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荣:嫂子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嫂子

梁云荣

嫂子病了,是不好的病。

嫂子的时间不多了,嫂子刚过四十。

我专门回老家去探望嫂子。再不回去,可能就永远见不上她的面了。

老村长还没死,脑门光光的,脖子细细的。依靠着墙壁,躺在门口一堆破褥烂被里。明晃晃的阳光下,他肮脏干瘪的躯体,眼眶深陷的头颅,像骷髅一样,狰狞的惹眼。

我惦记着嫂子,脚步急急而惶惶,内心焦躁而惴惴。但活死人一样的老村长,却看到并且认出了我,嘴里呜呜啦啦的,朝公路上的我打招呼。于是,粘稠的涎水,顺着嘴角奔腾而下,把围在脖子下、深秋树叶一样的一圈黑脏毛巾,浸透得,在阳光下像盔甲一样闪闪发亮。

我只扫了他一眼,仍旧目不斜视的径直往前走。

门前村长的儿媳妇,撅着磨盘一样的大屁股在摘黄瓜。摘下了一根黄瓜,在衣襟上拭拭后,咔嚓咔嚓咬了几口,把黑绿的皮和苍白的瓤砰砰的吐到脚下,对我笑笑,说狗蛋回来了啊,你看这老怂,年轻时,费事得像头种公牛,现在遭报应了……这老怂,舔了一辈子沟子,天天像一坨鸡屎样摊在门口上,一看到路上有干部模样的人过往,这老怂,舔沟子的老毛病就又犯了!……老怂,干部都是你爹么?我顿顿给你端吃端喝,你还朝我翻白眼!再翻,看另一只眼睛,睡觉也闭不上了。家里可没有那么多毛巾,来给你睡觉时捂眼睛!

躺在破栏里的村长,又开始大声的屋里哇啦。

村长儿媳妇,把嘴里咬嚼的半截黄瓜,径直甩了过去,砸在了村长脚下的土堆中。把一只用黑鼻子,在地面上来来回回翻检搜索的黄毛脏狗,吓了一大跳。这黄毛狗吱吱呜呜的夹着尾巴跑出四五步后,回过头确认没人奔撵追打,于是猫着狗腰,飞快的过来叼起黄瓜,钻到了回回家柴垛下的阴凉处。

村长家的儿媳说,狗蛋,你不知道,王球娃那个老怂害了我啊!把我嫁给骚猪子那个瓜种儿子。我王翠花这一辈子,算是活活瞎了!……老怂,你到底啥时死价,你不死,我就死!

王球娃,是老村长的亲家,是村长儿媳王翠花的娘家爹。骚猪子,是村里人当年给老村长起的外号,没有多少人知道,老村长的大名,其实叫作马来财。

嫂子家,就在老村长家的斜对面,房屋整齐排场。屋脊的红瓦,在明媚的阳光下,红的渲净,红的的耀眼。我知道,嫂子从银川回来后,用自己挣的钱,修下了村庄里最漂亮最宏大最张扬的这一院房屋。现在,嫂子的两个孩子,大儿子正读大一,小儿子刚升高三。可嫂子,却病了.

村长儿媳看见我朝斜对面嫂子的院落里张望,于是迅速地凑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见她的厚嘴唇上,沾着黄瓜的一层淡绿色。

狗蛋,你不知道吧?那个婊子,从银川卷回了一大笔脏钱,竟修了这么一院富态的房子!挣了钱,也赚下了病,——脏病!……是脏病,浑身烂光,才能咽气!该!当年她妖精狐媚的勾引这老怂,处处占便宜。如今,这对狗男女,你看活的啥人么!……狗蛋啊,你到了她家,不要吃他们的东西,连水都不要喝。那脏病,会传染的!

我嗯嗯着,匆匆急急的挪动步子,来到了嫂子家的大门前。

在抬手敲门时,我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心里有愧疚有心痛还有急切。

我大声的叫门,嫂子,我是狗蛋。

用手一推,发现门却是虚掩的。

我站在用城市马路转铺的平整的院落里,看见院子中央,挺立着一颗葳蕤的雪松。树下,有一张大理石圆桌和两把竹藤椅。桌椅上面,都蒙着一层黄尘。雪松像一把张开的大伞,而阴凉处的石桌藤椅,黄不拉叽的,像揭了席面的土炕。

是狗蛋吗,你先不要进来……在院子里等一会。

是嫂子的声音。依旧圆润清亮,还有,泼辣辣的娇媚。

都到这地步了,还讲究个啥……洗什么脸,狗蛋兄弟又不是外人。大半辈子,就你讲究忒多!恋社堂哥的声音,还像从前一样,瓮声瓮气的,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这地步怎么了?即使到老、到死,——哪怕现在就见阎王爷,我也得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静静的。得了瞎瞎病怎么了?我是女人么!去,把毛巾沾上水,我擦把脸……”

听到屋里俩人的对话,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嫂子年轻时光洁妩媚的脸庞,想到了我少不更事时的青春萌动,和那时对嫂子的深深眷恋,及潮水奔涌般的冲动……

我走进了屋子。嫂子半躺在被垛卷上,额头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湿毛巾。嫂子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但眼神黑亮,嘴唇棱角分明。嫂子往里挪了挪,拍拍炕头,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我坐在了炕头上,嫂子,躺在我旁边。

那一年,我二十二,嫂子二十七岁。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喝多了,吐得稀里哗啦后,像死猪一样躺在炕上。嫂子,就坐在炕头上,坐在我旁边。

那一天家里没人,我想不起来是和谁喝酒、到底在哪喝酒、又喝了多少,反正,是醉了。喝醉后,心里焦躁憋屈还有压抑,在院子里打狗撵鸡,故意闹得乌烟瘴气。酒壮了胆后,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想引起隔壁嫂子的注意。因为,我一直对嫂子怀有不可告人的、蠢蠢欲动的念想。早在十六七岁时,我就对嫂子,产生了急于亲近的向往和难以抑制的冲动。嫂子的敛眉浅笑,嫂子饱满的胸脯,嫂子那总是笑盈盈的眼神,嫂子那粗黑的下垂的辫子、还有走路时被辨稍轻轻刷打的浑圆突出的屁股,还有嫂子那风风火火的走姿、匀称柔韧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陪伴着我一天天声音低沉喉结突出,嘴边长出毛茸茸的胡须。

对嫂子,我是爱戴和尊敬的。但对她的爱欲,又是清冽明显而无法自拔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闹腾累了,公鸡飞跳到墙头上嘎嘎的乱叫,黑狗蜷缩在窝里,只露出狗头怯怯的打量着我。但嫂子,还是没过来看我。

我七仰八叉的躺倒在炕上,翻江倒海的吐在地下时,嫂子却进来了。

嫂子弄湿毛巾拧干后,给我擦拭脸上的秽物。嫂子说,狗蛋你个海兽,喝那么多酒?把地下吐得像猪窝!这么脏,看将来娶下媳妇后,晚上不给你挨身子。

嫂子弯腰给我擦脸时,她胸前的凸起,随着胳膊的伸展,活活的跃动。我的心,跳得像要破膛而出,脸火烫火烫的。

嫂子看着我的眼睛,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说,狗蛋,脸红得像下蛋母鸡,做了啥亏心事?还是心里正想着干啥坏事呢?

我胡乱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的说嫂子,你真美。

我没看她的脸,是不敢看。我的声音,磕绊颤抖,像是在对着墙壁呢喃呓语。

“傻瓜,美什么。我正好看的时候,你还是小屁孩呢。现在都两个娃娃了,老喽,……什么地方老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呵呵呵呵……”

嫂子笑着,离的很近,她的眼神更加明亮柔和,像能融化积雪坚冰的太阳。我继续躲避着她的眼睛,含混不清的说,嫂子,我想……

嫂子坐直了身子,两手捏着被子的一角,声音变低了,说,狗蛋,你真想?你醉了……

接着,嫂子叹息了一声,说你往过挪挪……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但你可别后悔啊……嫂子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和你耍,我愿意……

我的心,跳得好像快要窒息。喉咙,也干得像要冒烟着火。

嫂子抬腿上炕了,在我旁边悉悉索索的脱衣。嫂子说,你哥他,去烤烟地了……

我扭头看见,两条白腿,向延伸的铁轨一样玲珑笔直。可是,在两条铁轨逐渐变粗、终于交集的狭窄三角处,一片耀眼的红色织物上,缀着一块显眼的黑疤。

是补丁,红裤头上的黑补丁!

我的头脑,就像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一样,一下子豁然明亮和清醒。我感到了罪恶,感到了自己的龌龊。

我立刻翻身坐起,按住了她解纽扣的手。

我说,嫂子,对不起,我是真醉了……我不能祸害你,虽然我……喜欢你。你走吧,是我不好,我不能对不起我恋社哥哥……

嫂子的手僵住了。她叹息一声,缓缓的穿衣下炕后,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掖了掖我的被角,说,那我走了,你好好睡,睡一觉,酒就醒了。

嫂子轻轻关门,走出了院子。

我躺在炕上,心跳平静了,太阳穴上汩汩冲突的血液,也缓缓流向了心房和四肢。

从下午到第二天早晨,我没出过屋门。我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不想见任何人,怕见任何人……

现在,嫂子就躺在我旁边,脸颊消瘦。小巧的鼻子,突兀的高耸。

嫂子说,狗蛋,没想到你能赶回来看我。说着,嫂子的眼睛湿润了,急促的吸了一下鼻子。

我说,嫂子,好好养病,什么也别想。想吃什么,给我说,我买给你。

嫂子说,啥也不想吃,我没几天了,你还是别来了。我这病,不好。

嫂子继续说,病了后,什么也不争也不想了。清清静静的,一个人想一些过去的事,也挺好……狗蛋,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脏,我有过好多男人。

旁边的恋社堂哥,急促的嘟囔说,病糊涂了,胡说什么呢,看狗蛋笑话!说着,从怀里惶惶急急的掏出烟锅,蹲在了桌子腿边,用缭绕的蓝烟,笼罩了胡子拉碴的面孔。

恋社哥,是庄里的窝囊人,而嫂子,在家里则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

恋社哥脾气蔫,在人前不会说来回话,又没有手艺。在以前,家里的日子过得甚是凄惶。恋社哥最怕的人是老村长,老村长当年在庄里,既当牲口牙子,又拳脚厉害,能踢能咬,是个厉害角色,更是个恶人。可惜,儿子没有继承老子的伶牙俐齿和凶悍霸道,老实的像个榆木疙瘩,三脚都踢不出一个屁来,我们都叫他面瓜。面瓜整年整年被老子辇到外地的建筑工队上出苦力挣钱,只有在正月里,才能看到他在村里的阳坡上,一边听闲人说东道西,一边翻着厚嘴唇憨笑的声影。

村里人都说,村长给儿子娶的媳妇,实际上,是儿子用的时间少,老子却用的最频繁。

老村长是村庄里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皇上,很多年轻媳妇,都曾经是老村长宠幸过的嫔妃。在村子里一年四季闲人不断的牙岔骨台台上,老村长唾沫横飞肆无忌惮的宣扬他与很多女人睡觉的起因经过和细节,是我们村庄里常见的一幕风景。

当然,老村长占有过的女人,都得到了好处。或多或少的,或明显或根本看不出门道的。

老村长四处宣讲他的艳遇和风流史,不避辈份,也不避小孩。在饲养站的场院里看露天电影时,和一大群老光棍小光棍闲扯,叼着黑粗雪茄的村长,对裤裆总是湿嗒嗒散发着腥臭的二歪说,二歪,你个瓜怂,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吧!十六七的小伙子,算是白活了……过来,老叔给你出个主意,让你享上一回男人的福。……等你姐睡着了,我跟你说,你就用你身上最硬的东西,去戳碰你姐尿尿的地方,你姐骂你打你,你都甭理,知道吗?……

二歪是村里的傻子,只知道出死力气干活,话都说不完整。

二歪的姐姐叫小旦,人长得好看。姐弟俩父母死得早,两年前,姐姐找了个上门女婿。女婿是塬那边的山里人,脾气犟,又长得人高马大,天王老子也不怯,但还是很疼小旦的。

小旦女婿,在村里,是老村长不敢招惹的厉害角色之一。

就有一晚上,老村长摸索到小旦家里表示殷情关切和周到慰问,竟被那汉子端着猎枪,追出了二里地。枪口喷射出的细铁沙,打在了村长屁股上,一下子揭掉了大裆棉裤的一半。村长光着屁股,在草垛中钻了一夜,第二天还都不敢回家。

在村长的怂恿下,二歪兴高采烈的回家了。第二天,人们看见,二歪早早就在村巷里转悠,头上覆盖着几个青紫的肿包。二歪前言不搭后语的向人们诉说了昨晚的经历,差点让村人笑掉了大牙,成为村庄荤段子里又一个盛传至今的典故。原来,二歪晚上回去后,绞尽脑汁的想,终于发现,自己身上最硬的地方,就是脑壳。老村长给自己出主意,是用最自己身上硬的地方,去碰姐姐小便的地方。于是,二歪就在姐姐的屋外,俯蹲下身子,一遍又一遍用额头撞击姐姐放在墙角下、那个结着一层白色尿垢的尿盆,把自己累得气喘嘘嘘碰得鼻青脸肿。

村人们笑过后,都说老村长又骚又坏,纯粹是头老骚猪,肯定不得好死。于是,大家在背后,都不叫他村长和他的全名了,叫他骚猪子。大人叫,小孩也这么叫。提着马扎晒太阳的老汉说,骚猪子他爹怎么几天不见啊,不会是把伙食帐算了归西去了吧;手里拽着小孙子的老太婆们说,骚猪子又从供销社推回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新格铮铮的;小媳妇说,看,骚猪子又领着翠花去县城看病去了,再不看,就给面瓜把亲兄弟生下了……你瞧那腰身,笨的像辘轳;大姑娘说,二丫,跟我到骚猪子家,去取上头发下来的碘盐,那骚猪子的眼睛像长虫,冷冰冰骚兮兮得怕人;放学的路队上,伙伴们和我说,骚猪子家的彩电真好真清晰,没有一点雪花……咱们好好念书,等将来挣钱了,买它一台狗日的彩电!

那天,我和恋社哥哥,赶着八头黄牛,走在把村庄一分为二的沙石公路上。

我愿意和恋社哥哥亲近。因为,漂亮的嫂子是恋社哥哥的老婆,还因为恋社哥哥从来不对小孩恶声恶气,总是见人嘴一龇,露出一口黑牙,笑得两颊上皱纹波涛荡漾。还因为他勤快,两家的八头牛合并在一起后,一人在后面赶,一人在旁边的庄稼地畔堵截,轰轰烈烈的赶到山里。到了山里,我可以躺在草丛中睡觉,我可以看闲书,我可以上树摘核桃,把青涩鲜嫩的核桃吃的嘴唇发紫,指头乌黑。我知道勤劳朴实的恋社哥哥,必定会把我两家的牛,用心经管得规规矩矩,被肥嫰的青草,吃的肚子和脊梁一样荡漾起伏。

那天,太阳毒得很。照在公路旁的小河上,小河像聚集了光线的放大镜一样刺人眼目;照在黄土堆上,黄土堆竟像金子般绚丽生辉;照在两边的豌豆地里,豌豆叶子绿的仿佛渗出了黑油,仿佛能听见,豌豆荚争先恐后的爆裂声。但实际上,绿葱葱的田地里,没有丝毫细微的声响,蚂蚱躲在阴凉处聚敛起了绿翅膀,蟋蟀在地下幽深的洞穴里,正在惬意的闭目养神。

恋社哥哥手搭凉棚,眯起了眼,对我说,狗蛋,那是谁啊,自行车骑得恁快,像风里的旗子一样欢!

我也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了眼,朝前望去。

来人骑在自行车上,像骆驼骑在羊身上。没有风,但黑色的衣襟,却像蝙蝠一样张成了两个扇形。

我说,看那大头,肯定是骚猪子。

恋社哥哥说,可不敢胡说,狗蛋。按辈分,你要叫骚猪子叔哩……噢,不是骚猪子,是村长。小心村长打烂你的嘴。

我说,我叫他个锤子。

说话间,骚猪子骑着自行车已经冲进了牛群。一头小牛犊,受到惊吓,慌不择路的跳下几个坎塄。老母牛急切的哞哞着,快速的奔向坎塄,去追随去劝导它的儿子。

来人,真是骚猪子村长。酒糟鼻子红的像涂上了猪血,阳光曝晒下,满身的酒气,熏得人鼻根痒痒,想接二连三的打喷嚏。

村长说,恋社放牛去啊,好好放。今年的烤烟,你们家承包吧!

恋社弯着腰,在胸腹前惶惶的搓着两只手说,村长啊,你没喝醉吧,村里能干的人那么多,我不合适吧。村长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不合适,而是极其的不合适!但谁叫你老婆水那么大呢,而且叫床声还那么动听,像开春时的野猫哼哼,哈哈哈……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是老子说了算!……那年轻乡长,是个坏怂么,灌得我头晕眼花。现在,我醉得能把男人当女人,能把女人看成五大三粗的男人。

骚猪子村长豁开了牛群,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球毛向两边”,在阳光下,和熠熠生辉的自行车轮,渐滚渐远。

一路上,恋社哥哥和我都没说一句话。

路旁,烤烟硕大无朋的叶片,在阳光下,绿黑的像妖魅,霸占了田间小道,逼迫得旁边瘦高伶仃的玉米枝干和叶片,黄黄的憔悴。

公路两边,就是乡政府树立的考验样板田,大片大片的烤烟,黑沉沉的骄横跋扈。地头边的土胚烤烟楼,像日伪时的碉堡,成了村子里最高最逼人的景致。那些年,承包烤烟,让村子里那么两三户人家,钱包鼓得和婆姨的大屁股一样招人眼目。

在山坡上,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睡觉。

当我一觉醒来,红红的残阳搁在西山肩上时,我揉了揉腥松的睡眼,看见恋社哥哥,正在踢着一块狰狞硕大的黑石头。一边踢一边重重的说,哎,你把我气死了,你把我活活气死了!终于,恋社哥哥,把鞋踢上了三米高的半空。于是立即坐在了刚才饱受脚踢的大石头上,嘴里嘘嘘着,把黑脚丫举到了眼睛下边,仔细的检查摩挲,呼呼的呵着热气。

我的心里,懵懂又清醒的,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一下子,竟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对嫂子前所未有的恨意,一股既痛心又酸楚的,恨意!

我呆呆的望着对面山崖上,一簇簇被斜阳染得红里透紫的山丹丹时,恋社哥哥,慢腾腾的走到到了我面前说,狗蛋,村长真让我加承包烤烟啊,村长还真心长啊。你个碎怂,以后可在不敢叫人家骚猪子了……狗蛋啊,村长说的叫床,到底是啥意思呢?好像是一种声音吧。我懒懒的说,等我回去后,给你在字典上查查,或许能找到答案……

嫂子家,这一年承包了五亩烤烟地。

嫂子天没亮就起床去地里,天黑麻麻时,才回家。

嫂子是个爱美的人,去地里时,穿着粉红的上衣,屁股一扭一扭的,臀部随着腰肢的扭动颤颤巍巍的。到地里,嫂子就立刻包上了灰不拉几的头巾,换上了宽大暗淡的旧衣裳。我常常看见,嫂子穿着那件粉红如桃花的上衣,踏着夕阳的余晖,袅袅的走在荡漾着金波的小河旁,挽起袖子洗脸洗手,双手皴黑骨节粗大,挽起袖子的一双胳膊,在阳光下反射着细腻白瓷般,温润柔和的光芒。

那几年,嫂子烘烤的烟叶,每次都是烟站验收的一等品。

那几年,村长常常在夜幕降临时,打着酒嗝,披着黑上衣,脚下凌乱的踢着还没归巢的公鸡母鸡,出现在嫂子家的门口。村长说,恋社,去我家帮你嫂子铡草。铡完了,把牛圈里的牛粪挖起来,拉到大门上。

于是恋社哥哥,在村长家里,干的浑身热气蒸腾,脸上白一道黑一道。

当恋社哥哥回到家门口时,却总是发现,门被里面反锁着。村庄里的人都说,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恋社哥哥,会坐在门口柏树的遮蔽下,一袋又一袋明明灭灭的抽旱烟。

终于,门开了,村长佝偻着腰身,用右手锤击着后腰,步履缓缓的走出了大门。

恋社哥哥很快从柏树后面站直腰身,走了出来说,村长再逛逛么……这黑灯瞎火的,你走慢点。老杏树旁边的涝池里,淤泥被娃娃们摔得到处都是,滑的很……

那几年,嫂子家的两个儿子,逐渐长大长高,长的像嫂子一样双层眼皮大花眼,脸上红处红白处白。而且难能可贵的时,念书聪明,在班上成绩遥遥领先。大的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小儿子,则刚上初中……

那一年,我十三,嫂子十八。

嫂子腿长腰长脖子长,红鞋红衣红裤子,映红了半边天,嫁到了我们村,嫁给了恋社哥哥做老婆。

嫂子的新房里,挤满了大光棍小光棍,还有半大小子,还有骚猪子村长。骚猪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嫂子,狠劲地咽着唾沫,说腰长的女人,在炕上老能折腾男人了。

男人们都想挤挨在嫂子身边,竭力地说着或故作文雅或粗俗不堪的话,希冀引起嫂子的注意。嫂子笑得咯咯的,在男人的簇拥下,前挡后拒,左拦右推,灵巧地抖落了一地馋涎谄媚的眼珠子。粉红的衣裳把脸,衬得像一朵桃花。我第一次发现,在嫂子的映衬和对比下,恋社哥哥却是那样的丑陋和猥琐。

那时,我正磕磕绊绊的读《水浒传》,我最敬佩的是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武二郎。不由自主的,我把恋社哥哥想成了那位三寸丁骨树皮。而嫂子,那么妖艳,那么招摇,好像就是《水浒传》里的古今第一淫妇潘金莲。我情不自禁的开始了联想。我想最终,会有那么一天,嫂子投毒,窝囊的恋社哥哥一命呜呼。接下来,该恋社哥哥的兄弟,英明神武的我粉墨登场了,手刃奸夫淫妇,给屈死的大哥雪耻……

但嫂子没有潘氏金莲的叵测和阴郁。嫂子是个爽朗的人,爱说爱笑,收拾的干净利索,和嫂子小叔子们开着或明朗或含蓄的荤玩笑。村里的红白喜事中,她的身影风风火火,笑声清脆的忙前忙后。当其他嫂子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她时,就会闹闹嚷嚷的说,这小蹄子,几天不见,不会是在给恋社这老实疙瘩,编着绿颜色的高帽子吧,走,咱们捉那小蹄子的奸去……

到了现在,我冷静理智的觉得,我这样一个毫不出众、愚钝平淡的农村孩子,当时的性早熟和渴望,与嫂子有关。

村子里通电了。双狗哥哥,竟然率先在镇上开了一家电焊部。戴着墨镜,操着焊枪,君临天下般,在刺眼的白光中,把坚硬的铁疙瘩焊接在一起,把生铁烧得通红,变成稀泥一样的红铁水水。在双狗哥哥蛮狠的呵斥中,一放学,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长长的焊枪,看那耀眼刺目的镁光。

结果,有一天,我的眼睛终于被强光刺伤了。

我的眼皮红肿不堪,本来不大的眼睛,就像变成了老年人额头上的深皱纹。眼泪,在阳光照耀下,在风的拂拭下,流得稀里哗啦的。第二天一睡醒,眼屎凝固在眼角像盔甲,用指甲抠,才能模模糊糊的看到斜射进窗户中的、那一方窄窄的光亮。

那天下午,母亲用一顿笤帚把的捶打,阻止了我和伙伴们癫痫发作般的疯闹,把我圈在屋子里,安静的躺在炕上,休养眼睛。

我躺在炕上正生着闷气时,母亲领着嫂子进来了。

嫂子结婚只一年,就产下了一个藕一样白净的小子,嫂子,也变得愈发的白皙丰满。

嫂子坐到了炕头上,嘎嘎笑着说,狗蛋,你真丑,眼睛像脚纹,还像用蒿草棍棍,在泥娃娃脸上随便戳出来的缝缝……嫂子一边说,一边解着胸前的纽扣。

我恍惚的抬起头,费力地睁开肿成一条缝隙的眼睛,蓦然看见,有一对胖胖的白鸽,高昂着脑袋扑出了巢穴。嫂子用手一摩挲,鸽子那嫣红的小嘴,喷射出屡屡白腻腻的光芒……突然间,我的眼皮感到了点点湿凉,我的身体,却一下子抽紧了。四肢软的像棉花糖,两腿间,却胀胀的难受,像蘑菇样撑起了一柄小伞……

我心跳得厉害,开始害怕了。嫂子只瞥了一眼,突然间,压抑着声音笑的嗤嗤啦啦的……

第二天,我的眼睛,竟豁然开朗了。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病了,我开始恐惧女人,又不由自主的开始想各种各样的女人。

我变得不愿在人前走动,喜欢起了看书。晚上,我偷偷开灯,在昏黄的灯泡下,看一些乱七八糟的盗版杂志。看完后,把杂志塞在窑里粮食囤下面的一双高腰雨鞋里。那些杂志,印制的很粗劣,封面上尽是女人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是我从初中同学跟前借来的。

又是那个爱占便宜的骚猪子村长,一个雨天来借雨鞋,发现了我不可见人的秘密。

骚猪仔村长唾沫横飞的在村巷里见人就说,你们这些狗日的,还叫我骚猪子!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一代更比一道骚啊。狗蛋那碎怂,毛都没长全,竟骚得比我还厉害——我在他那个年龄,还以为所有的小孩,都是从他妈屁眼里溜出来的呢……

于是,由于村长的喉舌鼓噪,我得到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叫小骚猪子……

父亲把我捆起来,打折了十三根柳条。

我不敢出门,背着背篓,在农人酣睡、骄阳似火时,看公路上没一个人影时,才心惊胆战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玉米地里打猪草。

那一天,在我家的玉米地里,我遇到了嫂子。勤快的嫂子,在男女老少都不想出门的炎热晌午,也来玉米地里打猪草。

大热天,嫂子依旧围着头巾,身上却穿着窄窄的红衬衫。长长的腰身细得可怜,可是没有先兆和伏笔的,细腰缓缓往下,却猛然膨胀起来了,看一眼,让人想到细颈葫芦俏俏的脖子往下,缓缓过渡后,猛然膨胀出来的圆润和突出。

看见嫂子,我急急地低下头慌慌的用手胡乱在地下撕扯,不仅撕扯到了一把草叶还拔掉了三株毛茸茸的黄豆苗。那一刻,我真想把脑袋闹塞进大档裤里,收了口后用绳子扎起来。嫂子说,狗蛋,也打猪草呢,天这么热……这几天,老不见你出来。

嫂子在我跟前蹲了下来,说嘿,满脸痘痘和疤疤……狗蛋长成小伙子了。狗蛋,别胡思乱想,人都是从年轻那会走过来的,男人想女人,女人,也想男人,很正常的。狗蛋,听嫂子的话,好好念书,书念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女人,会紧紧跟着你的脚后跟,挡都挡不住……

嫂子一边扯着脚下的野草,一边断断续续唠叨,说看把娃可怜的,女人,其实就是比男人多了两坨肉,少了一个把把儿和大核桃么。哈哈哈……来,摸摸嫂子吧。听话,以后就别在乱想了好吗?骚猪子,就是个坏种么,你以后出息了,他还会摇着尾巴舔你沟子呢……来,摸摸嫂子吧……

嫂子停下了手里的忙碌,蹲在我面前,开始一颗一颗的解胸前的纽扣。

我突然间又一次真切的,在离得很近的嫂子面前,感觉到了自己的肮脏和无耻,更加前所未有的慌张和心虚。连旁边的背篓都没顾得上拿,急急切切的跑开了。两旁,玉米尖刀一样锋利的叶片,刺割着我裸露的胳膊,在汗液侵蚀下,竟钻心的痛。

在七月流火的阳光下,我跑得耳边生风,最后,跑成了一团泥,跑到脑子里再也没有嫂子的声音和面孔时,瘫倒在高高的坎塄下,一边捶打着旁边的干土,一边用变声期时小公鸡一样的嗓子,哭的期期艾艾酣畅淋漓……

那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竟莫名其妙的躲着嫂子又想着嫂子,想给她买一只洁白的发卡,插在她乌黑油亮的发畔上。终于鼓足勇气,在父亲跟前骗得了两元钱。可惜,由于嘴馋,加上长身体时饿的像野狼,都在镇上的集市上吃了凉粉和锅盔了。

我家的黄瓜,那一季偏得了雨,长得旺势。大的小如棒槌,小的大如牛角,顶花带刺,青绿得粉嫩。在夜幕降临时,我偷偷摘了一大篮子,拎到嫂子家门前,放在她家墙下的水渠洞里。篮子里的黄瓜上面,是一大束凤仙花,旁边还有一大把核桃树叶子。

第二天,我就看见,嫂子用核桃叶把十根手指包裹得严实臃肿,翘着指头袅袅娜娜的走在朝阳金辉中。几天后,嫂子的指甲,在阳光下,反射着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的嫣红……

几年后,我还是没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庄,去外地打工,现在在城里,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

而村庄里的烤烟,几年前就不景气了。乡政府,又逼迫着村民在考烟地里栽上了苹果树。乡党委书记换届后,新书记又命令农民挖掉苹果树开始栽梨树,说要规模化种植,外县的雪花梨,已经远销澳大利亚,那里的农民,尿一泡尿,都泛着油水……

老村长,也不是村长了。所有人,都可以当着他的面,喊他一声骚猪子。

老村长在不当村长后,却立刻患上了一种怪病,腿脚软的像鼻涕,半个身子动弹不了。庆幸的是,只有左手还能战战兢兢的端起饭碗。一只眼睛,完好明亮,而另一只眼睛,即使用镊子把眼皮往一起夹,都合不拢。只至晚上睡着了,那只好眼睛闭的深沉沉的,另一只眼睛,却一直圆睁如乒乓球。于是每晚睡觉时,就让翠花弄湿一只抹布,捂在那乒乓球一样圆溜溜、无法闭合的白眼珠上。日清风和的天气,儿媳妇像拖一只口袋一样,把老村长挪到门外的一堆烂棉絮中。吃饭时,翠花把一勺黑稠的糊糊扣在老村长脚下的大碗里后,就锁上门,或者到地里劳作,或者去左邻右舍串门子。

陪伴老村长的,永远是那条黄毛瘦狗。瘦狗黑眼炯炯的盯着眼前盛满黑糊糊的大碗,灵巧的狗嘴吞两口,老村长爪子一样的黑手才只能抓一下。于是老村长屋里哇啦的呵斥黑狗。黄狗脸厚,置之不理,继续吃得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像个狗类中的绅士。

烤烟营务不成了,嫂子就去了银川。当时正值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读高一。两个孩子的学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那两个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在乡亲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正在顺畅的奔向无量的前途。

三年后,嫂子回来了,修起了村子里独一无二的富丽堂皇的房子。两个儿子,也用白皙瘦长的手指,把嫂子给他们买的笔记本电脑,敲得噼里啪啦的清脆响亮。

可是,嫂子却病倒了,得了不好的病。

当我痴痴的沉浸在往事中时,躺在炕上的嫂子突然说,狗蛋,呆呆的想什么呢,还在没出息的想女人啊。

嫂子久病的脸上,飞上了两朵淡淡的红晕。

我说哪能呢,嫂子取笑了。

嫂子说,狗蛋,你知道吗,这辈子,也许是我太逞强。……下辈子,我要当个女学生,在大学的院子里,穿着白裙子,坐在柳树下,看厚厚的书……

我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一会儿,嫂子渐渐睡着了,嘴角上扯,挂着一丝笑容。我掖了掖她的被角,走出屋子来到院里。

院子里,阳光明晃晃的耀眼,竟让人一时有些恍惚。恋社哥哥,嘴里噙着烟锅,正在吭吭哧哧的刨着一桩树根,等到刨出来后,将会在晴朗朗的太阳下,慢慢晒干,劈成小块干柴,到了冬季,塞到锅灶下,填在炉子里,煮饭取暖。

那是一株大杏树,是嫂子刚过门时栽的。一年又一年,杏树开散淡灼灼的粉花,枝上缀满牛眼一样大的红杏。成熟的杏子,吃在口里,软软甜甜的,让人不忍急促的吞下肚腹。

可是今年阳春三月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压折了树枝,摧残了杏花。雪停后的一场大风,又把劫后余生的几朵零散花瓣,撕扯挟裹得了无踪迹。

恋社哥哥说,不结杏子的杏树,不如砍倒烧柴,还能省下一笔买碳买煤的费用呢——何况,这杏树纵横交错无限蔓延的枝丫,遮掉了院子里的一大片阳光,使院子显得阴沉沉的晦暗,笼罩得屋子里都暗朦朦的,让人心焦。

我忽然想起,嫂子的名字,就叫红杏。

在院子里恋社哥哥铿铿锵锵的砍剁声中,我还记起了,以前拴徳堂哥讲给我听的一个久远故事。说,嫂子和恋社哥哥刚结婚那会,后沟西山湾兴修农田水利,村长骚猪子派几个人去做三个月的义务工。其中,就有老实巴交、干活没一点眼色的恋社哥哥。在恋社哥哥外出的一个晚上,嫂子的屋里,却传来了一个男人杀猪一样的嚎叫。静夜里,异常凄惨的叫声,惊醒了左邻右舍。拴徳大哥和几个邻居,忙忙的穿衣起身。刚到嫂子家,却看见院落及屋子里灯火通明。嫂子,衣帽周正的站在大门口,平静的对他们说,大哥们,进去看看吧,村长在我屋里炕上,我打了他一棒槌。

大伙进去后发现,村长倒在炕下地上缩成一团,上身穿着衣服,下半身却一丝不挂。腰间的玩意,肿的像茄子。他们把村长胡乱的抬回了家。半路上,有人说,干脆就这样,把骚猪子村长光溜溜的抬到乡政府,干部都有公费医疗哩,让村长在镇医院安安静静地享几天福……村长在村里实在太忙了,操劳得白天黑夜都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今天就借这个机会,让村长好好的在乡政府亮堂堂的大瓦房里,歇息几日吧。

拴徳大哥说,都给我闭嘴吧!骚猪子坏是坏骚是骚,但毕竟一个村的,家丑不可外扬,咱们也不能把事做得太绝。结果,村长在家里躺了两个月。无论白天黑夜,都光屁股蜷缩在炕上。大热天的,上身穿着短褂,下身用被遮挡着,被子下搁了一条小板凳,村长把两条腿轮换着搭在板凳上。因为大夫说了,伤到了那个羞于启齿的地方,万万不敢捂着,只能晾着,保持痛风。月长日久的捂着捂着,说不定,就捂坏了……

那骚猪子村长,在炕上整整捂了两个月,错过了大队领导班子换届。本来能当上大队支书的他,仕途却就此断送了。到终了,到半身不遂时,仍旧是个村长。

梁云荣,甘肃省平凉市崇信县黄寨乡赵寨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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