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与苣荬菜
冯再武
杏花与苣荬菜
作者:冯再武
我的家乡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不知从哪一代起,也不知是哪一位儒雅之士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杏花村。
长大了念书了,知道了杜牧问酒的故事。但我却无法把诗中那酒旗山郭的浪漫与家乡那枯榆老井的萧条联系在一起。过去,我的家乡太穷了呀!
也许,是家乡那满坡满岭的杏花儿给了它这个美丽的名字吧。
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别说山里的,沟里的,就是村子中墙里院外、房前屋后的杏花儿,就把村子染得个朱红粉白,熏得个梅香兰郁。那色彩,那气味,足使人忘却脚下这片黄土地自古以来生长的贫穷,足使人忘却烟袋锅里烧焦的无奈和饭碗里翻来搅去的惆怅。到了秋天,当大地将把一年的希望回报给庄稼汉子的时候,那成百上千棵杏树早把农民一年的苦涩酿成了甘甜的果实,滚进农家舒心的笑声里。
这里的人们爱杏树,爱杏花儿。连给孩子起名儿都离不开她。
我童年时有一位邻家的姐姐,她的名字就叫杏花儿。
...那些年,人们穷啊!孩子们不知什么叫穷,可他们知道什么叫饿。
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了。一天傍晚,杏花儿姐领我去挖苣菜......
“小春儿,你饿吗?”
“饿。姐姐,你饿吗?
“饿呀。你听,我的肚子咕咕叫呢。”
我真的把头紧紧地帖在她的肚子上。杏花儿姐轻轻地摸着我的头,那手好象母亲。我的肚子也跟着她叫起来。
“春儿,你等着,姐姐给你摘青杏去。啊!”
杏花儿姐放开我,把脏乎乎的小褂儿掖进裤腰里,使劲儿紧了紧那条破裤带。“噌、噌”几下便上树去,敏捷得象个猴子。
不一会儿,她下来了。肚子鼓鼓地。一个个手指肚儿大小的青杏儿把她的衣服鼓成一个个小包包儿。她解开裤带,“哗”,大大小小的青杏儿撒了满地。我欢快得象个小猫儿,一边笑,一边东一个西一个地捡着地上的小杏子。
“春儿,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嗯!”
杏花姐把一颗小杏放进嘴里。没见她咬破,却见她鼻子眼睛全聚到一起了。一边“咝咝”着一边说:“哎呀妈呀,好酸呀!”
我的嘴里立即涌满了口水,可还是把小杏儿放到嘴里吃了起来。
“春儿,酸吗?”
“酸。酸死了!”
“大把大把地吃就不酸了。我爹吃辣椒的时候,越辣越吃。他说,辣过劲儿了,就不辣了。”
“哎!”我果真一把一把地吃起来。
“还记着去年吧。也是你喊饿,我们一把一把地捋杏花儿吃?”
“记着。杏花儿比这好吃,有些甜味呢。”
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成把成把地吃着小杏子。等到快吃完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肚子真的不饿了。
那天晚上,我连饭也没能吃成,我“倒牙”了。睡觉的时候,我躺在被窝儿里想着杏花儿姐:“她'倒牙’了吗?”
有时侯我就想:苏轼呀,你只知道“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一种绝妙的美景,可你知道吗,这美景还曾是我们乡村孩子的一顿美餐呀!
啊,小时侯哇!
那是哪一年了?也是一场春雨过后吧......
“三月三,苣荬菜钻天。春儿,到地里挖菜芽儿去吧,回来妈给你摊煎饼卷着吃。”
“妈,我不去。苣荬菜太苦,我都吃够了!”
“咳,傻孩子......”我知道妈在寻找着劝说我的理由。
“对了,苣荬菜能败火。一冬天了,吃不着个新鲜菜儿,吃点儿苣荬菜芽儿,去瘟灾!”
“那......”
“妈告诉你。靠近小河的那片地有苣荬菜,还有羊玛玛儿,甜着呢!”
“那......妈妈,我不去。一个人,我害怕!”
“不会去找你杏花儿姐?”
“噢--,挖羊玛玛儿去喽!”
十几只小鸟在春光里飞呀!追逐着,嬉笑着。一颗小砂子钻进了我有洞的鞋子,硌得脚好疼好疼。
“羊玛玛儿,开门儿吧,不开门儿,老虎来叼你小人儿啦!”
甜甜的、嫩嫩的呼唤声在田野里飘荡着,回响着,慢慢地融化在温柔的春风里。一只只满是黑皴的小手儿在田埂上,水沟边抠着,摸着。摸得大地痒痒极了,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土松了,土软了,松得象一块酥,软得象一团儿棉,更象一个被人抓住腋窝儿不停地胳肢的少女,身子软得象一团泥。
“小春儿,快来看,苣荬菜!”
比我大两岁的杏花儿惊喜地叫着。我飞快地跑过去,依在她身旁,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她手指尖儿指着的那棵小芽芽儿。它两片锯齿形的小叶,边上带着那种紫色,叶的中间闪着暗绿色的光。离开地皮的那一段白白的茎,真象杏花儿那细细的、白白的食指。
杏花儿把那小芽儿挖下来,放在唇边闻着,舔着。她笑了,脸上露出两个
深深的酒窝儿。我也笑了,鼻孔里喷出一大滩鼻涕......
从这个时候起,杏花儿每天都要挎过几回篮子,去地里寻找那闪着绿光的小芽芽儿。她的眼尖着呢,不一会儿,她的小篮子里就是厚厚的一层,一头是白白的根儿,一头是紫边的叶儿,真象无数颗晶莹的翡翠。
再以后,杏花儿几乎就是整天地挖菜了。贫瘠的土地上有的是这玩意儿,一片连一片。杏花儿挖回来一筐又一筐。
一天中午,太阳象发了高烧,烤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想找杏花儿姐去林子里捉小鸟。一进院,就见那棵杏树底下,杏花儿坐在蒲团上,择着身边的一大筐苣荬菜。
“杏花儿姐!”
“小春儿?来,坐这儿!”
“你怎么不睡觉,不困吗?”
“不行啊,妈妈上姥姥家借粮去了。我得把这些菜择出来,晚上还等它下锅呢。”
“我家还有一点红高粱呢,我去给你拿点儿!”我站起来要跑。
杏花儿一把拽住我。“我知道,你们家也没剩几斤了。”她拽着我坐在她身旁的木墩儿上。
“那......这么多菜,我跟你一块儿择吧!”
“嗯。”
我坐下来,就坐在她的对面。一股难闻的汗酸味儿从她那边传过来。我一边择菜,一边偷偷地看她。她长得好看极了。脸蛋儿就象杏花儿那样,粉嘟嘟儿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象村边的小河,那两条细细的眉毛,就象河边的柳叶儿。脸上、眉上的汗珠儿,就象早晨柳叶上那晶莹的露珠儿似的。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碎花小褂儿,是她妈穿过给她改缝的。背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碱。前襟上,袖子上,密密麻麻的菜点子盖住了那些碎花儿。她的手指早被菜汁和泥土染成了黑绿色。一滴汗珠儿从她的额头上滚下来,她用手一抹,额角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污痕。
我是男孩儿,在家里很受宠的,还念了书。从来没有象杏花儿姐这样累过。此时,我忽然觉得杏花儿姐是那样的可怜。
“杏花儿姐,你天天都去挖菜,不累吗,不害怕吗?”
“不怕!”她抬起头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得那样平静。
“那......你不想上学吗?学校可好了。读书,写字,唱歌儿,还能跳猴皮筋儿呢!”
她的目光盯着我不动了。嘴角向两边拉了拉,两个酒窝儿一闪便消失了。她轻轻地摇摇头,说:“不行啊,我家太穷了,交不起学费。妈妈说过几年就好了,那时我再去上学。眼下,我还得在家割草,挖野菜呢。”
她低下头,择着手里的菜,嘴角闭得紧紧地。一颗泪珠儿落下来,落在她脏乎乎儿的手背上。
“那......杏花儿姐儿,等我放学了,我和你一块儿去挖菜。我教你识字,好吗?”
“真的?”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继而笑得那样灿烂。忽然,她扔下手里的菜,一个高儿跳起来,向屋子里跑去。赤着的脚板打在地上,留下一串清脆的响声。
“小春儿,你饿了吧。给,吃一块干粮。”
她的带着菜汁和泥土的手上,托着一个圆圆的菜饼。远看是黑绿色的。近处看,黄黄的玉米面和白白的菜茎从绿色中露出来,象是谁在墨绿色的粗石上撒上一些黄白的色点。
杏花儿把饼子掰开,一边递一半给我,一边将那一半朝自己的嘴里送去。
“给,快吃!”
“哎。”
我把小手在裤腿儿上抹了抹,接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家这玉米面菜饼子做得那样好吃,远不象妈妈做的,吃起来又涩又苦。
啊,苣荬菜呀,因为你争夺了庄稼的水分和养料,人们憎恶你,千方百计地铲除你。可你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却是一位那么了不起的功臣!在那个年代,你养活了我,养活了杏花儿,也养活了千千万万饱尝饥饿的人们!是你的牺牲给了他们生命,是你的顽强给了他们坚忍,也是你生生不息的奉献使他们永远成为了大地的主题!
哦,我那贫穷了不知多少年、多少辈的家乡哟!我那儿时的杏花儿,苣荬菜,羊玛玛儿,那村边的小河,那弯曲的山路,那如豆的油灯,那些弯曲的脊背,那些痛苦的容颜,那些无奈的等待和企盼,哪一样不成为我一生中最鲜活的记忆,哪一样不令我无论走到哪里都那样地牵肠挂肚,哪一样不在我所有的情怀中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把你轻轻地割舍?
哦,我的家乡,我的魂牵梦绕的家乡啊!
又是一夜春风来,又是一年春草绿!
当我乘坐着直达我们村的客车再度回家探亲的时候,下了车,我竟不知回家的路该从哪儿走了!满村的杏花儿开得那样热烈,雨洗过后,真是如烟如雪。那样清新,那样亮丽!杏花丛里,一幢幢新房鳞次栉比,一根根电视天线竟相而出。我惊呆了:我儿时那条泥泞的小街呢?我儿时那破旧的老碾房、老水井呢?那个几年做不起一条棉裤的老表哥他还在吗?那个没有念过书的杏花儿姐她在哪儿呢?
晚上,明亮的电灯下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妈说,大米是咱们自己种的,鱼是咱们自己养的,猪是咱们自己杀的......我频频地点着头,只知道傻笑。不知怎么地,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怕妈妈看见,低着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
“真是不敢想......咱们这鬼地方......还会有汽车,有电,有大米,有鱼吃?”我终于抑制不住,一边苦笑着,一边抹起了眼泪。
“看你这孩子,快四十了,好好的东西不吃,离不了你那傻样儿!”妈眼圈儿也红了,可还在笑着劝我。
“妈,明天,我去地里挖点儿苣荬菜,我忒想吃!”
“怪苦地,这辈子不想它。”
“妈,我杏花姐......”
“发啦!是咱村儿杏仁饮料厂的经理啦!”
夜里,很晚了我也不想睡。看了一会儿电视,好多台都是欢乐的歌舞。躺在炕上,久久地不能入睡。我想着:明天,是先去看杏花儿姐呢,还是先去地里挖苣荬菜?
这一夜,窗外的杏花儿味儿一阵阵涌进屋来,连梦都是甜丝丝地。
1998.5
作者冯再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