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文学·故事·夏春晓】恩爱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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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爱传奇

文/夏春晓

刘志国已五十多岁,还是独身一人。他自从五三年脱下军装,转业回到山东老家,在家乡县中学图书馆当管理员,一直工作了二十七年。
这天,刘志国正在上班,收发室老张来喊他:“老刘,有人找你。”
刘志国走出图书馆,老张指着他,向一位挺秀气的姑娘介绍道:“姑娘,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姑娘大约十七八岁,手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知道是远方来客。刘志国忙微笑地问道:“姑娘你是——”
姑娘答道:“我叫韩小莲,是从陕西来的。”
“韩小莲,陕西?”刘志国心里一动,忙把姑娘让到自已宿舍,又是招呼洗脸,又是倒茶,可姑娘却一声不吭,只是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他心里犯疑,问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姑娘未曾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缓缓地从衣袋里掏出封信交给他。
刘志国拆开信,越看越激动,最后竟老泪纵横,嚅动着嘴唇,对姑娘说:“小莲,我的好闺女!”
姑娘也哭着叫了声“爸爸!”
父女二人顿时拥抱在一起。
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突然来了个女儿,刹时间成了全校的头号新闻,人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这是个叫人猜不透的谜。
没过几天,刘志国的挚友,吴副校长去外地开会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出于对老友的关心,忙去找刘志国问情况。知交相见,开门见山。吴副校长一坐下来就问:“老伙计,听说你认下个女儿?”
刘志国乐哈哈地说:“嗯。就等你回来庆贺庆贺哩。”
“到底咋回事,能不能给老朋友说说?”
刘志国脸上的笑客逐渐消失。良久,才长叹一声:“唉,说来话长——”

刘志国的父亲是个铜匠,早年逃荒去陕西,苦做苦挣,在关中的一个小县城里开了个铜器铺。后娶妻生子,日子过得有剩钱余米,便供给小儿子志国上了学,盼望着自家陵地里日后也能长出棵梧桐树来。但不幸的是,儿子刚刚考上师范学校,老两口便先后谢世。已成家的大儿子,遵照父母的遗愿,继续供弟弟上学。
刘志国同班,有位叫韩湘莲的女同学。湘莲母亲小时,上过私塾,识文断字。膝下又只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所以,她将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小湘莲身上。受母亲的影响,湘莲从小就喜欢读书,妈妈自然高兴,一个心思要把女儿供出来。湘莲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地区师范。那年月,一个姑娘家能上学,并且能上到师范是很不客易的。她聪颖好学,面貌皎好,倾幕她的男同学不少,可湘莲自有主见:她早己看中了品学兼优的刘志国。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第二学年,双方便表明了心迹。山盟海誓,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这一年,新中国成立。两个青年人精神振奋,喜气盈盈决心努力学习,取得优异成绩,毕业后当一名人民教师,为建设新中国培养人才。哪知风云突变,一九五0年,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战火直烧到鸭绿江畔。“保和平,卫祖国”,全国上上下下掀起了一场轰表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刘志国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韩湘莲全力赞成,临别前,她熬了几个通宵,为刘志国做了双布鞋,井且分别在两只鞋底上扎了八个大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入朝后,刘志国英勇杀敌,不幸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被送回祖国治疗。
时隔不久,板门店停战协定签字,战争结束了。牺牲了的,将忠骨永远埋在了异国的土地上;活着的,谁不渴望与家人团聚?谁不渴望新的生活?连日来,刘志国送走了一起又一起出院的战友,他们有的奔赴新的战斗岗位,有的复员回乡成家立业。刘志国也时常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亲人,尤其思念自己的未婚妻。他也满心希望能够建立起个美满的小家庭;但一想到自己的伤情,又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梦想,倒不是怕女方变心,而是他心里另有忧虑。跟看自己很快就要康复出院了,越加心不安,神不宁。
这天,天气晴朗朗的,同室的病友有的出去散步,有的出去晒太阳,只剩下刘志国一个人靠在病床上想心事。突然,从院里传来了一阵说笑声。他扭过头,透过窗子往外看,见院子里围着几个战友,还有十四岁的医院小勤杂工黑牛。自己的陕西乡党秦刚正在说笑话:“伙计们,树林子一大,啥虫蚁都有。我们村里有个小伙子,当初我参军的时候,乡长也动员了他,硬是动员不通,气得乡长大骂他是“怕死鬼”,他还不服气。”秦刚学着那小伙子的声调:“'乡长,我,我不是怕死,我是丢不下——,’'丢不下谁?丢不下你爸?’他说不是。乡长又问:'丢不下你妈?’他摇摇头,'丢不下你媳妇?’'哇——’好象哭他老子娘,没出息透了!”
听众哗然大笑。接着有人问:“秦副排长,你当初当兵怕不怕丢下老婆?”
“嘿嘿,也,也有点丢不下。不过咱老秦是堂堂五尺男子汉,哪能让老婆拴在裤腰上!”
秦副排长,你爱人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说不上有多漂亮,可那模样,甜着哪”。
“秦叔,”黑牛插嘴道:“人怎么能甜哪?那不成芝麻糖了?”
秦刚咧嘴一笑:“你懂个屁。”
黑牛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地说:“噢,我明白了,甜就是好看。哎,秦刚叔,我志国叔的媳妇也甜着哪。”
“净说鬼话!你志国叔的媳妇长得甜不甜,你咋知道?”
“我见过相片。”
“又在胡扯,人家志国能把媳妇的相片让你这毛小子看?”
“真的。那天我去给志国叔送便盆,见他正对着相片发呆。我偷着看的。”
秦刚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黑牛又问:“秦叔,那天志国叔很不高兴,你说他是不是也想媳妇了?”
“唉。”秦刚叹了口气说:“恐怕他这辈子娶不成媳妇了。”
“为什么?秦叔,为什么志国叔不能娶始妇了?”
“他生不成娃娃了。”
黑牛毕竟是个孩子,当下,他圆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显然大感不解:“秦叔,男人怎么能生娃娃呢?”
秦刚被黑牛问的直发躁,不愿再理这个毛小子的无知纠缠,站起身来边走边给了他一句:“回家问你爹去!”
小黑牛和秦刚的谈话,再次触动了刘志国的心事,使他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他情不自禁地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包状,解开,里边是一双布鞋,就是临别前湘莲送给他的那双,刘志国一直没有舍得穿。这鞋,做工是那么精细:黑直贡呢鞋面,千层底,白洋布包边,针脚又密又匀。针针线线,都包含着心上人对自己的满腔爱,一片情。刘志国心里酸楚楚的。他重新把鞋包好,塞回原处,然后又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相片。收这封信的时候,他还正蹲在朝鲜战场上的坑道里。“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征战在异国土地上的志愿军战士,视家书比万金还贵重。这信,这照片,刘志国不知道已看过多少遍,信里的一字一句简直可以倒背如流。刘志国又一次抽出相片,看着未婚妻那双忍悲含愤的面孔,信里的言语立刻在耳边响起:
“志国,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么给你寄去这么一张照片。志国,你听我说:这几天,我通过电影、报刊,了解到美帝国主义在朝鲜的种种兽行,实在令人发指,所以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志国,那些惨遭杀害的朝鲜人民,好比是你的父老兄弟;那些被侮辱被蹂躪的朝鲜姐妹,好比是你的未婚妻,你要记住这仇,记住这恨,把仇恨化为力量,勇敢杀敌,我永远等着你……”
刘志国没有辜负心上人的期望,战斗中立过两次战功,负过三次伤。他也坚信,韩湘莲说得到,做得到,她决不会嫌弃自己,会为自己牺牲她个人的一切,可那就苦了她一辈子。不,不能这样做,刘志国也曾想过由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也不行,他深深地了解自己的未婚妻,知道她决不会答应。必须想个妥善的办法,使她彻底死了心。想个什么办法呢?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刘志国心里虽有了谱,但总没有勇气说出口,眼看自己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先和自己的好友秦刚商量商量。
刚巧秦刚推门进来,刘志国勉强地笑着招呼了一声。秦刚一见刘志国那似哭非笑的尴尬相,忙一跛一拐地来到他床前,安慰他说:“志国,你也别太、太那个,我问过人了,咱们军人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只要咱们不同意,她女方就是提出离婚、退婚也是白搭,政府不通过!”
“这我知道。我是说我的伤——”
“哎,那怕啥,”秦刚故做轻松,“生不成孩子不要紧,将来抱养一个,还怕没人叫爹。”
“你,装糊涂!”刘志国有些生气地说:“你是过来人,还不知道两口子的事?我不能让人家跟上我守一辈子活寡。”
“那倒也是。”秦刚先是充满同情和理解地说,继而又气愤愤道:“这美国鬼子也真他妈不是人操的!你打啥地方不好,为啥偏偏打人鸡巴,男人没鸡巴还叫啥男人,结了婚拿啥伺候媳妇?”
“呯!”刘志国手中茶杯落地,摔成几块碎片,人也顿时发痴发呆。原来,在本次战斗中,敌人的子弹不偏不倚竟对他穿裆而过,将其阳具齐刷刷斩去。后经医生抢救和治疗,虽几近康复,但在他心灵上却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和阴影。先不说他自我感觉丢失了男人的尊严,尤其深感对不起自己心爱的人儿。所以,自打刘志国知道了自己的伤情后,一直为此事纠结,寝食难安。如今,又被秦刚说到明处,更觉羞愧不已,无言以对。
秦刚见刘志国情状,亦自觉失言,忙对其抱歉地道:“志国,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戳你的痛处,都怪我这张臭嘴,打烂算哩!打烂算哩!”边说边当真左右开弓自己打起了自己嘴巴。
刘志国拦道:“行哩,甭打哩!你说的是实话,我不怪你。”
秦刚停了手,即又对刘志国投去一双怜悯的目光:“那,那以后你啥打算?”
“我不想害了人家。”
“怎么?”秦刚大为吃惊;“你想提出退婚?志国,照你这情况,只要人家女方不嫌弃就谢天谢地了,你若一出口,正好让人家瞌睡借了枕头。那姑娘算积了八辈子大德,这一世遇上你这么个大好人”
“唉!”刘志国叹口气说:“假若韩湘莲真是你说的那种人倒好了。”
“噢,这么说,你那位没过门的媳妇还真是位贞节烈女?”
“反正,为了我她会甘心情愿苦自己一辈子。”
“唔——”
“秦刚,事情我都想过了,长疼不如短疼,藕断丝连不如快刀斩乱麻,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我帮什么忙?”
刘志国没有回答他的话,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封信交给了他。信是他以秦刚的口气写的:“韩湘莲同志,您好!我叫秦刚,是刘志国的战友,也是他和你的同乡。我之所以要给您写这封信,一是受人之托,二是告诉您,刘志国同志是位合格的志愿军战士。他没有辜负中朝两国人民的期望……”接着,信中叙述了刘志国英勇杀敌的事迹。最后笔锋一转写道:“但他却在一次战斗中不幸阵亡……他临牺牲前嘱咐我代他给您写封信,因为你们尚未成亲,按规定不算家属,估计部队不会把他牺牲的消息通知您。你要出化悲痛为力量,勇敢地开始新生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你,你这是开的哪国玩笑?!”秦阳读罢信,设好气地冲着刘志国直嚷嚷:“好好的个大活人,却硬要别人说你死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坑害人家一辈子。老秦,你把信抄一遍,发走吧。”
“不行,纸里包不住火,你瞒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将来复员你不回陕西了?”
“不回了。去年,为照顾我多病的亲大爷,我哥一家已回山东老家落户,我复员后找他们去。”
“那不行,我不能帮你骗人!”
“老秦,骗人有时候不都尽是坏事。看在你我生死战友的情份上,你一定要帮这个忙!”
秦刚还是不答应。刘志国苦苦恳求,秦刚才勉强应承。可等秦刚一走,他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面颊直往下滚。

人常说,姑娘家想起女婿来,比小伙子想媳妇还想得厉害,这话一点不假。韩湘莲和刘志国这一对情深意笃的未婚夫妻,自从分别三年来,天各一方。一个在异国的战场上,冒着炮火硝烟,冲锋陷阵;一个在祖国,除忙于教学工作外,还积极参加各项支前运动。那时候,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可眼下,停战了,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归国,转业的转业,探家的探家,韩湘莲思念刘志国之情也就一天天加深。特别是周围的男女同事先先后后都各自建立起了自己的小家庭,这思夫之情便更深一层。她整天眼巴巴盼着……谁知等了一天又一天,不光见不到人来,就连信也没有一封。湘莲有些沉不住气了,几平每天都要到收发室去询问,但收发员的回答总是使她失望。她常常眼望着公路上过往的汽车,想着能有一辆车突然停下,刘志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一次等待一次空……她的心里渐渐蒙上了失望的阴影。这一天,收发员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一见部队的那专用信封,韩湘莲的心激动得“呯呯”直跳。盼来了,终于盼来了!这千里鸿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佳音?在收发员面前,韩湘莲硬是抑制住内心冲动的感情,不显山,不露水。待收发员刚一出门,便“嗤”地扯开封口,抽出信纸,看着看着眼前猛然一黑,顿时软瘫在地上,人事不省。原来,这正是刘志国央求秦刚代自己从医院发出的那封信。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韩湘莲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再看一看,满房子的人。有老校长,有自己的同事。她马上想起了刚才的一切,忍不住泪流不止。人们也显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因为韩湘莲昏迷以后,那页信纸就飘落在她身边。见她清醒过来,大家都松了口气,想上前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啥好,屋子里一片沉默。老校长见状,发话叫大家先走,让韩湘莲静静地休息休息。等人们走散后,韩湘莲凄楚地叫了一声:“老校长!”失声大哭起来,老校长也不劝阻,只是暗暗流泪。等韩湘莲哭够了,这才开导她说:“湘莲,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既然不幸已经发生了,你一定要挺住。有句古话:“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刘志国同志是为正义、为祖国而捐躯的,他的死比……比泰山还重!”说到这里,老校长也禁不住热泪盈眶,赶忙掏出手绢擦拭,接着又说:“湘莲,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代课了,我放你的长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一连几天,韩湘莲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校长和同事们来劝她,她也不吱声,心里总想着刘志国没有死,要不,怎么连遗物都没有呢?韩湘莲思来想去,总觉得此事蹊跷,便决定亲自去部队医院一趟,找那个秦刚问问清楚。老校长闻讯劝阻不住,无可奈何,只得由她。她前脚走,老校长后脚就直奔邮局,给秦刚拍了封加急电报。
秦刚接到老校长的电报,顿时慌了手脚,一怕韩湘莲来后自己无法应对,二怕组织上知道了真情追究责任,便赶忙来找刘志国商量。刘志国听后先也是吃惊不小,可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便有了主意。他让秦刚不要慌,说他们所在的部认尚未回国,不会有人来管这事。再者,医院里的伤病员来自不同的部队,彼此间并不多么熟悉,一切都好蒙混过关,只要他秦刚的嘴牢,事情保证万无一失。刘志国要秦刚对韩湘莲热情招待,其它方面他自有办法。
秦刚接着了韩湘莲,将她安排在军人招待所,自然是十二分的热情。韩湘莲迫不及待地追问他刘志国的情况。秦刚赶紧把话岔开,说她一路奔波,先好好休息休息,有啥话等以后再说。
就在当天晚上,有四个军人来到招待所,出现在韩湘莲的房间。这四个人,高低胖瘦,粗看都差不多,而且一律穿着棉军装,棉大衣,棉帽子,帽耳下垂,每个人都还戴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晴。这倒不奇怪的,因为尽管节令已进入春天,但在这祖国的东北边城还很冷很冷。四个人顺床沿坐了一溜,领头的介绍说,他们四个都是刘志国生前的战友,听说战友的未婚妻来了,特地前来探望。韩湘莲忙着给大家泡茶。韩湘莲向他们打听刘志国的情况,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语塞。韩湘莲又问一遍,领头的才语无伦次地说:“他,他没……没活着。”
“怎么叫没活着?”
“他,他负了重伤。”
“现在哪儿?!”
韩湘莲紧追了一句。
“在,在……”领头的吞吞吐吐。
“他不在了。”坐在最未的那位战士沙哑着嗓子说:“他负了重伤,没抢救过来,牺牲了。我这里有他的遗物。”
随即一个包袱转到了韩湘莲手中,她象捧着千斤重物,木然如痴。领头的想说几句安慰话,可反过来调过去只那两句:“韩湘莲同志,你也别太那个,别,别太那个。”看看其他三位,那三位嘴里也吐不出词来,于是只好告辞。其实,这四个人里边就有刘志国,就是嗓子沙哑的那位。另外三人,都是他在医院结识的比较要好的战友,求他们来帮助自己的。刘志国特意安排了这次“夜访计”,一为给韩湘莲送“遗物”,好让她彻底死了心;二为最后见自己心上人一面。为了不露破绽,所以同时来了四个人。穿戴装束完全一样,再用大口罩把面部一遮,使韩湘莲“不识庐山真面目”。而且事先商定,一切都由领头的那位军人出面,谁知那位老兄平常能说会道,临阵却成了窝囊废,说话嘴里象塞了把麦糠,弄得差点露了馅。刘志国才不得不中途插话,好在近来由于他心火过旺,烧得嗓子发了哑,自已又故意坐在最后,韩湘连才没有听由声音,认出他来。
四位军人一走,韩湘莲连忙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一双鞋,正是自己亲手做的那双。她不禁触物伤情,她双手抚摸着那双鞋,想起当初自己做这双鞋的时候,一针针,一线线,缝进了自己的一片心,缝进了自己的满腔情。刘志国参军走后,自己多少次梦见他,就是穿着这双鞋追击敌寇;多少次梦见他,就是穿着这双鞋凯旋归来;又有多少次梦见他,就是穿着这双鞋,健步走上了讲台,为学生传授知识……而今,人亡物在,怎不叫人的痛断肝肠?志国,你的在天之灵知道吗?你的未婚妻,千里迢迢看你来了,她多想在你坟前,洒下一掬热泪,献上一束鲜花啊!可是,不能够,因为她不知道你安息在异国的哪一条河边,长眠在哪一座山头?志国,你走了。你给我留下的不是一双鞋,而是一条路,你先前不是一心想做一名人民教师吗?你留下的事业我会担当起来,你没有走完的路,我会沿着走下去。志国,你没有走,你将永远永远留在我心里,我整个的人,整个的心,也永远永远地属于你……
起风了,风吹打着窗户,象是在呜咽。几颗星星眨着眼,一束清冷的月光照进室内,照在韩湘莲那惨白的脸上。她呆呆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好象一尊雕像,面颊上挂着两行清泪,双手紧紧地将那双鞋抱在胸前,直到天明。
韩湘莲东北此行,确实相信刘志国已经牺牲了。第二天,便带着“烈士遗物”返回学校。回校后,她不再休息,立即投入教学工作,希望用工作来冲淡悲伤。但是,这里的一切却时时让她触景生情:路过篮球场,只要有人打球,她就会停下来傻看,因为刘志国曾是校队的篮球健将。而今,球场上却不见他那矫健的身影;去池塘边洗衣服,更难忘那令人陶醉的时刻。那是一天的中午,她一个人正在洗衣服,刘志国兴冲冲地跑来,离老远就喊:“湘莲,考试卷子发下来了,你全优。”韩湘莲看着那一份份考卷,感激地对刘志国说:“谢谢你啦,我病了一个多月,多亏你帮我补习。”
“怎么个谢法?”志国高兴地问。
“称点心,下馆子!”
“我又不是馋嘴猫,谁稀罕那些。”
“那你说咋谢?”湘莲深情而大胆地说。
“我要——”
“要什么?”
“我,我要你给我洗一辈子衣服。”
“你,你坏!”韩湘莲手一扬,串串晶莹透亮的水珠洒了刘志国满头满脸。他不躲也不闪,而是充满幸福地、多情地盯着湘莲。韩湘莲羞得把头一低,那清亮清亮的水中,立刻倒映出一张花朵般的绯红的脸蛋,嘴角微笑,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心底的甜密,就连水里的鱼儿也为他们高兴,上上下下接连不断地打着响漂。
现在,池塘里的水仍然是清亮清亮,而心上人的衣服她却再也洗不上了。去校外散步,她会不自觉地来到南塬那颗柿树下,因为这地方不光留着她和刘志国的柔情蜜意,也留着离愁别绪。刘志国参军临走的前一个晚上,两个就是在这颗柿树下分别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起初,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呆立。后来,还是刘志国先开口:“湘莲,明天我就要走了,临走我想给你说句话。”
“你说吧,我听着。”
“湘莲,你知道我这次是去参军打仗,战场上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我——”
“志国,你别说了!”韩湘莲哽咽着说:“我只盼望你立功回来。”
“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立功回来。”
“你,又瞎说了!”韩湘莲依偎着志国,小声抽泣。刘志国忙把话岔开:“湘莲,湘莲,你别哭,别哭嘛,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小时侯算命先生给我算命,说我命大。”
韩湘莲没心思开玩笑,只说了句,“我永远等着你!”
上了战场,生死未卜,韩湘莲完全清楚,并且早有思想准备。为正义,为祖国献身,虽死犹荣,道理上说得通,如今,刘志国真的一走再不回来,感情上却有点忍受不了。她每次来到柿树下,都止不住要伤心落泪。
韩湘莲的一切,老校长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了减轻姑娘的痛苦,他决定给韩湘莲换个环境,最好把她调回她的家乡。老校长主动和韩湘莲所在县的文教局联系,那边非常欢迎。事情很快办妥,韩湘莲回县后,被安排在家乡的一所小学里任教。
转眼过去了两个春秋。两年来,湘莲的婚事成了她母亲的一大块心病。起初,当妈的怕引起女儿伤心,事情压住没提,半年以后才慢慢试探女儿的口气。韩湘莲对个人的婚事闭口不提,妈劝她说:“莲儿,你是新社会的人,又知书识礼,咋还封建?你年轻轻的总不能独守一辈子?”
“妈,我不是封建,眼下不愿提起这事,等以后再说吧。”
又等了一年多,见女儿仍没有啥动静。湘莲妈着了急。那时光,农村连二十岁没嫁的姑娘都极少见,眼看自己的女儿过了二十六就是二十七,再这样等下去,岂不误了她一生?这回,不管她想通没想通,当妈的决定出面干涉女儿的“内政”。她请来了东村的刘媒婆,让她为女儿牵线搭桥,刘媒婆还当真卖力,三天两头往韩家跑,今天介绍李家的小伙,明个儿推荐张家的后生。为了“酬谢”刘媒婆的辛苦,韩湘莲亲手包了顿羊肉水饺慰劳她。饺子端上桌,刘媒婆眉开眼笑,直夸湘莲手艺巧,饺子包得好。说着话一个饺子便进了口,竟咸得她直咧嘴,原来那饺子里面包的是一包盐。吃第二个时,刘媒婆接受了前一个的教训,只咬了一半,却早已辣得直喊叫:“呋!呋!这贼女子,还整她刘妈呢。”两次上当,刘媒接格外谨慎。决定先检查,后进食,可检查了大半碗,竟没有一个饺子包的是正经馅子,不是盐就是辣子。刘煤婆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招待,直气得她嘴歪眼斜,拍屁股就走,发誓-辈子再也不上韩家的门。
晚上,妈妈埋怨女儿不该整媒人,往后谁还敢上门提亲?韩湘莲却说:“没人上门,才心静!”
“那你也不能当老围女啊!”
“妈,我不是早给您说过吗?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我想通了,会自己找。”
当妈的一声长叹:“唉,你要叫妈等到哪一年呢?”

湘莲妈为了女儿的婚事,愁得辗转难眠,远在千里之外的刘志国也同样在为此事焦心。
刘志国出院后,便转业回到他老家山东,被分配在一所县属高中,因为他是一级残废,校领导特别照顾,没让他当老师,按排他在学校图书馆协助工作。他和秦刚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秦刚和韩湘莲是同乡,转业后在县民政局当了一名干事。他受战友之托,对韩湘莲的事格外关心,并随时把她的情况转告刘志国。时过两年,当刘志国从秦刚的来信中,得知韩湘莲仍然是孤身一人,内心深深不安。他原想韩湘莲知道自己“阵亡”以后,由于感情上转不过弯来,短时间内不谈婚事,完全是人之常情。可两年了,她还毫无一点成家的意思。再这样耽搁下去,说不定会毁了她终生的幸福。刘志国经过再三考虑,决心借学校放暑假去陕西一趟,和秦刚一起想办法解决韩湘莲的婚姻问题。
刘志国来到陕西,好友重逢,无话不谈。拉家常中,刘志国问起了秦刚这二年的生活情况。
“唉!”秦刚长叹一声:“马尾穿豆腐——难提。我,离婚了。”
“好哇,当了于部,就不要结发妻了,小心别人骂你是陈世美!”
“哪里是咱不要人家,是人家赚咱。”
“怎么,你们的感情不是满好的吗?”
“哼,女人家的心,难说。今天跟你睡一个被窝,就对你好,明天跟他睡一个被窝,就对他好。真真的水性扬花,离开男人日子一长,就守不住了。”
“老秦,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哼!”秦刚气愤地说:“咱在前方打美国鬼子,人家在后方搞咱的老婆。伙计,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给你把底抖了。我家在农村,前几年咱们当兵在外。当时农村正大搞合作化运动,我女人一来没孩子拖累,二来公婆又开通,她本人也有点文化,整天开会呀,学习呀,一时间成了人头起的人。这咱不反对,年轻人嘛,应该带头。可后来,事情就坏在她那张验蛋子上。那年,在我们村帮助建社的一位干部对我老婆动了心,说是要把她当作积极分子培养,可培养来培养去,竟把两个人培养进了一个被窝。”
“就没有人管他们?”
“那两个鬼精鬼精,无凭无据,谁该咋管?”
“你是咋发现的?”
“我转业后,发现老婆对我的态度跟以前大不一样。又是说我长得象猪八戒,又是嫌我走路地不平。你看混账不混账?人长的丑,长的美,那是爹娘的事,个人有什么办法?再说你当初是瞎眼窝了?还有我满满剩下一条半腿,走路地能平吗?纯粹鸡蛋里寻骨头,我骂了她一顿,人家包袱一挟回了娘家,一走半年没回来。也怪我不争气,开始憋着一口气还不在乎,可时间一长就又想人家了。一天,我提上点心包包子专门去叫人家,等到了她娘家大门口,一推门,门上着。我当下心里就犯了疑,大白天,上着门干什么?便一心想潜进去看个究竟。别看咱这一条半腿,可是当侦察员的出身,那几尺高的院墙根本不在活下。我越墙进了院,听见东厢房里有动静,溜过去从门缝里往进一看,才明白了自己原来是个戴绿帽子的角色!当时我那个气呀,一脚踢开房门,把两个鬼东西美美收拾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们就离了。”
“以后再没找?”
“找了。一个二婚头。模样不咋的,心肠满好,这就够了。志国,我文化浅,要不,我真想为天底下的男人写上份劝诫书,劝大家找老婆千万不要找漂亮的,省得惹麻烦。”
“那倒不见得。老秦,看问题不能以点带面。”
“反正我深有体会。不说这些了。哎,伙计,你这几年咋样?”
“一个光棍汉的生活没啥说头。”
“哎,志国,你打光棍,湘莲也还是单身,依我说,不如干脆跟她讲明真情,你两个过到一块算了。那可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和我原先那口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是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去说。”
“谢谢你的好意,如果照你说的办,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那你这次来,总不是为了专门和我拉家常的吧?”
“老秦,我来就是想和你商量,想办法尽快解决湘莲的婚姻问题。”
“志国,说到这事,不是老战友不帮忙,我是老牛掉到水井里,有力使不上。要是说让我去炸碉堡,抓舌头,那咱不含糊。要让我保媒拉线,好姻缘也得弄砸锅!”
“那你就不会托别人。托一个不行,托两个、三个,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唔。”秦刚搔搔头说:“这倒是个办法。我有个朋友的爱人是县妇联干部,还有位同事的侄女在韩湘莲她们区工作,还有……好,志国,咱们就来个海、陆、空齐动员,轻重火器一齐上,打一场婚姻攻坚战!”
秦刚的“婚姻攻坚战”还真有效果,头一个战役就取得了初步胜利。韩湘莲同意了找对象。但提出了几个条件,最基本的有两条:一是男到女家,因为她不能抛下年迈体弱的父母,而只顾自己嫁人。二是男方必须是教师,能够和自己共同继承未婚夫生前所热爱的教育事业。
根据韩湘莲所提的两个条件,秦刚又动员起自己的人际关系,在全县范围内为她物色对象。这期间,颇费了难场。因为当时,文化人缺,教师更是国家的宝贝,深受社会和百姓的尊重。所以,找遍全县,和韩湘莲年纪相当的男教师,几乎没有未成家的,偶尔有那么几个离婚的或丧偶的,也是有恃无恐,不愿意给当上门女婿。气得泰刚直骂大街;“他妈的,世上的女人就只爱嫁文化人,莫非文化人的鸡巴都是金子做的!”
刘志国笑着批评他:“老秦,你现在是国家干都,说话要注意影响。”
秦刚立时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我这张嘴就是少个站岗的。哎,伙计,你说下一步该咋办?”
“咋办?继续找呗。”
老天不负有心人。秦刚托人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人选。小伙子名叫刘厚祥,家住旱塬地区,完小毕业,在他们乡小学当民办教师。早年因父亲双目失明,母亲半傻,没有姑娘愿意进他家当媳妇。一年前,老两口去世,但他已被拖到了二十七、八,一时也难碰上个合适的对象,所以愿上人家的门。小伙子条件都还可以,就是不知道人咋样?刘志国让秦刚陪自己上一趟塬,代韩湘莲相亲。要是人差劲的话,他也不愿意给韩湘莲介绍,觉得那样对不起自己的心上人。
两个人到了刘厚祥家,见小伙子身体、相貌都还不错,据了解,又是个忠厚人,心里就有了底。回来便由秦刚出面托人两边牵线。双方都没啥意见。为怕夜长梦多,秦刚又让介绍人很快和双方议定了婚期,便筹办喜事。问题解决了,秦刚松了口气,可是刘志国却整天网闷不乐,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秦刚问他有啥心思?他说没有,只让秦刚把那个刘厚祥叫来,他有话说。
刘志国是在秦刚的宿舍里见那小伙子的,小伙子显得很拘束,见刘志国光抽烟不说话,心里更不踏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首、首长,叫我来,不知有、有啥事情?”
刘志国表情冷漠地说:“我要揍你一顿出气!”
“啊?!”小伙子很是惊慌。
“嘿嘿,别怕,”刘志国苦笑道:“和你开开玩笑,来,请喝茶。”看小伙子稳住了神,他又接着说:“老弟,算你有福气,这辈子找了个好媳妇。不过,我可告诉你,韩湘莲是一位烈士的未婚妻,我是那位烈士的战友,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你当面给我作保证,要对媳妇好一辈子!”
“我、我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说出来不算,做出来再看。这话就说到这里。”刘志国又掏出一叠人民币放在桌子上,对小伙子说:“这是一百元,你拿去结婚用。”
“不不,首长,我,我有钱。”
“叫你拿上你就拿上!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办得体体面面的,别丢了男子汉的脸!”
“那,谢谢首长!”
“不用谢,我刚才说了,韩湘莲是烈士的未婚妻,这钱是政府补助你们的。不过,这事你也没有必要告诉她,她脾气比较怪,你说了她肯定不收,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
临送小伙子出门,刘志国还嘱咐道:“记住你的保证,不然的话,我可真要揍你!”
韩湘莲结婚了。
刘志国重回了山东,从那以后,他每月领下工资来,都要省出十元钱给韩湘莲寄去,怕泄露机密,每次汇钱用的都是假姓名,假地址,所以韩湘莲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她后来知道真情。事情便再也无法挽回……

韩湘莲结婚后生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转眼到了一九六二年,当时全国闹饥荒,粮食不够吃,瓜菜充饥,到处都有人得浮肿病,生活极端困苦。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家庭生活更加困难,丈夫得了浮肿病,夫妻双方都退职回了家。这些情况秦刚都写信告诉了刘志国。也是旧情难忘,刘志国一心想到韩湘莲家去一趟,亲眼看看她家的情况,不然的话,心里总象压着块石头。主意一定,他跟学校请了假,便带上自己平日积存的二百元钱,还有从牙齿上刮下来的一百斤粮票,再次来到陕西。
刘志国来到韩湘莲她们县,先到民政局找着了秦刚,两人叙旧后,刘志国言明此行目的。秦刚听了一愣,他理解战友的心情,但怕惹出麻烦,不禁脱口问道:“那你见了湘莲咋说?”
“就因为这,我也觉得难办,所以还得请你帮忙,我先在你这里住下,你留心打听着,哪天湘莲不在家,我那天去。”
“你呀,当初何必……唉,好吧。”
没隔几天,秦刚打所到韩湘莲去看望她重病的表姨,忙将消息告诉了刘志国,并托人给他买了二斤红糖,两盒饼干。当下,刘志国带上礼物来到韩湘莲家。
接待他的是韩湘莲的丈夫。这壮年汉子因患浮肿病,行动不太方便,反应也有些迟钝。他细眯着一双病眼,打量着来人,问:“同志,你是——”
“怎么不认识了?”刘志国玩笑地问:“还记得你结婚那年,在县民政局要揍你的那个人吧?”
“哦,是,是首长!”
“什么首长,我早就告诉你,我不是首长,说起来咱们还是一家子,你就叫我老刘吧。”
“嗯,嗯,首——不,老刘同志,屋里坐,屋里坐。”
主人显然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不由得有些紧张,猜不透客人今天找上门来,是凶还是吉。他忙倒了碗开水,双手送到刘志国面前,抱款地说:“连,连茶叶也没,老刘同志,请,别见怪。”
“没关系,白开水照样解渴。”
接着,主人又试探地问:“老刘同志,你今天咋有功夫到乡下来?是有啥事吧?”
“没有啥事,来看看你们,你们的日子——听说很困难?”
“唉,这年头,谁家的日子不难哪,凑合吧。”
两个人正拉着家常,忽听从里屋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主人忙进去哄孩子,可是怎也哄不乖,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主人怕冷落了客人,便将孩子抱出来,边摇边拍。他身后跟着一只瘦骨嶙嶙的小花猫,“咪鸣、咪鸣”地叫得有气无力。主人怀里的孩子却越哭越起劲。刘志国说:“孩子大概是饿了。”
“是饿了。唉,这丫头上世来的也真不是时候,大人吃不饱肚子,没奶,她也跟着遭罪。这不,都快一岁了,还不会爬。”
刘志国没答话,起身掏出饼干,取几块放到开水碗里泡软,递给主人:“喂喂孩子。”
主人挺不过意地说:“叫你破费了。”
饥饿的婴儿是那样贪吃,爸爸的动作稍微慢-点,就哇哇大哭。一张瘦巴巴的小脸,又瘦又丑。
患浮肿的爸爸却又胖又黄,望着这父女二人,刘志国心里酸酸的,不忍再看下去。他踱步来到房门口,打量着这所农家小院。小院干净整齐。三间腰房,三间门房,窗下几株鸡冠花,正开得火红火红,眼下这场灾难一过去,作为韩湘莲,儿女双全,再有这么个小家庭,生活上可以说是幸福的,自已也就放心了。这个家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上门,今日一走,决不会再来了。亲爱的人啊,愿你们幸福……
刘志国正在遐想,只听背后“哗啦”一声,接着传来男人一声咒骂:“该死的瘟猫!”
原来,主人喂饱孩子,顺手把碗放在了桌上,去里间放女儿睡觉,小花猫乘机跳到桌上去舔碗里的残渣,正好主人从里间出来,它受惊逃跑,慌乱中将一面镜子砸落地下,摔成了碎片。小花猫自知闯下了祸,转眼逃得无影无踪。主人弯腰拾起摔碎了的镜子,却掉下几张照片,他又去拾照片。猛然,他象觉察到了什么,看看手里的照片,再看看刘志国,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刘同志,你,你到底是谁?”
刘志国一时莫名其妙地说:“我就是我呗。”
“那、那你怎么跟他长得象啊?”他说着递给刘志国一张照片,那正是刘志国临参军前送给韩湘莲的。
面对照片,刘志国心里发虚,搪塞道:“天底下相象的人有的是。”
“再象也不能象同胞兄弟呀。老刘同志,我虽是个笨人,可也懂得人情世理,你有啥话,就对我实说了吧。我。我想得开。”
“一家子,”刘志国勉强笑了笑,他见对方已认出了自己,事情也不好再隐瞒下去。又一想,事到如今,即是实话实说,也许再不会有啥要紧。但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叮嘱对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个条件,就是要严守秘密,尤其不能让湘莲知道!”
“刘同志放心,老天爷在上——”
“好好,用不着赌咒。提起我和湘莲的事,说来话长……”接着,他就把全部情况如实地讲了出来。
听了刘志国的叙述,对方激动地说:“老刘,你、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我对不起你和湘莲!”
“这那能怪你呢?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至于眼下的困难,不要怕,总会过去的。我这次来,也没给你们带啥东西,这二百块钱,八十斤粮票,还有这块表,留给你们。”
“不行、不行,”对方慌忙推辞道,“刘同志,大家日子都难啊!”
“你就收下吧。我无家室,吃的又是国家粮,日子再难也比你们好混。”
“那、那我就是收下了,湘莲也不会叫用的。”
“噢?!”
说到这里,那汉子象想起了什么,又对刘志国说:“刘同志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这几年有个人月月给我家寄钱,我们咋也打听不出来是谁,所以这钱我们一分也没花,都存着……”
“啊!”刘志国一听顿时又惊又气,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插嘴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花?!”
“湘莲说,连寄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不明不白,怎么能花人家的钱?”
“呃,你们,你们……一对死心眼!”
“湘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好吧,我再给你说句实话,那钱是我寄的。啥话都不要说了,度饥荒要紧,你们要是不介意,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好了。”
看看天将近正午,主人想留客人吃饭。刘志国谢绝了,临别又再三叮嘱对方,千万不要对韩湘莲说他来过,更不要说钱、粮、礼物是他送的,对方一一答应,他便告辞回到秦刚处。
当天下午,韩湘莲从她表姨家回来,见丈夫正泡饼干喂女儿,忙问谁来过,丈夫说没人来,她问他饼干是哪里来的?他说是自己买的。韩湘莲不相信,拉开抽屉一看,不光有饼干,还有两包红糖,这在当时是奇缺商品,韩湘莲深知自己的男人老实巴交,不会有这样大的神通,肯定有人来过。男人却不敢承认,这更增加了她的怀疑,她追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来过?”
“是,是,”男人见瞒不过,支支晤唔地答道:“是我表弟。”
“算了!你不要编谎了。结婚几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什么表弟。想不到,你竟然也会骗人!”说着泪水直流,男人一见慌了手脚,忙赔礼道:“湘莲,不,不是我存心骗你,是人家不让我告诉你。”
“谁?!是谁不让你告诉我?”
“是他。”男人指着刘志国的照片说。
“什么? 刘志国!他还活着?!”
“活着。”
“你,你快告诉我!把什么部告诉我!”
“我是给人家赌了咒的。”
“窝囊废,你快说!”
在韩湘莲的追逼下,男人不得已把刘志国跟自已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出来。
韩湘莲又紧追一句:“他、他什么时候到咱家来的?”
“今天上午。”
“他一个人?”
“嗯,临走还给咱留下二百块钱,八十斤粮票,一块手表。”
“东西在哪?”
男人把钱、粮票、手表都拿了出来。面对这些东西,韩湘莲百感交集,凄惨地笑道:“刘志国!这就是你给我的?! 这就是你给我的……”笑着笑着,突然脸色陡变,气冲冲地碱道:“我不要这些,我要的是人,是人!”话落手起,抓起手表,“啪”地摔到地上,又拿起粮票和钱,“嚓喀”撕碎、扔掉,随即冲出大门,边跑边喊:“刘志国,刘志国……”
韩湘莲因突然受到强烈刺激,一时气迷心邪,神经错乱,成了疯子。消息很快传到秦刚的耳朵里。这时,刘志国还没回山东,当下,秦刚埋怨说:“我不让你去,你偏要去,这下可好了,毡铺下了,床尿下了,看怎么办吧?”
刘志国也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感情用事,以致又一次给韩湘莲造成这么巨大的痛苦。他求秦刚看在战友的份上,想想办法,好尽快送韩湘莲进医院治疗。秦刚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在他的帮助下,韩湘莲被送进了西安精神病院。韩湘莲的丈夫,一因自己患有浮肿病,行动不便;二因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脱不开身子,他们夫妻又没有至亲,刘志国便决定自己陪韩湘莲住院,照顾病人。
主治大夫了解清楚韩湘莲的病因,采用了许多措施,疗效显著。不久,韩湘莲的病情大为好转。这期间,刘志国对韩湘莲体贴入微,照料得非常周到。这天,他遵照医嘱,伺侯韩湘莲吃完药,韩湘莲没象往常那样倒头就睡,而是用手端着茶杯,两眼直直愣愣地注视着刘志国。刘志国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刚要转身离去,韩湘莲把杯子往床上一扔,“腾”地跳下病床,赶上前抓住刘志国,紧盯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医院的护理。”
“你不是,你是刘志国。”
“我、我不是刘志国。”
“你是,你就是刘志国,刘志国……”
刘志国被韩湘莲紧紧抓住,挣不脱,走不开。正急得无法,恰好大夫来查房,见状不由高兴地笑了。大夫明白:病人能到这种地步,说明已恢复了理智。他鼓励刘志国讲真话,说这样对病人有好处,刘志国这才承认道:“湘莲,我,我就是刘志国。”
“你!好、好你个刘志国!”痛心,悲愤,哀怨交织在韩湘莲心头:“你,看不起人,也看不起自己!人,就是人。人,就是人!可你,你,糊涂!”她说着扬起手“啪”地给了刘志国一个耳光,随即又猛然扑倒在病床上,哭得好不伤心。
大夫忙上前劝道:“湘莲同志,你现在需要安静,静养。”接着又回头安慰刘志国,“同志,请别见怪,她情绪过于激动了。”
“不,大夫,”刘志国泪水盈眶:“是我害了她,我愿意她打我,骂我,拿我出气。我太对不起她了。我,是糊涂……”
韩湘莲哭够了,才慢慢地抬起身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以后,不顾大夫、护士和刘志国的拦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医院。刘志国在医院办理完手续,前后三次去看望韩湘莲,都没见着人,便只好回了山东……

刘志国一口气讲完,点着一支卷烟,陷入了沉默。
吴副校长急问:“那后来呢?”
刘志国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拉开抽斗,取出一封信交给了他。吴副校长接过信,急急地看下去:
志国,
从当初我一怒离开医院,至今已经十年了。十年来,我,恨你,更无时无刻不在爱你。后来,我知道了你的伤情,这恨,这爱,越发强烈……当初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你竟然能想出那么个好主意。你怎么能那样欺骗我?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为了我的幸福。然而,完竟什么是幸福,你懂吗?作为一个女人一旦失去了真正的爱情,也就失去了幸福,这,你又懂吗?爱情,幸福,难道只是花晨月下的卿卿我我?难道只是温柔乡中的男欢女爱?难道只是生儿育女?不,爱情和幸福的内容决不单单只包含这些,决不只是这些!幸福更多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生旅途中的奋斗和拼搏,是敢于向生活、向困难、向命运挑战,在挑战中去取得胜利,去创造,去为社会,为人类做出贡献;而爱情更是男女双方心灵上的结合,是在人生拼搏中的携手共勉,是在事业上的共同攀登。爱情,是人世间最圣洁最崇高的感情;爱情,决不是物品,更不能随便转让。这一切的一切,你懂吗?懂吗?!
志国啊,你的心眼太好了,你为了我好,欺骗了我;你给了我全部的爱,却夺走了我爱的权力。你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看来,无疑是一种高尚的品格,然而,正是你这种高尚的品格,却铸成了一场无可挽教的悲剧,是的,无可挽救,无可挽救啊!
志国,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多埋怨你了,我知道你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少。
感谢你给我找了个好丈夫,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的确对我好了一辈子。
志国,我是在重病中给你写信,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但一想到你终身孤独,特别是到了晚年,将会倍感凄凉,就更加闭不上眼睛。志国,还记得你六二年到我家来的时候,那个襁褓中的毛丫头吗?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莲。这孩子命大,因难时期没有饿死,现在已经懂事了。我经常告诉她,说她的亲爸爸就是你,叫她满了十八岁就去找你认父。志国,收下这个女儿吧,她会替我给你一些安慰,给你一些温暖,为你减少一些寂寞。要不,你将如何度过你的晚年呢?
志国,你要保重……要保重,永别了。
韩湘莲
公元一九七三年x月x日
“怎么?韩湘莲,她、她不在人世了!”吴副校长读罢信,抬起头吃惊地问道。
刘志国已是泪眼濛濛,悲伤地说:“听小莲说,她妈写完这封信,三天之后,就……”
吴副校长十分激动,感慨地说:“志国,你和韩湘莲都为爱情付出的太多,太多……”
刘志国既像是回应好友的话语,又喃喃自语般地和泪吟诵道:“敢问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托……”
(原载宁夏《宁夏群众文艺》1986年第6期
往期回顾:
【大荔文学·小说·夏春晓】成就作家的女人

作者简介

夏春晓,渭南师专中文系毕业。中共渭南市第一届代表大会代表,政协大荔县委员会第十届、十一届委员。陜西省作协会员:陜西省剧协第三届理事,渭南市第一届文联委员,渭南剧协理事,渭南作协会员。曾任大荔县文化馆创作组组长,《沙苑》主编,现任大荔作协主席。从事专业创作四十余年,共发表、出版、上演、上映各类文学、戏剧、影视作品约四百余万字,先后三十余次获中、省、市(地)级奖励。

总编:夏春晓

副总编:邢根民

顾问:马行健  张仕德

主编:李跃峰

编辑:张爱玲  高华丽

主办单位:大荔县作家协会

投稿邮箱:87910100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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