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事
一.
自从井离开以后,时间仿佛倒流回三年前。你说。
那时你无牵无挂,如同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井来了,你的生命被瞬间照亮;井走了,你因此陷入更深的黑暗。但你没有因为这黑暗而后悔不已,却因光明而感激无及。
你曾经很用力去爱一个人,当然,那是以你的方式。你对井不理不睬,他每次尝试接近你你都会躲避。我记得有一次他看到你的衣领有了皱褶,帮你展平,你说了句谢谢你之后就躲在一边,好像生怕他的手脏了你的衣领。还有一次,你和同学坐在操场边上的铁栏杆上围观一次足球赛,双臂朝后撑着栏杆,无节奏地摆动着双腿。他朝你走过来,你心里很欢喜,却把目光放到别的地方。我知道你是害怕他不往你这边来,因此而不抱希望,结果他当真来找你,你却因为自己的预料有误而没有和他说话。他说,球赛好看吗,你喜欢踢球吗,还是旁边的女生红替他解了围,红晃着双腿,说,雨很喜欢看球呢,我们都很喜欢。井脸上的红晕微微解了一些,你却跳下栏杆,不声不响地从旁边走了。
井曾经开玩笑说,你是永不可企及的梦。你没有说话,你心里狂热如焚,外现出来却冷漠如冰。你不喜欢过多表现,宁愿担着被误解的风险。他对你说很多话,你只是一笑而过,但心里却又靠近了一点。当他终于离开的时候,其实你已经经过了他,又逐渐远离,就像绕着地球旋转的月球。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他是喜欢你的,但你表现得像一个局外人,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有一回你对我说,加缪的局外人有一种淡然的超乎世外的感觉,你很喜欢。其实你就是那样的人。是的,你几乎就像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就像那个淡漠的局外人一样。
我曾经很为你担忧,我总怕你这样不容瑕疵而又桀骜孤寒的人在这庸碌的世上找不到自己应当的位置。我提议从某一天开始每个星期给你打一次电话,你摆摆手拒绝了。你摆手的样子很好看,决绝而犹疑,坚定而弛缓。其实你做什么动作都很好看,梳头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
为什么你不接受井?也许是因为过于喜欢吧。你因为太过喜欢而害怕接近,害怕做不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害怕他了解到你的不如意之处。你像是一座漂浮无依的岛屿,布满了时光的青苔,身处雾雨朦胧的黑暗,怕见阳光。
你回答我说,你喜欢落寞的感觉,就像雨落在阶前,滴滴答答。就那么一直落着,没有停息。
后来,你们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我打心眼里替你高兴,但也很有些难受,毕竟……
现在井走了,只剩下你我了,但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他,他像一把在你心上扎得很深的楔子,拔掉了会滴血,不拔掉会痛。
我曾经看过一篇心痛不是矫情而是真痛的文章,“听起来带有隐喻的语言并不像我们最初认为的那样只带有隐喻的含义,或者说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并不仅仅是隐喻。”因此,我知道你说心痛的时候一定是真的痛了。其实你也不一定说了,但从你的凄然的眼神,从你泣涕的容颜,我知道你是哀恸欲绝的。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二.
从前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雨,落雨犹凉的雨。我觉得她和班里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她是那么喜欢孤独。一个人发呆,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她的身边仿佛被画下结界,连最喜欢她的朋友红也不能走进她。
后来她和一个人做了男女朋友,那是喜欢了她很久的井。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呢,他是一个喜欢干净的明媚如阳光的男子。他试探着走进她,摸索着走进她的心的路。这条路像是年久失修又经受了许多自然灾害的路,幽深曲折。但他没有放弃。他像是一个修路工,将她心中的芜杂一一理清。
井和她走在一起的时候,每逢看到她郁郁不乐的样子,总是拍拍她的肩膀,说,小姑娘,要振作嘛,世界那么大,未来那么好,每一天都像一块糖,每一晚都有余香。她笑笑说,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不过,我总以为未来其实和过去没有两样,作为现实的两头,承担着相同的分量。他故作高深地用手托着下巴,说,依照人类自身给时间划定界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过去其实就包含在未来之中,或者反过来说,未来包含在过去之内。她拍手,笑着说,你说了想说的话。
他们并排走着,她喜欢走在他的右面,他一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脸上就会红好一阵子。看到迎面走来一对偎依拥抱的情侣,他生出拉她的手的念头。他一边走一边留神她的手,她的手摇摇晃晃,手腕上面的表链映着阳光,泛起醉人的涟漪。他仿佛憋了半天气通红着脸说,你的表真好看,话音未落,他就拿起她的手臂,她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抽回手,说,我摘下来给你看好了。井端详着表,感受着她的余温,说了许多关于表的话,我从前也戴表,当我迷茫无助的时候,我就看看表,仿佛从中看到希望,从中捉到救命稻草。我还喜欢将表调快二十分钟。雨笑了,正好和我相反,我总是将表调慢二十分钟。井说,你知道快镜和慢镜吗,前者将未发生的事物提前照出来,后者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将其照出来。我们的表就是这样。雨灵机一动,她把掉到额前的头发拢回去,放到白皙的耳根后面,表就像一面镜子?井赞许地点头。
去哪里呢?她问。这是一个行路之人常有的疑问。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红灯。车辆纷纷,有车停着,就有车走着,一种权力的让渡。他看着脚下青黑色的石板路,说,走着就好了。绿灯亮了,他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抽回,两人一起过马路。一辆转向疾驰的汽车驶来,他拉住还要往前走的雨。直到回家,他们的手一直拉在一起。她的心像手心一样暖。他送她回家,他用两只手拉住她,握了一会儿,她转身回去。进门之后,她又暼了一眼他,他还在看着她。
她是我,是你,是我们。
我是雨,是红,是你们。
三.
井离开了我们,他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么伤心过,你的神情悲怆,眼神迷离,像有衰草摇曳。你一遍一遍地看着报纸上关于他的消息:公交车上,一男同志井与劫车歹徒英勇搏斗,身中七刀,不幸身亡。
我想,井在与歹徒搏斗的时候,心里一定有你的影子,你给了他力量,即便是幻想出来的。他藉着这正义的力,一声大喝,推开一个歹徒,又一脚踢飞另一个歹徒手上的匕首,用拳头捶打另一个歹徒,歹徒不敌。但趁他不备,后面一个蒙着脸的歹徒死死将他抱住,他用胳膊肘使劲撞歹徒,但歹徒抱得很紧,就像一层铁箍。前面一个歹徒勒令司机停车,另两个恼羞成怒,用刀子捅井,鲜血涌溅如雨。井口中喘血,身体瘫倒在地,从此再也没能起来。
我把报纸从你手中夺过来,你扑过来,我抱住你,你捶打我,我大声说,人死不能复生,雨啊,节哀顺变吧。你的脸上残着泪痕,又被新的泪水冲刷,像是雨正潺潺的路面。我掏出身上绣花的手绢,给你擦去泪水。你哭着,眼泪濡湿了我的肩头。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因为一切言辞在你的悲伤面前,显得那么无力;世界在你的悲伤面前,显得混乱而荒诞,没有一丝条理可言。我只是紧紧抱着你,感到你的身子发烫,被悲伤的火所灼烧。我多想化成一汪水,疗解你的伤痛。我感到你的身子正在变小,小成女孩模样,小成最初的胚胎。悲伤像一把剑,击中你。你难过,你失去重心,你的心里如同沸汤。
三年过去了。在这三年里,井用自己的光芒温暖你,你变得开朗乐观,爱说爱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也为你高兴。但现在,他先走了。他为什么那么残忍,你说。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是彼此的过客,谁也不能长久陪伴谁,缘分天注定,一切都是天意。你却不信命,你像一个野蛮的疯子,悲伤带给你虚弱之前,先给你足以发泄挥霍的力量,因此你用力哭泣,用力奔跑。从此操场的跑道上每天都会看见你的影子。跑累了你才可以勉强睡着。多少个夜晚,你辗转反侧,默默哀叹。我几乎不能相信,像你这么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人竟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但这又是情理之中,一个外表冷酷的人,往往有一颗火热的心肠,比如雨。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一直一直照顾你的。有人说我喜欢你,说实话,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为能多照顾你一点而欣喜罢了。但我果真没有喜欢你吗,不是的,我不过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你会喜欢一个同性朋友吗,或者进一步说,你会喜欢我吗?当初你和井在一起的时候,在感到欣慰之余,我是有过嫉妒之情的,我失去了你,或者说失去了你的一半,你有一回问我眼睛怎么肿了,我说被风吹的,其实只是因为你啊。当井走了以后,我在痛心的同时竟无法自持地生出一丝欣悦的心来,我很惭愧自己的自私,在此我表示深切的道歉。死者长已矣,现在我只祈愿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为什么始终没有向你表白,扪心自问,我发现自己和一样,怕被拒绝。我们就像相互的影子。
难道我不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