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汀回忆录自序
1991年春,我的眼睛患青白综合征完全看不见了。在黑暗中我痛苦过好一阵子,现在逐渐习惯也就好多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部动笔已有七八年的回忆录,总算赶在双目失明之前大体完成了。我把繁重的整理、校定工作交给助手秦友甦,于去年11月离开北京迁回四川。这辈子我曾几次离川远行,但每次都被一股力量所吸引,又回来了。这次怕是最后一回,毕竟我是快九十的人了。
刚回到成都,老家绵阳市就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学术讨论会,祝贺我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年。我很感激家乡人民的厚爱,心里却不太踏实。因为如果以第一部作品正式出版标志创作生涯的开始的话,我的《法律外的航线》是1932年10月出版的,算起来,六十周年的创作经历就还差几个月。如果从1931年11月29日我和艾芜联名给鲁迅写信算起,时间是没有问题了,不过说从事文学活动六十周年更准确一些。
这部回忆录取名《时代冲击圈》,是我觉得这一生都是在时代发展变化的旋涡之中过来的。小时候我曾想当书法家,跟一个姓张的先生用铁笔学着在沙盘上练字。辛亥革命爆发以后,哥老会在四川盛行一时,我舅父便是袍哥出身,以后拖起武装当上了旅长。我对哥老会产生兴趣,跟着舅父跑滩,传递消息。谁知竟是这位袍哥出身的舅父硬把我关进书房读书,又通过军队的势力,走后门把我塞进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十班。在这里我的一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在省立师范我遇到两位挚友,一个是张君培,我有一篇文章《播种者》是专写他的,另一位就是艾芜,我们的友谊保持至今已有六七十年了。他们俩一个喜欢社会科学、哲学;一个喜欢文学。在他们的帮助和影响下,我开始接受五四新文化的熏陶,大量阅读《新青年》《觉悟》《学灯》等等进步书刊。我喜欢郭沫若的诗歌和鲁迅的小说,鲁迅的《故乡》几乎能背下来。我学会了思考问题,开始探求人生的意义。省师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准备报考北大听鲁迅先生的课,不料鲁迅已南下广州。我回到四川经周尚明介绍,于1927年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然后接受派遣回安县发展组织,培训农村干部。紧接着白色恐怖笼罩四川,我在家乡也站不住脚了,逃亡上海,失掉了组织关系,几乎无所作为,于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研读鲁迅、台静农、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上。也许是缘分吧,我和刚从南洋归来的艾芜竟在人流如梭的街头碰面了。我拉他同住,一起读书,相互激励,开始了文学创作。我们联名写信向鲁迅请教。鲁迅的回信为我奠定了创作发展的基本方向。我的第一部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出版以后,又得到茅盾先生的评介,他对我的帮助终生难忘。我加入“左联”,回到了党的革命文艺队伍,陆续出版了几个短篇集,从那时候起写作就成为我的终生事业。
一晃眼六十年过去,我写的作品不算太多,其中也有一些自己喜爱的,如《在其香居茶馆里》《呼嚎》《一个秋天晚上》《替身》《范老老师》《记贺龙》《淘金记》《闯关》等等。解放前我的作品主要以暴露、讽刺的笔法揭露国民党的反动政策,反映社会现实。解放后由于长期陷于行政工作,加上自己不够振奋,仅写了二十多个短篇小说和散文报道,因此客观上给人一种创作难以为继的印象。十年动乱之后,我走出“牛棚”已是年过七十的人了,深感时间紧迫,便不顾一切地投入到创作中去,写出了《青坡》《木鱼山》和《红石滩》三部中篇小说。前两部是写社会主义农业化的,《红石滩》是写土豪劣绅如何抗拒时代潮流的,是我八十岁写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我的一部重要作品。这部小说我在解放初期就想写,因为提倡反映社会主义新生活,我就一直未能动笔。但是,我要写的地方对我太熟悉了,那里的人和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尽管一搁三十多年,提起笔来仍旧很顺利。师陀去世前还来信说他很欣赏这部小说,觉得比《淘金记》还好。因此,我觉得自己还能写,而且能够写好,也就对“文革”后这三部小说特别有点自我欣赏了。
回顾我的创作经历,我是一直记得为什么而写作的。在构思任何一篇小说的时候,从没忘记考虑这篇东西对人民是否有利?它将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怎样一种作用?因为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也是鲁迅先生在文学事业上所再三昭示我们的。“选材要严,开掘要深”,我一直未曾忘怀。
写自己所熟悉的。这是我在创作上恪守的最基本的一条。我愿意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看得更深一点,更久一点。与其广阔的浮面,倒不如狭小而深入。雎水十年算是我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高峰,写了不少东西,大都是放手而为,好像并没有花过多少力气,至少没有感到多少苦恼。因为我所反映的现实生活,对我简直是太熟悉了。
我是从所谓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染缸中泡过来的,特别推崇托尔斯泰,因此,我一向认为:作家应该从所选择、所塑造的人物自己的生活、性格和处境出发,去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判断么,让读者去做;更不必担心他们不了解作者的思想倾向。因此,我在艺术上是坚持现实主义的,喜欢写得含蓄一点,自己从不轻易在作品中流露感情,发抒己见。但正如茅盾指出过的那样,有时含蓄过甚,致使读者猝难理解。由此可见,即或含蓄是优点吧,用过头了,也会变成缺点。
60年的文学道路是崎岖坎坷的,我经历了许多挫折和磨难。但是,无论是40年代在特务的追捕下东躲西藏,到处钻山沟;还是十年动乱中被抄家、批斗、蹲“牛棚”,我对自己所选择的文学道路从来没有动摇过,也没想过要另外搞点什么。我热爱创作,这是我的第二生命,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法改变我。只是这双眼睛无情地把我推向黑暗之中,不能握笔写作,不能读书看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更痛苦的事了。不过,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身边还有两位好秘书。一位是北京的秦友甦,他协助我已有近十年了,勤勤恳恳,认真细致,从生活到工作,为我做了大量的事情。这部回忆录如果没有他,是难以完成的。回到成都,接替小秦工作的钟庆成,是一位思想敏锐、工作热情、认真负责的同志。我们相处不到一年,已帮助我完成了上万字的文稿。像我这样一个两眼墨黑,疾病缠身,年近九十的老人,如果没有他们两位的帮助,很难想象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借此,我要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最近我特别喜欢背诵陶渊明的《读<山海经>》这首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只要身体还能坚持,我就要像刑天那样以乳为眼,以脐为口,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我已经学会用录音机工作,把要写的东西口述下来,再由秘书整理成文。我还要写两部小说和几部传记。
我算是走过来的一辈人了,对我经历了千辛万苦所追求的革命文学事业,我从不后悔!
1992年10月9日口述
钟庆成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