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了有没有人抱你入睡

1

从收到省舞蹈大赛的邀请函,到最终坐上了通往N省的火车,母女俩做了近三个月的筹备。

这筹备中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让父亲同意。

父亲从一开始起就反对凤羽跳舞,费钱不说,在他的认知范畴里,喜欢扭来扭去的女孩子有几个正经人。一旦入错了行坏了名声,将来恐怕嫁人都难。

所以这些年,凤羽能把跳舞这件事坚持下来,全靠母亲替她硬撑。母亲虽说也没怎么出过这小镇,但比父亲开明得多,也有见地得多。特别是教舞蹈的张阿姨,断言凤羽在这方面特别有天份之后,她对女儿的支持就更加坚定。

“咱们家凤羽以后是要成大人物的,就像电视里的杨丽萍那样。”母亲经常这样说。

父亲嗤之以鼻:“得了,就我们这镇子,不管是跳舞还是读书,连县里的奖都没人拿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窝里长出来的伢,你还想它飞上天啊。”

“要不,妈,我不跳了吧!”想到父亲那张冷若寒潭的脸,凤羽有些丧气。

“那怎么行?”母亲怫然:“你难得有个想做的事,又苦练了这么多年!我跟你爸这些年里,一切全凭他做主,唯独这一件他不依我就不行!张阿姨默默指点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给你报名成功,你只管练,我一定叫你跳成!”

凤羽练舞多年,几乎没有上台的机会,惟一的表演经验,不过是在全班孩子用课桌围起来的圆圈中间跳一跳。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随探亲回镇的表姐去了一趟市里的文娱中心,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舞蹈大会。台上虎啸龙吟,万花齐放,彩带飞扬,衣袂翻飞。各种爵士舞、霹雳舞、拉丁舞、民族舞眼花缭乱。还有人模仿杨丽萍老师的孔雀舞,舞姿摇曳,旋转腾挪,美轮美奂让人炫目。

当时小凤羽就呆了。

下了台,出了场,凤羽捧着爆米花和花环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被人摄取了意识,六神无主。

表姐用手背贴她额头:“凤羽,你怎么了?吓傻啦?”

然后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表姐,我也想上台跳,我想跳《扇舞丹青》,《采莲》,《霸王别姬》!”

火车上,凤羽摸着母亲脸上的一块淤青:“我爸下手忒狠。”

“那是你没看到你爸伤成什么样了,你知道他早晨为什么戴墨镜?”母亲眯着眼,一脸胜利之色。

凤羽噗嗤笑了:“你打伤了爸爸的眼睛?”

“对,给他打成熊猫,他看不见你的好,自己不喜欢的还不准别人喜欢,想让你跟咱们一样没志向,没出息。妈以前不知道你跳得到底有多好,但这次你张阿姨说了,你是她这些年里遇到的最好的,是可塑之才,妈绝不能让你埋没了。妈这次啊,豁出去了!”

母亲剥出一个橙红的橘子,扯着橘瓣上的经络,唠叨:“张阿姨教你的要点都记住了?让你如何吐纳换气都记住了?人家虽然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了,不能亲自跳几曲给你开眼,但年轻的时候也辉煌过,是舞台上的明星,风光着呢!只是后来被家人所累,可惜了。你要坚信,你是受过名师指点的。”

“嗯嗯!”凤羽点头。

母女俩一路闲聊,没话找话,看似信心百倍,实则都紧张得要命。母亲故作冷静,笑凤羽没出息,跳个舞比个赛,怕啥呀?自己却是每隔两分钟就要打开包检查一遍各类证件和参赛邀请函。唯恐不翼而飞。

凤羽忍得辛苦,终于在火车缓缓进站时,颤声道:“妈,我害怕。”

如果凤羽能洞穿人心,便能从母亲故作镇定,颇具大家风范的悠然神情中窥出一句:“别说了,我也怕。”

2

比赛在两天后进行,她们先找了个酒店下榻。

第一次住酒店,不会办理入住手续,两个人在前台缩手缩脚。

凤羽提醒:“妈,住店要身份证。”

母亲赶紧翻包找证,刚拉开一个口子,忽而惊呼:“邀请函呢……哦哦,在这儿呢,吓死我了。”

母亲一系列神经操作让凤羽更慌了。

宾馆促狭,不好热身练功,只能压腿。母亲从箱子里取出两天后要用的舞服,摊开在大床上,轻摸细抚,仔细检查之后叠好装起。隔天又取出,再装起。

凤羽想,别到时候没得奖,先得了神经病。

比赛日终于到来,母女俩提前两个小时打车到了赛场。

结果,出了事。凤羽的腿不听使唤,抖得厉害,并且因为过于紧张,引发了严重的尿频。在休息室等待上台的空挡,她一共去了八趟厕所。每次只尿一点,像老旧损毁的水龙头,淅沥沥没个完。

所有等待上台的俊男靓女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那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精彩纷呈,神色各异。有不满,有猜疑,有讥笑,还有同情。

凤羽的妆容因为脸上的油汗一次次晕开,母亲便一次次给她补。凤羽一眼扫去,同组十几个选手,没一个像她这般紧张。她忽而想起父亲粗粝的喝骂:“乡巴佬,去外面出什么丑?你以为谁都有那个命?”

母亲小声提醒:“你排十八号,现在十六了。你别老上厕所,你没尿,你就是吓得!你克服一下。”

可凤羽却是真真尿意汹涌啊!

有人忍不住问她:“你是哪个区、哪个舞蹈团的?”

凤羽很老实地回答,某省某市某某镇子来的,没有报舞蹈团。

“师承哪位名师?”

凤羽报了张阿姨的名字,对方假装在脑中费力搜寻,最后冷冰冰掷出一句:“不认识。”

母亲不服,替恩师贴金:“我们凤羽的舞蹈老师年轻的时候可出名了,你们的老师也许都听过她的大名。”

凤羽用力扯母亲的衣角。

3

第十七名上台的时候,凤羽的紧张感如危墙轰然倒塌,精神全面崩溃。

“妈,我不行了!我要上厕所!”完了,不但腿抖,声音也抖,嘴皮子也哆嗦,像极寒的天气被冻了一身冰凌子。

所有的人冷漠中带着讥笑,而凤羽的目光温软怯懦,毫无抵御力,无法和那些平稳坚定的锐利目光抗衡。她被杀退回来,再次惊觉尿意汹涌。她不顾母亲的劝阻,再次奔向厕所,仿佛奔向她安全的港湾。

然而这次三个蹲位都有人,凤羽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那边十七号的演出已接近尾声,马上就到她了。

可她怎么能憋尿跳舞呢?她做不到,凤羽忍不住敲门:“请问,里面的人,好了吗?”

“敲什么敲?”那人透过门底缝隙看见凤羽的舞服,知道是她,没好气道:“我说你参加过比赛没有?紧张成这样?一会儿还怎么跳舞?你不会头一次参加比赛吧!区里的,市里的比赛,参加过几场?拿过名次没有?不是我说,你紧张成这样是跳不成的,别一会儿拿不到奖,还砸了师父的招牌!”

“十七号表演结束,请各位评委打分,下面有请第十八号选手,崔凤羽,表演曲目《扇舞丹青》。”

“凤羽!凤羽!”母亲的声音尖细如丝,紧张如弦,仿佛每个字都是由心脏发出,沉重、急促、悲怆。

“快快快,到你了,快上台。”母亲一把拽住因没上成厕所而泫然欲泣的凤羽,拽着她顺着舞台通道跑。然后在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红线区将凤羽松开,“别怕凤羽,别怕,不管跳成什么样,咱们来过,这就是最大的收获。妈不盼着你拿名次,妈就要你敢想!敢做!敢迈出去!”

母亲哭了。

凤羽也哭了。

然而奇迹没有降临,凤羽没有被主角光环笼罩。她想到那天晚上,母亲跟父亲为她参赛的事大吵,母亲话赶话的,不知怎地就立下了“军令状”:“你别小看你闺女,等凤羽捧了大奖回来,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到时候我请全镇的人吃糖。”

“你以为拿奖那么容易?少丢人现眼了,平时瞎闹闹就得了,还真当回事。请全镇吃糖?你嘴巴漏风了,敢说这么大的话?别请全镇来看笑话吧?”

母亲腾地就火了。她入了局,连余地也没给自己留:“要是凤羽拿不到奖,我就死给你看!”

凤羽母亲自然不会为这个死,无非是逼急了口不择言,跟老实人爆粗口一个道理。可她还是入耳了,慌了,紧张了,后悔了。原本只是她一个人的梦想,为什么要赔上母亲的骄傲和底气,让她在父亲面前输个彻底?

她这次输了,未来的路也就断了,父亲不会再同意她跳了,母亲也再无脸面为她争取了。或许从此以后,她们在父亲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原先只知道梦想是件美好的东西,竟不知它那样沉,那样沉。它如一柄巨剑,闪着锋利的光芒,又像埋藏于对岸的珍宝,要想获取,需穿过枪林弹雨,闯过沟沟壑壑。多少人,便是如她这般还未真正开始,就猝死于途中的吧!

4

凤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摔了一跤,她被自己的舞服绊倒,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来不及疼痛,一瞬爬起,迅速检查一下舞服和头饰是否规整,然后踉踉跄跄继续向前。舞蹈过程中接连出现了好几个错处,更严重的也是最低级的一个失误是,有一个开扇的动作,扇子愣是没有打开,反而直接被扔出去了……

而她狼狈又执着的样子穿过清亮又浑浊的泪珠,永久地刻印在了母亲的眼底,又穿过时间和空间,和第一次学走路时的幼年凤羽渐渐重合……

当晚回到酒店,凤羽就开始发烧。她浑身发烫,呓语不断。母亲急急地拧来热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又问宾馆老板讨来退烧药。

凤羽什么也没说。她吃了药,蜷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后半夜烧退了,母亲才稍稍放下心,提议逗留两日,散散心,等她好些了再回去。凤羽说宾馆太贵了,睡不安稳,有这钱,买什么不好?母亲戳她脑门子,笑着骂她财迷。

谁也没提比赛的事。

晃动的车厢里,凤羽的思绪一点一点凝聚,再一点一点弥散。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不太相信她竟然已经参加过比赛了,仿佛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梦。

来时路,归去途,一切那么熟悉,却又有种令人伤感的生疏。来时她紧张雀跃,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回程她平和,酸楚,像经历了败仗的伤兵,难受却也心安。

母亲又剥了橘子喂她吃,一瓣一瓣塞进她嘴里。比来时买的橘子酸多了,酸得倒牙。可酸涩中犹带着一丝清冽与甘甜。她没问母亲为什么这么久了,张阿姨也没打电话来问赛况,因为前一夜在宾馆半睡半醒间,她听到了母亲在卫生间打出去的两个电话。

一个打给恩师,母亲带着歉意;“怪我,这些年里没有带她见世面,总怕她爸爸不高兴,这也不敢参加,那也不敢参加,瑟缩在家里。要不然她不会胆子这么小。这一下忽然上那么大的舞台,就怯场了。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她有一紧张就尿急的毛病。”

一个打给父亲,语调悲怆决绝:“只要凤羽还想跳,我就陪她,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哪天她自己亲口告诉我她不想跳了,你再诋毁我闺女,我就跟你离婚!”

凤羽咽下最后一口酸橘,沉沉地睡了。她在母亲温热的怀中,在动荡的车厢里,在嗡嗡蝇蝇的人声中,在孩子的啼哭中,在列车员售卖瓜果零食的热情吆喝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身披舞袍,轻盈地跃上舞台,在婉转宏大的伴乐中翩翩起舞。她旋转,她穿梭,她开扇,她收合!她凌空跃起,在空中翻旋,她碎步快跑,扇出水墨丹青!

火车即将进站时,母亲在耳畔问她:“凤羽,你还跳吗?”

“跳!妈妈,我跳!”

也许梦想就是要在酸涩中觅甜;就是不安地希冀、小心地追撵,摔疼了不回头,失败了不死心,跌破了面皮也丢不掉一颗炙热的赤子之心。只要有一个人还信你,拼尽全力维护你,支持你,你便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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