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的收藏品:关于本书的思考与解读(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书评

蒋方舟无疑是自襄阳这片土地走出的一位极其优秀的青年作家,而同样身处襄阳的我,虽年少时时常听闻到有关她的事情,却也只能非常惭愧地说,这确实是我第一次阅读她的作品。只不过这也并非是什么坏事,毕竟没有之前那些作品的束缚,反倒能对当下的文字有更明确的认识与体悟,毕竟任何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当作一个被人独立鉴赏的艺术品,而非淹没于各种无畏的比较之中。

毕竟,《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一书于作者而言是一次全新的尝试与突破,或许最终呈现出的一切并没有预期的那样尽善尽美,但是它同样能给予读者思考与力量,便足够了。接下来,就个人对全书四个短篇的理解,谈谈自己的阅读感受。

1.

《在海边放一颗巨大的蛋》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海滨小镇的奇妙故事。原本平静的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智者说它是陨石,长者说它是圣蜣螂滚出的土球,诗人说它是月亮,只有主角普修——一个曾当过水手,如今做着打磨镜片生意的手艺人——认为它是一份特别的“礼物”,同时他也开启了对这份“礼物”的探索之旅。经过一番艰苦的开凿和漂洗,最终普修将其制造成了一个窥探宇宙文明的巨大望远镜。

在这篇犹如寓言故事般的短篇小说中,作者展现出了两类人对于新鲜事物的态度,一类是像普修这样的尖端科学的研究者,他们具有强烈的求索精神,并能无视外界的各种舆论,一心一意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标进发,从用扁头堑子开凿到将石头凿通,再到后来将其中的色素洗掉,这个过程哪怕再苦再累,再孤单再寂寞,他们都心甘情愿。

而另一类则是小镇上的普罗大众,他们对新事物的出现总是带着畏惧感,诸如文中人们对开始开凿石头的普修发出各种劝解和警告,直到他们中的某些人尝到了甜头——诗人因在石头里睡觉而获得了良好的睡眠——于是其他人便蜂拥而至,在其中打造出一处处属于自己的领地,甚至还出现了贸易往来;而当普修开始实施石头脱色的计划时,他们又因自身的利益受损而作鸟兽散,令这一切看上去像是一场闹剧。

这其中最有意思的一点是,这些小镇上的居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普修在干什么,他们只是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模仿着对方的行为。虽说这种带着错误认知的模仿看上去有些可笑,但是他们也在这个过程中创造出了独具魅力的事物——无论是那些反应梦境的浮雕,还是拥有各种用途的空间,以及最终形成了一座特别的城市,都是极具意义和价值的。

或许你可以认为小镇上的居民认知局限且自私,但是现实中的普罗大众也不正是如此吗?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他们不可能做到像尖端科学的研究者那般有长远的眼光和见识,不完美恰恰是其最真实的一面;众多不完美不伟大的梦想汇聚在一起,才能铸就起一个伟大的梦想来。

建筑师覃斯根据小说设计的建筑概念图

所以作者并非是在借由这个故事展现研究者的神圣和大众的无知,而是希望借由文字能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可笑也好,可爱也罢,这都是最真实生活的产物。更重要的是,作者的故事后半段点名了研究者对大众的引领作用也必不可少,小镇上的居民正是通过普修创造的望远镜,对世界有了更多新的认知,激发出了更多灵感,拥有了更多的梦想。“无知”并不可怕,只要“探索精神”和“好奇心”不被磨灭,人类便能创造出一片新的天地。

至于故事的结尾,一方面作者交代了大石头的来源,另一方面则是对人类努力的一种肯定。或许在那些高等文明看来,人类不过是一个在游戏棋子上折腾的微小生物,但是他们却通过努力创造出了令高等文明惊叹的事物,即便是最终被拿来当作摆设也意义非凡。

2.

《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讲述了一位女性动荡时代的经历与随之产生的情感变化。作者借由一系列小人物的生死别离,不仅描绘了一个时代因瘟疫和战争由盛转衰的过程,同时也将身处于这样环境中人物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展现在了读者面前,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对情感、社会、人性乃至生命的思考。

从结构上看,整部小说采用了双线模式,其中一条线索讲述了主人公“大科学家”某日偶遇老友傅歇,从而引起了她对过往经历的追忆——从最初的和平时代,人们拥有着各种理想和抱负;到后来的大瘟疫时代,死亡蔓延,流言四起,人们生活在资源匮乏和对瘟疫的恐惧之中;再到不可遏制的战乱时代,因瘟疫过分压抑的人们借由战争宣泄着内心的压抑与不满,却也使得整个世界都处于混乱与动荡之中。

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科学家”的生活也波折不断。最初,她与身为花花公子的傅歇在假期旅行中相知相识,后者随即对其展开了追求的攻势,却在她的矜持下无功而返。直至大瘟疫时代,二人又因为做义工走到了一起,傅歇原本打算带主人公离开这座正一步步被瘟疫吞噬的城市,却在上火车的那一刻再度分开。

主人公随后完成大学学业并进入一所学校工作,与一位她并不喜欢的地理老师结为夫妻,婚后二人之间看似平静,却被一个与丈夫志趣相投的女教师左伊挖了墙角。主人公清楚自己并不爱这个丈夫,但是咽不下的那口气让她无法成全二人。最终地理老师和左伊私奔打算逃往国外,却在边境线上被人击毙了。

书中插图

而另一条线索则是有关南十字星的经历,由于南十字星负责修建的“兔子洞”——这里应该是借用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说道——导致不少星球受到负面影响,因而他们决定暂时互相远离,并暂停一切星际往来,而具体措施则是关闭自己的聚变反应堆。只不过所以星球都没有料到的是,这一行为直接导致了他们的迅速消亡,最终南十字星只能将一颗极为遥远的星球上的小花作为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信念,故事的最后他为了能让小花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选择了自爆,以便能发出灿烂的星光到达小花身旁。

两条线索的联系除了后者是前者故事中主人公给儿子讲的一个故事外,它们所涉及的关于爱的这个核心是想通的。南十字星为了让花朵能感受到自己的爱选择了自我毁灭,而主人公则依旧爱着自己的初恋傅歇——正是因为她的爱之深、情之切,才有了故事开篇的邂逅桥段,因为那不过是她幻想出的情景罢了。她用尽一生时间幻想自己再次回到傅歇身边,而残酷的现实却令这份幻想缥缈虚无,可悲可叹。

人物的不幸所折射出的是一个时代的不幸,那些穿插于文中的死亡令人触目惊心——因淋雨而被拒绝进入食堂的学生选择了自焚;一直坚信战争会胜利的校长因儿子战死而精神失常;被新校长开除的艺术家郁郁不得志最终选择了自杀,等等等等。

于是乎,作者仿佛是为了平衡这些不幸,有意增加了很多看似荒诞的剧情,诸如人们闭关锁国到将所有的事物都当作是国人创造出来的,甚至不再提及“国外”这个词,就连地图也不再描绘国外的土地;又如人们无视仍在进行的战事,而是相信自己所在的国家已经胜利了,仿佛只有像这样自我麻痹才能继续安稳地生活下去。

只可惜荒诞并没有弱化已有的不幸,反倒使那始终萦绕于字里行间的悲哀更加刻骨铭心。

3.

《在威尼斯重建时间》一文讲述了主人公在D的帮助下对自己的大脑进行手术,从而实现时空穿越的目的。就其科幻内核而言,无论是借由破坏脑组织使时空穿梭成为可能的剧情,还是无可控制的穿越后主人公的意识会直接占用该时间点他自己身体的设定,乃至实现穿越是为了改变亡者命运的目的,都与日本科幻小说家小林泰三的经典作品《醉步男》类似,并且后者无论在科幻理论的构架上,还是剧情的设计上都更为复杂,那么蒋方舟的这篇短篇与之相比优势又在哪里呢?

其一,相较于小林泰三的作品注重科幻内容的挖掘,蒋方舟更注重人物情感的表达。她在文中借由主人公不断跳跃穿梭的经历重塑了他与父母之前的情感关系——看似相互排斥,却又隐隐相连,从而将文章的主题顺理成章地引导到“与父母和解或是与自己和解”的问题上来:“我回到过去,是想乞求他(父亲)的原谅,弥补自己的错误”;“试图理解他,并且试图让他理解”。

其二,相比于《醉步男》中的两个人都是通过手术成为的穿越者,蒋方舟的这篇文章另辟蹊径地借由疾病,将父亲打造成了一个“时间穿越者”——身患阿尔茨海默病(AD)的父亲因远近记忆严重受损,不仅出现了时间上的混乱感,甚至还在捏造所谓的事实。而这种以记忆混乱为桥梁,将科幻与现实疾病结合在一起思考的设定非常新颖有趣,算是本作的一大亮点。

书中插图

4.

《边境来了陌生人》讲述了一个陌生人在暴雪之夜于小木屋内修整,结果与屋里的几个人开启了讲故事之夜。离奇的内容和轮番开启的故事,使得整篇文章颇有《天方夜谭》一书的趣味。

4.1 陌生人的故事

陌生人的故事是有关彩票(偶然性)对人们的控制。小镇上的人们为了拥有绝对相同的权力和地位,开始发行“好彩”和“凶彩”,其内容也非单单局限于金钱,而是任何好事和坏事,甚至可以摆脱法律的束缚,整个镇上的人都深陷于彩票所带来的决策之中,而丧失了自主选择和思考的能力,而那个决定发行彩票的始作俑者——行政长官,也死于所谓的彩票指令之下。

4.2 胖子的故事

胖子的故事是有关自己的一段奇妙的恋爱经历。他无意间与一个名为海伦的女人邂逅,却发现每次遇见对方时,她的男友都不尽相同,直到有一天他恰巧遇见海伦被人抛弃,于是胖子主动上前搭话,二人随即走到了一起。胖子非常在意海伦之前的恋爱经历,但是后者却声称自己有失恋后立即失忆的毛病,虽说如此,但胖子依旧十分介意,不断逼迫对方说出真相,甚至为此拳脚相加直至分手。

分手后二人再次偶遇,胖子发现海伦所谓的失忆是真的,但他却永远的躲开了。至于其原因与其说是因为愧疚,倒不如说与《荷马史诗》有关——拥有忘忧药的海伦能让人们远离悲伤,哪怕是亲人去世、爱人被杀,而胖子所害怕的正是自己被所爱之人遗忘,毕竟那意味着他所有的付出都形同虚无。

4.3 女人的故事

女人的故事是有关她的婚姻生活。她曾经拥有一个儿子,但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孩子突然“不见了”;可当她发现孩子存在的痕迹全部消失,向丈夫询问孩子去哪儿时,对方却露出了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表情,就连周围人也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随后她进入了疗养院,学会了将自己的疑问全部咽进肚子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配合丈夫扮演幸福游戏的玩偶。直到她后来遇上了一个真正愿意听她倾述的男人,以求得精神上的抚慰,却不料最终被丈夫发现,最终丈夫和那个男人都决定离开她。

对于这个孤独的女人而言,她并非不爱他的丈夫,对方也并非不爱他,只不过这份爱对她而言有太多的束缚,甚至连丧子之痛都要为维持完美的夫妻形象而隐藏起来。她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但是她的丈夫不仅不愿意成为倾听者,甚至无视她的主观感受,所以她才会选择向一个外人吐露心声。或许这个故事本身存在一定的荒诞成分,但是现实中的婚姻破裂往往正是源于这一点。

4.4 独臂男人的故事

独臂男人的故事是有关他所遇见的种族歧视。他的好友k被因其所谓“错人”的血统而被认为低人一等,原本k立志成为错人行政长官,却因为发生了一起错人侵犯正常人少女的事件,而导致整个错人被排挤和边缘化。成人后的k射杀了当时的行政长官并投奔主人公,希望对方帮助自己,而后者却选择了报警。多年之后,遭遇流放的k回来寻仇,二人之前却展开了一场所谓正义的争辩,最终一死一伤。

不难发现,无论是正常人还是错人,其行为都存在所谓的正当性和暗藏的不正当性,因而单从其中一个角度去辨别其寻求权力的行为是否正当并不合理,所以很难说故事中的人物谁对谁错,大家不过是在为自身的利益服务,并冠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罢了。而现实生活中的政权冲突亦是如此,只不过我们往往会将接触到的片面的信息视为现实而已。

4.5 小屋主人的故事

小屋主人的故事是有关他和一个流浪孩子的。小屋的主人是一位被帝国派来驻守边境,抵抗巨兽的战士,所谓的巨兽人们众说纷纭,甚至怀疑是帝国编出来用以威慑国民的谎言。而士兵却机缘巧合遇见了一个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在山林间,却勉强长大的孩子诺曼,于是他收养了诺曼并教会了他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而诺曼也完成了士兵的心愿,帮他猎杀了巨兽,只不过在那之后,他选择了彻底的离开,再度消失与森林之中。

“世上很多东西大概都是这样,你在抓住它的刹那,你就失去了它。”诺曼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知道士兵将因为斩杀巨兽的壮举而离去,然而直到诺曼离开的那一刻士兵才意识到,相比巨兽的头颅,他更希望得到的是诺曼与自己的陪伴,只不过这一切都在那个瞬间不复存在,令人倍感惋惜。

4.6 陌生人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

最后陌生人讲的故事前半段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事,只不过“奥德修斯”这个名字其实是身为随从的陌生人自己的。他从神女卡吕普索那里获得了永生的能力,并开始了一段见证人类寻求永生的经历。

而他的这段讲述也巧妙地将此前的五个故事串到了一起,不仅使六个故事形成了短篇连作,更重要的是他还给予了每个故事以反转式的全新解读,使得读者能以全新的视角审视此前每个人讲过的谎言;故事最后的那段话更是荒诞而有趣,使得原本压抑的场景顿时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可以说,“南十字星”贯穿全书,它在星际间漫游,收藏着来自宇宙的各种奇观,而这四个故事或许正是它收藏的一部分。事实上,从南半球广阔的大洋上能看见的“南十字星座”,在很多个世纪里指示着南天极的位置,为面对完全茫然征途的航行者坚定了发现远方的信心;而蒋方舟此次集结出版的《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一书,则如同“南十字星”一般,给予身处迷雾中的人们,能捕捉到当下与未来模糊的模样。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