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之谢灵运:中国山水诗鼻祖|万水千山踏遍,浪子初心不改

就算是在奇人狂士辈出的魏晋南北朝,谢灵运也是个异类。

因为他有这个资本。

东晋史上曾有过一次著名的战争——淝水之战。

在这场攸关东晋存亡、甚至是关系到汉文化存亡的一战中,东晋以八万兵力大破前秦八十万大军, 遏制了北方少数民族的南下侵扰,保住了中华文化的核心部分,在五胡乱华后得到了喘息和重新崛起的机会。

谢家的谢安,便是这场战争的主将,也是东晋一代贤相。谢安的侄子谢玄时任前锋都督,谢灵运便是谢玄唯一的孙儿。

因为这场战争,使得本来已经是高门大族的谢家威望更盛,谢家可不是暴发户式的豪族,经过多代的积淀,人才辈出,文化底蕴深厚,“王谢风流满晋书”,谢灵运有幸出生在这样的家族,生来就比别人多了几分任性的资本。

但若只是家族背景强大,自己却是个蠢材,那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显摆的,比如谢灵运的父亲谢瑍,虽然出生在谢家,却是个生而不慧的庸才。

但庸才生出来的儿子却聪慧绝伦,《宋书》记载:“运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聪明还又好学,文章更是江左第一,谢灵运就是别人家的学霸孩子没错。

谢玄曾无限感慨地说:“想不到,我会生瑍这样的儿子,而瑍又怎么能生出灵运这样的孩子呢?”

世事总是如此奇妙。

谢灵运生在这样的名门,又有天赐的傲人才华,天子骄子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谢玄这一房的寿命都不长,他只有一个儿子谢瑍,谢瑍又只有一个谢灵运,三代单传,金贵又金贵。

谢灵运出生在谢家的始宁墅(今浙江上虞),家人怕他不容易顺利长大,便把他送到一江之隔的钱塘(今杭州),托付给信奉道教的杜明师,希望小灵运能得神仙庇佑,顺利长大。

小灵运不负众人的期望,快乐长大到15岁才被接回建康(东晋都城,今南京),乌衣巷内,谢灵运与家族的一众子弟在叔父谢混的教导下日渐成长。

当时谢混就点评谢灵运,说他任诞而通达有度,有名士的气质,但需要多加修养约束自己,才能如美玉般显出晶莹的光芒来。

但谢灵运才不要约束自己,有一次,他一边喝酒一边自夸道:“魏晋以来,天下的文学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

狂妄之极,搞得其他人都很没面子。

谢灵运的父亲死得早,所以他不到二十岁便承袭了祖父谢玄的康乐公爵位,享二千户食邑,十几岁便名利双收,简直可以为所欲为了。

但就在谢灵运踏入仕途时,东晋的江山已风雨飘摇,叔父谢混在朝堂争斗中站错了队伍,被胜利一方,即后来灭东晋建立南朝宋的刘裕处死。

谢灵运那时也跟着叔父站在反对刘裕的一派,但他还年轻,在仕途上还没有什么名气,刘裕登基后也需要拉拢世家,便在处死了谢家两人之后,放过了谢灵运。

但康乐公谢灵运是做不成了,被降成了康乐县侯,食邑也从两千户缩减到五百户。

刘裕自然不会让曾经的敌人担任重要职位,蹉跎几年后,谢灵运被踢出京城圈,打发到永嘉(今浙江温州)去做郡守。

这一年谢灵运三十八岁,按理说,该成熟一点儿了。

不过在谢灵运眼里,成熟是个什么鬼,我就要天真,就要任性!

他给朋友的诗中说“将穷山海迹”,到了永嘉之后,他根本不把这个滨海小地的郡守之职放在眼里,反正这个官又不是他想做的,他才不愿意去费力处理政事,倒是此处山灵水秀,可以任他遨游。

永嘉东临苍海,西有重山层峦,谢灵运彻底放飞自我,足迹遍历诸县,常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不回衙署。

他纵迹于山水林泉间,并写诗留念,在永嘉期间,谢灵运留下了许多山水诗佳作。

为了登山,他还发明了独特的登山用具——谢公屐。

谢公屐可以称得上是最早的登山鞋了,这种木鞋,鞋跟可以前后任意移动,上山时,拆去前跟,只留后跟;下山时,拆去后跟,只留前跟。

这样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登山者都能保持身体的平衡,实在是巧妙的很。

这样的日子听起来很逍遥,但纵观在永嘉期间他留下的山水诗,几乎都是以落寞的心境、归隐之心作结语的。

《登池上柳》中他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郡守三年一任,但谢灵运只做了一年,赏罢永嘉的山山水水,便不干了,辞职回家。

离开永嘉回家时,他写了一首《初去郡》,其中有一句“负心二十载,于今将迎”,说自己在这红尘中委曲求全了二十年,今朝终于一身轻了,优哉游哉,好不快活。

这是谢灵运的第一次归隐。

魏晋隐士风气大盛,但像谢灵运这么豪华的隐居生活,大概没有第二个人了。

回始宁墅之后,他依山筑屋、临江起楼,大兴土木修建园林以供幽居游娱,不同于在永嘉期间诗中总有淡淡落寞,这段时间他很快乐,“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他沉浸于山水间,流连忘记归家,黄昏时,拨拂开没胫的草,走向归途,到得家中,欣喜之情仍绕在心头。

这段时间他写下许多山水佳作,最有名的当是足足四万字的《山居赋》,像这样长篇巨构的大赋,当时已经很少有人能写。赋里头,他说:

谢子卧病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

我相信谢灵运写下这句时,必是真情实感,就好像今天的我们,看到这句时,也心有戚戚焉,与其意合,悠然而笑。

这段时间,他虽然隐居山中,但人气不减,因为他的每首山水诗一传出去,便会被文人士子品评揣摩、争相传抄,身虽在野,诗名却传遍京师。

此时在位的皇帝已是宋文帝,文帝是南朝宋最英明有作为的皇帝,为了拉拢世家,文帝又征谢灵运为秘书监。

谢灵运当然是拒绝,征召一次,拒绝;征召两次,依然拒绝。

第三次,文帝请了谢灵运的好友兼重臣写信劝请,他才勉强答应出山,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

秘书监是个掌管图书的官职,文帝赏识谢灵运的才华和文笔,让他撰写《晋书》,但谢灵运完全志不在此。

他在诗中写道“工拙各所宜,终以反林巢”,说自己无意仕官,还是想归隐。

因此,官也不好好做,整天消极怠工,不请假便出门游玩十几天什么的是常有的事,惹的众人都不满。

文帝没有办法,忍了他一年多,便暗示他辞官,放他归去。

这是谢灵运的第二次归隐。

回家后,谢灵运依然投身于山水怀抱,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常常带着数百仆从浩浩荡荡奔赴人迹罕至的险峻之地,一路遇河架桥、披草砍树,真可谓是:山上本没有路,谢灵运经过,便有了路。

有一次他又带着几百人跑到临海深山里造路探幽,吓得临海太守以为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了山贼,让人哭笑不得。

但若仅是这些本也作不死他。

当时的会稽太守孟顗,早年便与谢灵运分属两个阵营,他们两个都对佛学颇有研究,谢灵运曾毒舌地讽刺孟顗说:

“修道这件事讲究慧根的,丈人你升天应当比我早(孟顗年纪比谢灵运大,暗示他死的早)但成佛一定在我之后。”

不止毒舌,有次谢灵运与友人游玩山水,众人在外面便脱了衣服发酒疯,这种行径在洒脱的人看来,算魏晋名士风度,但在孟顗这样严肃古板的人看来,真是有辱斯文。

孟顗不喜欢,便派人阻止,谢灵运是什么人,当即回道:“何关痴人事!”关你这个笨蛋太守什么事。

气死孟顗。

要真气死了孟顗,倒没后面的事了。

这不没气死,谢灵运又开始作妖。

他先是问朝廷要会稽城外的回踵湖,要把湖水排空,辟为良田,孟顗以湖关系到民生为由拒绝了,谢灵运又要另一个岯崲湖,孟顗当然也不同意,两人恨不得打一场。

要说谢灵运这个要求确实有些过分,他家产业那么多,却这么点儿田么,当然不缺,他就是故意找孟顗的茬。

孟顗却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去谢灵运家揍人,便生了个歹毒的计划。

他向文帝诬陷谢灵运要谋反,并且动用自己太守的权利,到处张贴告示说谢灵运造反了,且调动兵马搞得人心惶惶,做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

谢灵运再狂妄,也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可以置之不理的,他连夜进京向文帝上表澄清,好在文帝了解、信任他,并未怪罪。

这一次躲过一劫,但就谢灵运这张狂的个性,到处树敌,看他不顺眼的人太多了,等着把他拉下马的人都排着队呢。

归隐也没法安生,谢灵运又被征召为临川内史。

临川在江西,路途遥远,远离文化和政治中心,怎么看都有一种被远远打发的意味。他在《初发石首城》中说:

迢迢万里帆,茫茫终何之。

游当罗浮行,息必庐霍期。

越海陵三山,游湘历九嶷……

从建康到临川确是万里迢迢、路途茫茫,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渺茫、无奈,罢了,唯有寄情山水,到自然中去忘却烦忧吧。

果然他一路游山玩水,尽情挥霍人生,春天从建康出发,夏天才走到临川任上。

到了任上,他一如既往,不肯安分守己工作上班,常把政事丢在一边,只管与山水亲近。

谢灵运已经四十八岁了,还和二十岁时一样任性、不羁,但时代已经不是他二十岁的时代,他不招摇都有人看不顺眼,何况他如此招摇,满头都是小辫子。

彭城王刘义康早看他不顺眼,就找了个由头派人去逮捕谢灵运。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地方官,不能勤于政事是谢灵运的失职,不过在谢灵运的心中,他不过是被迫来做这个官,挂这个名,心中始终也不平。

但就算有过错,也不至于被如此折辱,堂堂谢灵运怎肯受此欺辱,他从来不是个能忍辱的人,冲动之下,他不但拒捕,还把来抓他的人逮捕了起来。

这下更是给对方递了把大刀,彭城王直接说他造反了,力劝文帝杀了谢灵运。

可笑谢灵运一个手无实权的文士,竟屡屡以谋反的名义被诬陷,不过是因为那些人知道,其他的罪名都拿不下他。

在魏晋南北朝这样的乱世,大多数人都活得很辛苦,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凭什么你谢灵运就能这么潇洒!

出生高贵,才华逆天,恣意妄为,怎么看都怎么招人烦。

不能成为像谢灵运一样的人,但也不允许像他这样的人还继续在眼前招摇,太多人嫉妒他嫉妒的吐血,想把他从天之骄子的位置上拉下来,踩在脚底下,死死地踩住,再不能翻身。

文帝并不糊涂,臣下们的心眼他清楚的很,谢灵运是什么人他也了解,因此虽然以彭城王为首的实权派一再施压要求对谢灵运处以极刑,他还是以谢灵运的祖父谢玄对南朝汉民族有大功为由,尽力保住了他一条命。

四十八岁的那年冬天,谢灵运全家都被充军流放广州。

南朝的广州,与繁华无关,是蛮荒之地的代言词。

谢灵运在路途中写“麋鹿望冈而旅归,鸿雁睹峰而反”,禽兽尚且念家能自由返归,而他却被迫离家越来越远,归期渺茫。

何止是归期渺茫啊,根本就没有归期了。

只有死期。

谢灵运到广州后不久,就有人向朝廷声称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说谢灵运曾经唆使几个盗犯劫囚,妄图在去广州的路上逃跑。

这套说辞十分含糊,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诬陷一个人还要什么确切的证据,没有事件都可以伪造出事件来,比如这件劫囚事件,就被很多人认为是故意伪造出来陷害谢灵运的。

这回再没有人能救谢灵运,一代名士,在广州被行弃市刑,绞死。

临死前,他写了首《临终诗》,说:“恨我君子志,不得岩上泯。”

可叹自己生不逢时,今生不能一展君子之志,又说:“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但愿今生的恩恩怨怨,至死全消,来生大家能同心共好。

谢灵运的生命定格在四十九岁,但他的才华却影响了后世千年。六朝文学家钟嵘说“谢客为元嘉之雄”,人谓“古变为律,自灵运始”,是唐朝律诗的先声。

他的诗不仅冠绝当时,而且超越了时代,在他之前,从来没人像他那样一心一意地描写山水,也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对山水付出如此大的感情、写下如此深刻的体会。

他的身体在山水中穿行,他的精神在山水中流浪,他对山水喜爱之心,至死不休。

他被后世尊称为中国山水诗的鼻祖,当之无愧。

千年以后,很多普通人已不知道孟顗、刘义康是谁,但提起谢灵运,却模糊知道他是个诗人。

是他,谢灵运,第一个把中国诗歌的领域,从人世拓展到自然界的诗人。

参考资料:

《谢灵运》林文月 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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