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作为儿子 | 品读
作为儿子
李贵伦
等我想起打电话问候父亲的病时,也是夜间十一点过。我作为儿子确实相当失败——哪怕做了四十多年的儿子甚至更长。
父亲得病是上星期五。我刚下课走出教室,母亲就打来电话:“还在上课没,强?”母亲每次打来电话总是那么唯唯诺诺,生怕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似的。
“刚好下课,有什么事呢,妈?”
“没什么,就是问问,看看你在那边支教习不习惯。……”于是母亲又问了许多的生活细节,比如吃住是不是一个人,有没有热水喝,晚上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唉,母亲总把我当成小孩子。中国母亲真累!
“有什么不习惯呢,哪里都一样,——那我挂了啊。”我很平淡地说。我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过分关心。
“哦,你爸爸好像不对劲了。”在我快要按下挂断键时,母亲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了这句话。不知道母亲鼓足了多久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爸爸怎么了?”我的按下挂断键的手指顿时停留在空中,像一根干瘪的豇豆。心里掠过一阵惊慌后,一股凉飕飕的冷气瞬间爬上背心,让我哆嗦了几下。
“头晕,手脚麻木,没有方向……”母亲在不停描述父亲的症状,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平和,而是像水流从几千米高的山崖泻入潭中一般。这其中当然饱含了母亲对父亲的多么真挚和患难与共。母亲叙述得比我给学生讲写作的过程还要细致。
“那还不赶快送医院?明显的脑梗……”我差不多是和母亲吵架的口气。好像她不是我母亲而是我的孩子,任我命令。过后,我觉得自己当儿子永远不合格。
“嗯……”母亲在电话里头换了一副声调,听得出那是一种无奈和无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弱势暴露无遗。
“打电话给我哥嘛,他可能没上班,——我上课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于是我武断地挂断了电话。过后,我怵在那里足足有好几分钟。
后来,母亲再也没有打过来电话,一直到现在。我不禁后悔自己作为儿子的失职,且有高高在上的嫌疑。
虽然就在上周五放学后我也回老家去了一趟,但也不是情愿。大哥是在中午赶过去的,他打来电话说了父亲的情况,“不得事,先送到医院输溶血栓的药,明天再做定论。”大哥轻松地说。我们都生过病,好像我们都成了医生,父亲的病似乎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听大哥的。父亲和母亲也听大哥的——人老了,其实又成了孩子。我却还在以孩子自居。
自从去年爷爷去世以后,父亲便成了孤儿。一个年迈的孤儿的心更是孤独无比,至少比幼年的孤儿想得多——除了玩具外,还会想到死亡。所以病就开始安家落户在身上。当然,父亲和他的父亲一样热爱酒的程度超过了热爱生命——这是很致命的一点。
作为儿子,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有时候我们父子三聚在一起,为了营造一点气氛,也会来一点儿酒。母亲总会在旁边默默地瞪着眼珠,而父亲此时胜利地微笑着。
“我已很久没喝酒了。”父亲故意谦虚地说,用一双带着酒精的眼睛瞟一眼母亲。母亲有些怒不可谒,却什么也没有说。母亲的涵养我们作为儿子是永远学不会的了。
“适当喝一点,也不碍事。”大哥呷了一口酒,对着父亲说。那时,父亲已经喝干了一杯,有些脸面潮红,脸上的刀光剑影更是一览无余。父亲确实不年轻了。
酒过之后,我们就坐在一起陪父亲闲聊。整个寨上的鸡毛蒜皮都被我们翻出来,父亲很快乐,脸上泛着少有的光泽。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情来。
大约是在三十多年前,父亲陪母亲去城里做节育手术,就把我和大哥扔在家里,有一个星期之多。我们就做了一个星期的孤儿。那是我感到人生最孤独的黑色年华,以至于今天想起来都有后遗症。等到他们回来时,我们直接是衣不蔽体,裤不遮羞。母亲一把拉过我们兄弟俩,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父亲则是不住地叹气。这一幕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不止几回,我都是笑着醒来。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他们为止。
“爸,你哭过吗?”借着酒性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父亲愕然地望着我,点点头。
“三十多年前。”父亲虽然微醉,却坚定地说。像是一块烙铁给他留下的伤疤让他永远记忆犹新一样。我更愕然了,作为儿子这是我意想不到或者始料未及的。
想想作为儿子,我们的离开,总有万千借口,而这些或许在我们心中曾经经过反反复复酝酿,自圆其说也不为过。其实父母根本不介意,我们的任何借口他们都会当真,有时还会作为炫耀的资本在寨上家喻户晓。比如这次我说要赶回学校加班,父亲和母亲不但毫无怨言,而且还催促我早点出门。父亲忘了自己的病,母亲忘了无人照顾父亲。
唉,作为儿子,作为我父母亲的儿子,都有娇撒。就是不知还能撒多久?只有且行且珍惜。
李贵伦贵州息烽鹿窝学校一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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