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5）老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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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5、老飞天
莫高窟的夏天来得猝不及防，仿佛从冰雪的世界一下便跳进了火焰熊熊的夏季。树木在一夜之间便大绿起来，绿得发狂。络驿不绝的游人天天都在增加，不远万里而来的一群群老外，更如蜂狂蝶乱一般。
他住在莫高窟的招待所里。客房里十分安静，这天，当他伫立在窗前，默然凝望九层楼的飞檐翘楚时，眼前倏然晃过一个怪鸟似的人影，那一刹之间，他分明感觉到了一束诡异目光的窥视。一晃而逝的影子，是被莫高窟的人们称为“老飞天”的菊嫂，牟老太太。
此前，庄一鹤曾两次感觉到这位老人家的目光对他的幽幽窥伺。一次是他从司徒家出来，正好碰见了老菊嫂，菊嫂十分注意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再一次是他去洞窟里参观，走过牌楼旁的那棵大榆树下时，再次感觉到菊嫂那两道幽深目光的追踪。他猛然回头一瞥，只见那双晦涩的老眼里似藏了许多尘封的隐秘……
窜腾着一双小脚的“老飞天”佝偻着腰背的身影，整天都蹒跚于莫高窟每一处地方。白天，老菊嫂总是坐在莫高窟山门楼子底下，坐在那块凉滑的青条石上守株待兔，静等着给老外们展示她那两只稀罕的三寸金莲。她会将她的小脚丫搁在大青石上，像剥笋似的，将玄色裹腿布层层孱开，每个动作都含着悠闲，不一会儿，一只畸形的小脚便彻底展示在那帮老外们面前了。在莫高窟夏日的灿烂阳光之下，这畸形的小脚丫，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壁画上的司晨神鸟的足爪。那帮老外们不由得发出一片叹声，一双双碧眼黄瞳陡然霍亮，手底下忙不叠地冲着老菊嫂的三寸金莲，“喀嚓喀嚓”地拍照个不停。菊嫂则泰然若素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仿佛围观在她身边的，不是一帮高鼻子老外，而是一群根本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娃娃。不过，老菊嫂的那双宝贝小脚却并非是供免费参观，而是要收“门票”的，当然，最好是美元。老太太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深知她那一双三寸金莲，虽比不了敦煌壁画的珍贵，却也有着不可替代的民俗文化价值。这事儿让研究院的领导大伤脑筋，也郑重其事地说过菊嫂好几回，说她这样做是有损国格的，是会直接影响到中国的整体形象的。但老菊嫂却我行我素，她既不是研究院的画家，也不是莫高窟的职工，她就是个“老飞天”，谁也管不着她。
“这老太太耐活得很！”莫高窟的人这样说老菊嫂：“老太太幸亏不识字，要好歹识几个字，还不得上了天！”
老菊嫂是莫高窟的“三朝元老”，肚里装着一部莫高窟的现代史。哪年哪月哪日，莫高窟发生过什么事，哪年哪月哪日，哪座洞窟塌了一角，等等，她都无所不知。心里有一本账。她老人家一辈子最大的缺憾便是膝下无子。但经她的手接生的孩子，却足以组成一个庞大的家族！谁家的娃娃是哪年哪月哪日什么时辰生的，屁眼旁边有痦子没有，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她老人家一贯存有性别偏见，若谁家生了个女娃，她就会将瘪嘴一撇:“噫！是个丫头片片子！”
几十年前，菊嫂曾做过司徒雨轩家的女佣。
庄一鹤去到“老飞天”住的那座低矮平房的屋檐下时，老远就见一口白花花的棺材赫然停放在门前沙地上。他心里禁不住嗝瘖了一下。就见菊嫂盘腿席地坐在棺材旁的一只脏兮兮的蒲团上，手里捧着一管锃亮的黄铜烟袋，一缕轻烟从瘪嘴边袅袅冒起。老太太像在对什么人唠叨着：
“……把壁画上的那些飞天都给我仔仔细细地画上，四面儿都要画上，要画得好看！飞天身上的带子，得一根根儿都要给我画得飘起来，可别糊弄我老婆子。我不要185窟的飞天，细细的蜂腰子倒罢了，还瞧着有股子糁人的鬼气！我要的是大唐朝那正正经经的飞天！你细细活活地给我都画上。还有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给我亮瓦瓦地画上啊！”
从屋里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的声音：“护法天王画不画啊？”
老飞天原是在和屋里那男人说话呢！
“我不要护法天王！你把那讲经的维摩诘给我画上就成了。”老太太说着，伸手掴住一只飞过眼前的苍蝇，往地上狠狠地一摔……
说话间，同菊嫂说话的男人从屋里踱了出来，走到刺眼的阳光里来了。这人四十来岁，一脸毛蓬蓬的大胡子，却是一副阴郁苍白的面孔，一只手里端了一只颜料盘，另一只手则夹了两枝毛笔。
庄一鹤认出，这人正是在莫高窟以行为怪诞、疯癫出名的画家梦羽。
正经说起来，庄一鹤是先注意到宾馆对面那座灰楼顶上的5只灰鸽，进而才注意到这个叫梦羽的怪人的。
那由5只灰鸽组成的小小鸽群，每天都会在莫高窟的天空上飞来飞去地盘旋，飞起飞落的地点都在那灰楼顶上。那座灰楼是单身汉们居住着的筒子楼。梦羽就住在那楼里。每天清早，梦羽的身影几乎都会准时出现在灰楼的楼顶上，他的影子一冒出楼顶，那5只灰鸽便会一齐飞聚到他身边，甚至飞落到他的手上来啄食。每天黄昏。梦羽一定是在日落之前的那个时辰出现在楼顶上，朝着天空叫唤出一串儿呜噜呜噜的怪声。盘旋在天空的鸽群就会弹丸也似的从天空俯冲而下，翔集于他身边……
庄一鹤在散步时也碰见过梦羽，梦羽似乎永远是那么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宽大的衣服上，总是斑斑点点地沾着些洗不掉的颜料，一双眼总微微眯缝着，透出几分阴郁，还时不时神经质地眨动几下，此人总是独往独来，目不旁视，仿佛身边的任何人跟他都没有丝毫关系，他仅只关注自己内心的某种幻觉，如一个孤独的行吟诗人，孑孓而行。
老菊嫂对梦羽说：“嗨！听见我说的没有哇？”
梦羽无精打采地将调色板颜料盘往白棺材上“扑嗒”一放，耸耸肩，两根指头关节在那口白杉木棺材板儿上叩出“笃笃”声响：“我说老太太，你就不怕掘墓贼把你这棺材从墓穴里挖出来么？”
“啊呸！啊呸！啊呸！”老菊嫂晦气冲天往地上大啐了三口唾沫。
梦羽围了白花花的棺材转了一圈儿，歪着脑袋这面瞅瞅，那面看看，像是在心里打着腹稿，嘴里却仍旧自言自语嘟囔：
“哼，一把老骨头，还非得埋在莫高窟不可……”
菊嫂将黄铜烟杆儿往地上一戳：“哎～，你算是说对了，死在莫高窟好！死在莫高窟能升天堂哩！”
席地而坐的老菊嫂瞥见庄一鹤朝她走来，两只老眼骤然亮闪了一下。
庄一鹤走上前，礼貌地招呼：“老人家好啊。”
老菊嫂勾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却颤巍巍抬屁股站起，拿了那黄铜烟袋，向屋子里走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咛呆呆地立在棺材旁的梦羽：
“好好照我的意思画啊！酒我给你预备下了。”
梦羽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郁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庄一鹤的身影……
屋子里黑乎乎的，烟熏火燎的味气中混合了一种说不出什么的怪味。庄一鹤跟“老飞天”进去半天之后，才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屋里的陈设极为简陋，四壁乌黑，比较醒目的东西是一只黑乎乎的大水瓮。地上，一只咕咕咕的老母鸡领了几只叽叽叽的小鸡游行，黄鸡啄黍，给人以乡居之感。墙角盘着个灶台，一口黑乎乎的铁锅架在灶台上，活像一样古老的打击乐器。
老菊嫂盘腿坐在了炕上。庄一鹤不知该往哪里坐，老菊嫂一抬手，啪嗒丢下一只裂了缝的矮板凳在他脚前，他坐上去时，屁股上的肉差点儿被那板凳活动的裂缝给夹去一块！
老菊嫂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如干果似的缩成一团：“你真是碧薇她儿？”
“您老人家还记得我母亲？”
老太太活像一尊打座的菩萨，渐渐睁开眼睛。掩在一头灰发下的那双老昏的目光，如古井似的，深邃无底。
“孽障……”老菊嫂叹了一声，又朝门外的梦羽喊了一声，“东王公和西王母别忘了给我画上啊！”
随即，老菊嫂便捧起了那杆擦拭得锃亮的黄铜烟袋，点着了一根艾草绳儿，咂吧着旱烟，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了：
“要说这天底下的人啊，原不是分三六九等的。你晓得吧？这天下的人，原是分成二十五等的，壁画上都有图的，你该看了吧？”她扳着指头自说自道：“神人、圣人、真人、道人、志人，这些是上上人；这德人、贤人、智人、善人、辩人，是上人；这公人、忠人、信人、义人、礼人，是中人；这士人、工人、庶人、农人、商人是次人；剩下的这众人、奴人、肉人、小人、愚人就都是些下人了。”
他听着，懵里懵懂，竟弄不明白老太太说这番话的用心究竟何在……
老菊嫂又轻叹一声：“要正经地说起来，这愚人比小人还低，是下人里头的下下等，是最低一等的人了！所以说啊，你不管是做什么人，哪怕是去做强盗都行，就是万万做不得那愚人……老了……脑筋坏了，古早的事，全记不得了……你真是碧薇她儿？……还就是的，越看越像她哩……嗨，苦命人啊，我是说你那苦命的妈。”
他无言……
“你见过司徒先生了？他没把你一个跟头撵出来？哈，没把你撵出来，那就算是好的了。那……他是咋跟你说你妈的？你摇头是啥意思？噫，孽障，孽障了个孽障……那个洞子里，你去看过了没？”
“……”
“就是四百六十五号。”
“老飞天”说的是莫高窟的465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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