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十六)

神戏(十六)

何班长悄然离去。回到双碌碡之后,他就把自己重新关在窑里,动手补刻被屎蛋子卖了的那部分影人儿,将内心的三重痛苦淹没在另外一种七彩的世界里了。

那年冬天,黄土大山里下了好大好大的雪。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整整下了七天七夜,下得道路断绝、门窗壅蔽。庄子里的人开出的雪道简直就象是野战工事交通壕。待到春日里,整个黄土大山必将水渗一丈深,山里将会有一个空前的好年成了。

蹲了几年班房的何喇叭也正是在那场大雪里回到双碌碡的。精灵似的野种八抬在沉沉的暮霭里最先看见那神戏班里的响铜伙计从白茫茫的山梁上晃晃悠悠蠕动过来,那苍黑色的身影同棉海似的白雪世界对比鲜明,那身影由于两腿深陷在雪窝里的缘故,看上去低矮得有几分可笑。不过,八抬那双黄狼子眼睛还是立马便认出来了,即刻像只土拨鼠似的,飞跑入何班长家的窑院里去,梆梆地使劲敲打两扇破败的窑门,敲得胆大包天、无所顾忌。何班长猛地开了窑门,大阴着脸劈头便问:

“谁死了!”

八抬一吸清鼻涕说:“谁也没死,何喇叭回来了!何喇叭从班房子里放出来了!”

何班长正不知该信还是不信野种这话,半天上就飘来了一阵唢呐的吹奏……

何班长倾耳细听,吹的是《纱帽翅》,禁不住噢唷了一声,一把把八抬搡了个趔趄:

“你个碎驴日的,还不快快喊粱迷糊子去呀!”

粱迷糊子其实是不用喊的,听见呜哩呜啦的唢呐声,转眼工夫便鬼跳着来了。

蹲了几年班房的何喇叭,一丝儿也没改了天生的乐天。人瘦了一大圈儿,精神却没倒,咧嘴一笑,也还是原来的摸样。何班长见着他,头一句话便是:

“丢你妈的鞋!咋没死可又回来了?”

何喇叭说:“咋这人,别说是阎王不收,连小鬼都不要!”

分散聚合,自有天命,千般的言语其实不必多说。何家班的人马大部聚齐在何班长的窑里的这个夜里,何班长“捶皮”,粱迷糊子“拉锯”,何喇叭“响铜”,把双碌碡的琼玉世界闹腾了个欢天喜地、鬼哭狼嗥……

天下事,阴阳消长,福祸相倚。

当初屎蛋子瞒着何班长将一只戏箱子偷卖出手,无疑是不忠不孝、不恭不敬的忤逆之举。他不但差点儿毁了何家戏的神戏,最要命的是杀倒了何班长的心。何班长多少年来对儿子苦心孤诣的栽培,随着一口鲜血喷吐在了地上。这还算不得是一样罪恶?

屎蛋子后来就不贩驴了,又跑了一阵收购羊毛和捣腾药材的买卖。等有人在双碌碡后山里发现了两座古墓,精明的屎蛋子立刻联络了几个人,串通村长二秃子,鬼鬼祟祟地从那古墓里挖掘出十几样古物来。大都是土头土脑的坛坛罐罐,还有一面铜镜。在山客们看来,那面铜镜或许可当废铜卖几个子儿,至于那些坛坛罐罐,则连酸菜都不能腌,看不出有什么狗屁用处。谁知道屎蛋子那家伙才精得像个鬼一样,用这批古物着实倒腾来一笔钱。县里的文化馆闻知消息,事情已过了一月二十天。派下来一个管文物的半大老头子,说要调查盗卖文物的事,但从乡上一直问到村上,也没追寻出一点线索。乡上的许乡长和村里的二秃子不用说也从中得着了油水……

事过不久,屎蛋子屁颠屁颠从兰州城里抱回一台录像机。租下乡政府的一间大会议室放起了营业录像。蚂蚱镇的山客们哪一辈子见过这稀罕东西!首先是年轻人,呼噜噜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一天演十场也不止。钱来得容易。屎蛋子自管坐在那里收票子就是了。具体挣了多少,谁也说不上,眼能见的是很快就下买下了一辆“铁驴儿”,一趟一趟骑着往城里跑。后座上常常搂腰儿坐着许乡长的二闺女,噗噔噔来了,噗噔噔去了……

但是,老天有眼,合该何家班的神戏不该灭绝。

屎蛋子当初以三百元人民币的价钱卖出手的那只戏箱子,偏偏巧巧落在一位终生研究民间艺术的收藏家手里。不难想象那行家当时该是怎么一副如获至宝的狂喜摸样了!那些宝贝仅供他一人欣赏显然太过于奢侈,于是,在一个花开鸟叫的春日里,那些宝贝在省博物馆明亮气派的展厅里同千万观众见面了。如此灿烂的美,具有不可抗拒的征服力的美,使得那些灵魂中尚存一掬净土的人们都禁不住发出连声惊叹。张大屁股似乎不能算入此例,但张大屁股的功劳在于他不但恰巧陪同那一群“老外”参观了这展出,还为着炫耀博学,在外国人面前大谈黄土大山里的神戏是中国民间艺术大花园里的一株璀璨夺目的奇葩。更巧的是那帮外国人居然把这东西十分地看重。于是才有了张大屁股紧急调动何班长的神戏到兰州为外国人演出这一说。

原该说,演了也就演了,罢了也就罢了,但好事却没到此为止:时隔没三五个月,省里又突然传下来一道金牌---要何家班的神戏马上做好出国的准备,去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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