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ll 巴黎,19世纪的首都
旧巴黎
一、 一切对我都成为寓言。
——波德菜尔:《天鹅》①
波德莱尔的天才是寓言家的天才;他从忧郁中汲取营养。在波德莱尔笔下,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这种景物诗与所有的家园赞歌相反。这位寓言天才的目光落到城市。它所显示的是一种深刻的疏离。这是闲逛者的目光。他的生活方式用一种抚慰人心的光晕掩盖了我们那些大城市的未来居民的焦虑。闲逛者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避难所。对于闲逛者来说,人群是一层面纱,熟悉的城市在它的遮掩下化为一种幻境。城市时而幻化成风景时而幻化成房屋。这些后来激发了百货商店的装潢。百货商店利用“闲逛”来销售商品。总之,百货商店是最后的闲逛场所。
知识分子以闲逛者的身份开始逐渐熟悉市场。他们向市场投降了,表面上是随便看看,其实是在寻找买主。在这个过渡阶段,知识分子依然有赞助人,但他们已经开始屈从于市场的要求(以报纸专栏的形式)。他们以波希米亚人的形象出现。与其不稳定的经济地位相适应的是,他们的政治功能暧昧含混。后者最明显地体现在职业密谋家身上。职业密谋家是从波希米亚人中招募来的。布朗基是这个阶层的最突出的代表。19世纪,没有谁还具有他那么高的革命威望。布朗基的形象就像划过波德莱尔《献给撒旦的连祷》②的一道闪电。然而,波德莱尔的反叛始终是反社会分子的反叛:这是条死胡同。他一生中唯一的性关系是与一个妓女的关系。
二、 他们都一样,来自同一个地狱,
这百岁的双胞胎。
——波德莱尔:《七个老头子》③
闲逛者扮演着市场守望者的角色。因此他也是人群的探索者。这个投身人群的人被人群所陶醉,同时产生一种非常特殊幻觉:这个人自鸣得意的是,看着被人群裹挟着的过路人,他能准确地将其归类,看穿其灵魂的隐蔽之处而这一切仅仅凭借其外表。当时流行的“生理研究”就是对这种观念的证明。巴尔扎克的作品提供了最好的例证。在过路人身上可以见到的典型性格给人们造成了一种印象,以至于人们对于由此引起的进一步的好奇心(即超越这些典型性格、捕捉每个人的特殊个性)不会感到惊讶。但是,与上述相面术士的虚幻判断力呼应,人们的梦魇就在于看到,这些独特的特征——每个人特有的特征——最终表明不过是种新类型的构成因素。因此,归根结底,一个具有最伟大个性的人会成为一种类型的范本。这在闲逛者心中表现为一种令人痛苦的幻境。波德莱尔在《七个老头子》中有力地展开了这种幻境。这首诗描写了一个面目丑陋的老人的七重身影。这个多次重复出现的老人印证了城市居民的痛苦:尽管他们创造了最乖僻的特征,仍不能冲破类型的魔圈。波德莱尔把这个队列描写成面容“狰狞的(地狱般的)一群。但是,他毕生所寻求的新奇不过就是这种“永远一样”的幻境。(人们可以证明这首诗表达了一个大麻吸食者的幻觉,但这丝毫没有削弱我们上面的解释。)
波德莱尔
三、 跳进未知之国的深部去猎获新奇!
——波德莱尔:《旅行》④
理解波德莱尔寓言方式的钥匙是与商品通过价格而获得的那种特殊意谓同气相求。通过物品的意谓来贬低物品,这种独特的贬低方式是17世纪寓言所特有的,与那种用物品作为商品的价格来贬低物品的独特方式,乃是异曲同工。物品遭到这种贬黜是因为它们作为商品可以被课税。这种贬黜在波德莱尔笔下是用“新奇”所具有的不可估量的价值来平衡。“时新”代表了那种绝对价值,是不能解释和比较的。它变成艺术的终极壁垒。《恶之花》的最后一首诗《旅行》这样写道:“啊,死亡,老船长,时间到了!快起锚!”⑤闲逛者的最后一次旅行:死亡。目标:新奇。新奇是一种独立于商品使用价值之外的品质。它是那种以不断翻新的时尚为载体的虚假意识的源泉。艺术的最后一道防线应该与商品的最前沿的攻击线相重合,这个事实不得不始终回避着波德莱尔。
《忧郁与理想》——在《恶之花》第一部的这个标题里——法语中一个古老的外来词与一个新的外来词联结在一起。⑥对于波德莱尔,这两个概念彼此没有矛盾。他在忧郁中看到了理想的最新变形;理想在他看来似乎是忧郁的第一表达。在这样一个标题下,他把极端新奇的东西向读者展现为“极其古老的”东西,他把最活跃的形式赋予他的现代观。他的全部艺术理论的关键就是“现代美”;而对于他来说,现代性的证据似乎就在于这一点:它被打上了“有朝一日会成为古代性(古迹)”的宿命标记,它向一切目睹它的诞生的人显露了这一标记。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意外性的本质,而它对于波德莱尔来说是美的不可转让的品质。一如美杜萨的目光对于希腊人那样,现代性的面孔用它极其古老的目光电击着我们。
①参见钱春绮译本,第217页。——译者
②参见钱春绮译本,第319-323页。——译者
③参见钱春绮译本,第222页。译文略有不同。——译者
④参见钱春绮译本,第346页。——译者
⑤参见钱春绮译本,第345页。——译者
⑥理想( Ideal)是1578年借用的拉丁语词;忧郁( spleen)是1745年借用的英语词
(本文选自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