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故乡
后岭:我梦里常回的故乡
有人说,故乡就是“你小时候特别想离开,老年时特别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于我,故乡是一种情结,是一种牵挂,是梦里常回去的那个海边小村庄。
我的故乡叫后岭,是一个很普通的、没有什么特殊标记的小村庄。村子坐落在一块长条状的山坡上,屋舍错落有致。后岭,名字里虽含有一个“岭”字,但那里并没有高山峻岭,据说它名字的由来是其在地理位置上位于下洋镇许甲村后面的台地上,地势较高,所以叫后岭。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往西可望见十里外田园风光,往东望是浩瀚的南海,常见三桅挂帆穿越海面,常闻“火船”汽笛长鸣。村后是集圩府堂,村前是坑子砚月塘,不远处是蓝色海洋,使人胸中开阔,神清气爽。
据考,乾隆甲辰年(1784年),始祖廷朝公与明盛公(叔侄关系)从福建莆田迁移到十七都十图一甲,取名后岭。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杨氏迁居后岭村后至今已十二代,如今村子已发展成为一个有900人的村庄。
后岭村人崇德积学,励志敦行。祖传佳话:“后岭不带纸过坑。”意思是后岭识字人多,不须过乡求人。村中有私塾,适龄孩子接受启蒙教育。历代人才辈出,1943年,村里有一位青年学子通过考试到美国留学,学成归国。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层出不穷;教师、公务员、领导干部等分布各行各业。文人墨客曾留下墨宝:
后岭建村,二百余年初置富
杨门教子,卅二学士再超前
后岭村人天性善良,世代安分,战乱时无人为匪或投军,甘于务农或耕海。在抗日战争时期,村里人到海里捕鱼,不少渔船遭到日军的劫掠和屠杀。在解放海南岛的支前工作中,村里人无私支援,为解放大军摇船划桨,不少人牺牲于大海里,有不少人获得“渡海功臣”等荣誉奖章。其中,杨永玉驾帆船为大军渡琼作战英勇牺牲,成为烈士;杨光养、杨茂高、杨茂创、杨世任等获“渡海作战功臣”称号。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的颜色是大海的蓝和沙地的淡黄。那里地处沿海,一部分村民以渔业为生,而大多数家庭以耕农为主。贫瘠的沙地,只适合耕种水稻、番薯、花生等,几乎没有其他经济作物,坡地大多丢荒而成为放牛的野地。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引进栽植上了木麻黄树,这片淡黄的沙质地才披上绿装,涂上生命的绿色。山坡上随处可见丛生的杂草,如本地话叫作“草檀香”(香附)、“白头翁”“坡银”“白花子”等,雨水充沛的年份里草木葳蕤。故乡的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刺草”。它就像海里长着刺的海胆,当你不小心触摸到它的时候,便会被刺痛,村民们往往会采此草,绑在挂着吊篮的吊钩上,防止老鼠爬进篮子里偷吃东西。海风吹拂,它像滚动的皮球,我们会跟着它飞跑,去追寻童年的梦想。正是这刺捍护着它的后代,干枯脱落,随风飘荡,也许要离开故土,在别的他乡生根、发芽,繁衍生息。
村庄周边长着很多树木,有高大挺拔的乔木,也有些杂乱丛生的灌木,如“朴树”“英公岸”“磨兰”“海麻树”“打铁”之类,这成了鸟类的天堂,有鹩哥、乌吉、麻雀等藏身其中。特别是乌鸦,晚间经常在村边的大树上“哇哇”地啼叫,其声凄厉悲切,让听者心生寒意,认为是不吉之兆。当老人们听到乌鸦啼叫时,便唾之:“呸,呸。”表示唾避灾祸。假如乌鸦逗留时间稍长,老人便会组织一些青年循声去寻找,挥动竹竿驱赶,有时还会用鞭炮去驱逐。
童年最有趣的是捕鸟,冬秋之际,村边的小树林里有许多鸟在那活动、觅食,于是,我和村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用竹篾编织一种形状类似小小簸箕的捕鸟竹具,我们把它叫作“扣子”。
做一只小弓将扣子在弦上绞紧。捕鸟时将弓钉固在地,掀起“扣子”,把准备的山果或小虫挂在机关上。设置好机关,便躲到隐蔽的地方去。当鸟儿发现食物前来啄食的时候,触碰了机关,“扣子”啪地一声就扣了下来罩住了小鸟。我们快速跑过去,捉住它。我们把小鸟圈养在笼子里,它成了我们的玩伴。装上扣子后,我们的心也挂在扣子上,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回林子。天黑了,还要去林子里看看,生怕扣住了小鸟一夜会把它闷死。
村子前面是一片田野,叫宫前坑。三条流水汇集村前,一条从塘尾坑子经大水沟流过,一条从三家塘直泻而下,一条从下洋坑直奔而来。三水交汇,绵亘蜿蜒,潺潺注入大海。溪水清净,源远流长,川流不息,我的童年便是随着溪水而流向记忆的深处……
宫前溪是我儿时种田、种菜、洗澡、洗被子、游水玩耍的快乐童真世界。放牛或放学后总会奔向宫前坑溪,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戏水洗澡,享受这炎热夏天里的清凉。偶尔兴起,在那里抓鱼、摸虾,为饭桌上添菜加味……那份生态之美,那份清净,让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放牛,是我上学前的职业。放牛坡上,从来不缺少乐趣。我常与小伙伴们一起摘野果、瓮番薯、烤谷子、吃簕骨籽……最痛快的是吃仙人掌果子,摘下熟透了的果子,轻轻撕去果皮,还要注意挑出一块叫“五角星”骨状的东西,以免被噎到,然后慢慢地吸吮着甜甜的果汁,嚼着鲜美的果肉,红色果汁把嘴唇染得通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种憨态逗得大家都开怀大笑。在饥饿的年代,仙人掌果还成了填饱肚子,抵挡饥饿的保命之物。在放牛坡上,我比较调皮,有时候会惹出事来。记得有一次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我把赶牛用的棍子插在嘴里,跟小伙伴们玩得开心,不慎捅破了喉咙,鲜血直流,吓坏了伙伴。他们忙去找我正在赶海的母亲。赶来的母亲,背起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往王宅村去找王进德医生。王医生检查了伤情,给了我一种药丸,用纱布裹着,含在嘴里,味道酸涩,很快止了血。王医生指责我太调皮,但也安慰我母亲说,伤情无大碍,坚持用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母亲听后,才放下心来,害得她大惊一场。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教给我很多东西。在收割季节里,我曾目睹了老鹰从晒场上空直冲而来,如一道黑色闪电,抓起正在啄谷子的小鸡后,直冲云霄而去。那一瞬间,我的心一阵震撼。大自然的法则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但这个残忍的画面令我幼小的心灵难以接受,不由得对那可怜的小鸡产生一种特别的怜悯之情。
生于斯,长于斯,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季节,每一个早晨和黄昏。乡村是宁静的,宁静中带着祥和,但暮色降临,村庄反倒变得喧嚣起来。乡亲们纷纷从山野返回,牛羊归牧,放养的家禽被从村巷及山坡上捉回来,狗兴奋地摇尾,吠叫。这种喧闹声将傍晚的山村覆盖,好久,才慢慢沉静下来。灶膛里火光明亮,映照出厨房里的忙碌、墙角上的小天井和水缸,灶头上的几只土罐及铁锅,分别装着烹饪中的饭菜及热水。姐姐不断地往灶膛添加柴火。忙个不停的母亲,像一个陀螺在团团转。她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准备着猪食、鸡食,还忙中有序,洗好了罐子及青菜。一些飞蛾及昆虫因为火光的吸引,从四处扑来。这是我对故乡最温暖的记忆。
村里长寿的老人很多。从耕种农作物的角度来说,后岭的沙地是贫瘠的,但这里的水质好,其味清甜,煮饭味香而口感极佳,又很养胃。据乡亲们说,村中很少有人患肠胃病。这方水土养出了很多高龄寿星,村中最长寿的记录是107岁,八九十岁的老人就更多了。
后岭村最让我欣慰的是民风纯朴,乡亲们蹈规诚实、互相尊重、和睦相处、门无闭户,家家团结,内外稳定,生活乐融融。我生于后岭,长于后岭。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曾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儿时的苦乐年华就遗落在这里的海滩边,田野间,溪流里,山坡上,树林中……
我是从这个村子走出来,走向社会,走在寻梦的路上……
回报乡梓,我之心愿。前几年,在政府建设“生态文明村”的号召下,我回到了村里,跟乡亲们一起建设美丽的家乡。在村道上、小巷里,与乡亲们共商建设大计,描绘蓝图,是多么温馨暖心呀。硬底化村道修起来了,大口径井打下了,水塔建起来了,乡亲们用上自来水了,村道上的路灯亮起来了,农田水沟的水土流失堵住了,田间变绿了,茅草屋也逐一改造了……后岭变了,看到这些变化我是多么地舒心呀。
我是一个乡土情怀浓厚的人。现在,我居住在海安,每当推开窗户,迎进清新的海风,总觉得这风有故乡的味道,想起费翔唱的《故乡的云》:“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地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是呀,我就是那个带着故乡的记忆流浪的游子。梦里,我常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