一口气跑了好几里,跌倒在地崖下。鬼子们朝爷爷连开几枪,追了一里多,不见人影只好回去了。
长大了,我总是和爷爷睡在窑洞的拐窑里,这里冬天特别暖和。在阳安庙的学校里上学,每天要来回跑六趟,每趟足足三里,每天早上天不明就得起床上学。每天我们起不来,总是老槐树上的嚓叽嚓叫醒了我们。然后,起床洗脸,大声地互相叫醒邻居家的孩子去上学。这时我就想起爷爷讲的老祖宗艰苦创业的事,临走前也学着老祖宗的样子,心里许下一个梦想,老槐树保佑我在学校学习成绩最好。也够灵的,记得考试全班第一后,老师奖给我一张画,画上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抱着一丛鲜花。画拿到家里,大人们高兴地说,长大了就找这样的姑娘做媳妇。
上学路上,我们几个孩子走过家对面的一段平路,就顺沟而上,有时听见远处的狼叫,吓得我心里砰砰直跳。那时候经常有狼咬死人的传闻,这时我们就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在路边划根火柴,点上枯叶,在火光里向学校跑去。有时到了学校,老师还没起床,我们就点亮煤油灯,围着小煤炉说闲话。
大概是五十年代末吧,这棵千年的老槐树被砍掉了。十几个人一连砍了半个月,才被砍倒。六七个木匠,一直锯了几个月,才把它揭成木板。由于树身太粗,最长的锯条也短,就从它外边剥去了好几层皮,才开始揭木板。木板运走之前,给我们家留了一块。母亲说:“把它做成书桌吧,叫槐树神保佑子孙们好好读书,好传承朴实厚道勤劳勇敢的家风。”
现在,我们家仍然放着这张单独一块槐木桌面的书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