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窟记】安岳·毗卢洞之一
话说看过“经目塔”,从坡上回到车上,司机师傅即刻风驰电掣,奔毗卢洞而去。此地如今已闻名遐迩,但凡到安岳游览者,无论多么挑剔任性,无论多么见多识广的游客,都几乎必来此地一游。但凡游览过此地者,必是大加赞誉、众口一辞,没有什么分歧。
然而,十八年前,还并非全然如此。毗卢洞虽然已然在一定范围内(主要是文博圈内部)声名远播,可真正到此一游的外地人并不多,那时也没有智能手机、微博、微信、朋友圈、公众号之类,能把这圈内美誉推至“圈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司机师傅因为经常有包车出游的差事,早已是“圈内”达人。从他一路介绍与夸赞毗卢洞时的得意表情来看,此处的摩崖造像遗存应当和画册上的差不多,定然是精美得无与伦比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对史迹遗址的破败苍凉之感,似乎更感兴趣;对某处历史遗存是否完整、工艺是否精美,好象并不特别注重。所以,尽管有足够的理由预设,毗卢洞之行,必然是不虚此行,可我还是事先就“清空”了所有热望,并无激动之情状。
当然,如今忆及当时的心态,还是可以用“矫情”来形容。因为后来持续数年的考察与研究历程表明,某处历史遗存保存的完整度,必然是越完整越好,这样才可从中发掘与发觉到更多的历史信息。再者,“后出转精”在某些场域里可谓历史铁律,一般而言,工艺越是精美的物件与遗存,往往年代越是靠后。但“精美”一词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动态形容词,不能说观感上感到“粗朴”的东西,年代就一定越早。事实上,粗朴、粗犷、粗略、粗豪、粗率、粗糙、粗俗的形容词性,虽字面上只一字之差,其间的品位落差却是相当巨大的,各自所处的美学层级也是相当微妙的;而且,这些位势与层级上的差异,还并非天堑鸿沟,不可逾越,在某些特定场域或历史背景之下,也是可以沟通与流转的。而且,将这些形容词在落实到具体的古物史迹之审美特性上时,与观者本身的文史修养及个性心态,也都有莫大关系,并不能一概而论。
换言之,你觉得“粗犷”雄强的东西,可能我觉得不过是件“粗糙”随意的东西;进而往往有这样的情形——你觉得不错的东西,可能我觉得普通,甚至觉得毫无美感与价值可言。另一方面,即便咱们意见统一,都觉得这件东西异常精美,但对它的价值认知与认证却不一定一致。
譬如说,你就只是反覆的讲“哇,太精美了,实在是太精美了”,仿佛“精美”本身就是最高价值;我也觉得这东西确实精美,内心同感,并无异议,但我一定要知道这“精美”究竟“精”在何处,“美”在何处?这里的“精”,是与国内同时期、同地域、同谱系的史迹古物相比较得来的,还是进一步在世界范围内有所比较而论(事实上,古代印度、巴比伦、埃及、玛雅、希腊等上古文明体系中的很多史迹古物,都比同时期的目前已知的中国史迹古物要“精美”得多),或者只是因自己阅历有限,少见多怪而空发赞叹?这里的“美”,究竟美在何处,是神性、人性、半神半人性的美感,还是材料、环境、景观所赋予的美感,这些美感的依据何在?一旦追究起来,这一系列问题会相当艰深严苛,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解答的。
这样一来的话,你就会意识到“精美”一词,虽然使用时可以非常随意,甚至随意到泛滥成灾的地步,可说出这个词汇背后要做的功课,多了去了;背后要下的工夫,深了去了。于是乎,我就更愿意用降一格的形容词,诸如好看、漂亮、有意思之类。当然,这样的做派,可能是有点“精神洁癖”了,大多数人会认为这不是“矫枉过正”,就是太过“矫情”了。所以,这样的想法与做派,我都是藏在心里,从来不摆在面儿上的(毕竟太得罪人,毕竟不愿做“杠精”一类)。
概而言之,仅就史迹研究而言,“精美”无罪,“粗朴”未必高古;完整最佳,破败只堪慨叹。只是个人以为,泛泛而谈时使用“精美”一词(及其类似词汇与概念),自然是包打天下,老少咸宜,通俗平易,无可厚非;但若仅仅止步且满足于此,那就谈不上什么考察研究了,大家都做嘻嘻哈哈的旅游者就好了,至多还可以做一惊一乍的摄影记者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开始“寻窟”之旅以来,我就并非“食古不化”之徒,并非唯“高古”是瞻。本来对什么秦砖汉瓦就无兴趣,一心神往的只是唐风宋韵,在巴蜀域内游走,也没有奢望过偶遇唐代之前的史迹,更多的还是与宋人神交。只是一直对“精美”这个形容词持有偏见,所以每每听到介绍,或每每读到文章,但凡出现“精美”二字,心里总是有些不满与不屑。无论是一般游客还是专业学者,似乎除了这个词之外,再没有更生动、更有趣的词来形容古物史迹了。这么说吧,确实是审美疲劳了,总想着清新脱俗,不愿意人云亦云了。
也可以这么说,可能正是出于厌倦“精美”一词(及此种类型形容词)的执拗心态,使我的“寻窟”之旅,从一开始就试图摆脱纯粹的美学欣赏与评判,一直保持着一份对所谓“艺术”与“艺术史”的警惕。当然,这样的试图摆脱与保持警惕是极其困难的,因为你想要摆脱与保持距离的东西,恰恰是最容易触及、获得乃至深陷其中的场域所在——在这一场域里,你很容易获得认同与赞赏,很容易发表与表现自己的所谓“见解”。这是“入乡随俗”的惯性,这是“不能免俗”的常态,后来我陆续发表的诸多游记、观瞻记、发现记之类的文稿,都这一惯性与常态之下的草率作品。
兴之所致的写作,轻而易举的发表,根本不是我的初衷,也不可能是“寻窟”之旅的终极目的。将行旅中所见所感,结合恰如其分的文史研究,并将这一历程纳入到某种开创性的哲思境遇与智识场域之中,最终完成文本结构意义上的“时空重组”,形成足以代表个人独创性的文本作品,才是“寻窟”最为源始的动因与预期中的终极目的。这样的源始动因及预期,自“寻窟”始,一直存续了约十年左右。在此期间,预期终于达成,自珍自重的《园·林》书稿,费尽心力与工夫,于2006年前后基本完成。可却因根本无人能看懂,或者说根本无人会欣赏的缘故,一直束之高阁,始终未能发表与出版。
时至2018年,《园·林》原稿分拆增订为《观·禅》与《镜·象》两部书稿,终获出版。个人以为,这两部书稿之所以终获出版,并非《园·林》原稿本身终获认可,而是因《观·禅》《镜·象》这两部分拆改装之后的书稿,可能与2013年出版的,比较受读者喜爱的拙著《听园》一书的语言风格及图文配置,形成了某种形似且还有几分神似的比附与关联。简言之,是沾了《听园》的光,方才获得了此次改装出版的机会。
据上述一番忆述,这样的情形已然证明,“寻窟”之旅的源始动因,太过理想化,太过个性化,也太自以为是了。意识到这些之后,我又弃绝初衷,重归石窟史迹本身的文史研究路径之中,不过,对于所谓“美学”与“艺术”在这一场域中的运用与经验仍保持距离,只是从中吸取图像学意义上的“样式”与“类型”经验,并在这一经验基础之上,逐渐让自己返归“宗教”(教义图像化与教派流衍研究)与“史料”(类型评判与时空重组)的探研本身。
抵达毗卢洞门前,守门人还没开门。司机师傅敲开值班室,嘀咕了两句什么,守门人笑容可掬的开锁启门,并示意可以入内参观了。径直步入其中,一束天光凝照于“柳本尊十炼图”石龛中央——那比贴上金箔的反光还更为耀眼,更兼多一层明媚的天光映照之下,令石龛中央的“宝冠佛”(即毗卢佛)造像神采飞扬,仿佛正以眼波余光,打量(普照)着我。那一瞬间,心中为之一震,似乎只能用到“壮丽”一词,来形容这初遇之感了。
虽然司机师傅一直在旁边提醒我,说是再往前走几十米,就能看到安岳石刻的代表作“紫竹观音”,国内国外很多游客来此都是为了观瞻这尊造像,可我仍然为眼前天光映照之下的“柳本尊十炼图”迷醉不已,久久凝视及至身心持驻,根本挪不开步,对任何龛外之音,都充耳不闻了。
一阵猛拍细观之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我。面对这“十炼图”,深感自己宗教史基础的薄弱,地方史了解的匮乏,佛教宗派中竟然有这样一条独一无二的脉络,自以为读过不少禅宗净宗华严宗文献,面对这样的石刻图像,竟一眼茫然,完全无从解读。
柳本尊十炼图,左侧视全图
当然,也正因为自己的无知无畏,后来又曾五次来到这里,每一次都带着探秘揭秘的心态,总觉着离解读这样的造像题材又进了一步。安岳毗卢洞,无疑是我个人“寻窟”之旅上的一个重要节点,究竟有多重要,很难三言两语说得十分清楚。但既然行文至此,还是尽可能简明扼要说一下罢。
首先,对安岳毗卢洞的初访,令我从“漫游者”的角色中醒悟,将漫无目的的随缘任运式之游观,收束统摄为对石窟(龛)造像的图像学及宗教史思索,并开始相关领域的研读与驯练。其次,对安岳毗卢洞的后续考察,令我对巴蜀石窟的考察与探研重点之一逐渐明晰起来,那就是必须尽可能搞清楚“川密”的来龙去脉——在此基础之上,方可进一步探研安岳与大足两地何以出现大量题材一致、图式相仿、类型近似的两宋时期石窟(龛)造像。再者,对安岳毗卢洞的持续考穿察,开启、促成并确立了我对巴蜀石窟(龛)造像的三大探研重点,即:
一,万佛寺“南朝样式”解析及其对巴蜀地区唐宋石窟(龛)造像之影响;
二,由“南方丝路”而来的域外样式对巴蜀地区石窟(龛)造像之影响。
三,以安岳毗卢洞为中心的(延及大足地区)“川密”宗派历史及其造像特征;
截止目前,仅就这三大探研重点而言,最先造访的安岳毗卢洞所予我的启示最为持续,也最为充分,所以上述最末之探研重点,基本已经完结。第二个探研重点,因亦有安岳毗卢洞因素参与其中,进展也较为迅速,目前也已撰成三篇重要专题论文,核心内容已然奠定。唯首个探研重点,还需更为充分、精致的梳理与举证,目前尚未形成完整论文。
其实,将这三大探研重点交织互动,应当还可以开启一个更为庞巨繁复的探研重点,那就是:
将“南朝”+“南丝”+“川密”视作主要影响因素(开创性的个性因素),将“北朝”+“中原”+“龙门”+“长安”样式归于次要影响因素(普适性的背景因素)之下的,巴蜀石窟(龛)造像样式及类型(姑且称之为“巴蜀型式”),是如何逐渐确立、流衍的,又是如何与主流样式并行共存且又历久弥新,持存至宋代仍方兴未艾的?
无论笔者是否能最终完结上述三大探研重点,更无论能否有机缘完成在此基础之上的“巴蜀型式”确立之论证,安岳毗卢洞在我的石窟(龛)造像探研之路上的重要性,都是显而易见的,也是不言而喻的。可以说,此处不但是历史上神秘莫测的“川密”的祖庭所在,也是个人开启石窟(龛)研究之路的第一祖庭。
附录:
《四川密宗“毗卢院”沿革史蠡测》论文提要:
肇始于唐武宗“灭佛运动”时期的毗卢院,位于现四川省安岳县境内,可能经历了晚唐“毗卢院”时期——五代柳本尊主持时期——北宋敕号“圣寿本尊院”时期——南宋“毗卢庵”时期——明代“毗卢院(庵)”古刹遗迹培修时期——清代前期至中期可能分化为“观音庵(观音堂+千佛楼)”新兴寺院体系与“毗卢院(庵):水井殿(幽居洞)+十炼图”古刹遗迹体系——晚清至今衍化为“毗卢洞”时期(包括十炼图、幽居洞、观音龛、千佛洞、玉皇龛等)。在这延续千年的寺院沿革史中,毗卢院从最初一所正统佛教寺院,衍变为四川地方宗教领袖柳本尊创建的“川密”寺院,继而在两宋交迭之际衍化为一所由众多女性供养人临时筹办的“毗卢庵”。南宋时期,邻近安岳县的大足县人赵智凤自称柳本尊嫡传弟子,自号“川密”二代传人,视“毗卢庵”为本派祖庭与圣地,将此庵及“十炼图”造像整体翻刻重建于大足宝顶山,彰显出独特隐秘的宗教象征意义。本文以毗卢院沿革史为中心,从毗卢洞现存空间结构、碑记内容、造像细节着手,梳理与推演毗卢洞现存遗迹遗址的时空格局,着力考证与解释安岳毗卢洞与大足宝顶山之间的宗门传承关系。
2021-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