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滋味

梁东方

传统社会留下来的俗语有云:近搬家穷三天,远搬家穷三年。其实说的既是搬家本身的费用,也是说搬家过程中的“损耗”:搬家的时候很多旧家具旧电器是搬走还是扔掉,这是个问题。搬走的代价很高,卖废品的价格很低,如果不搬家完全可以照常使用,搬家就只能二选一了,而不论是搬到新地方还是买新品,都不得不再花钱。

搬家实际上是在相当程度上舍弃既有的,同时又不得不购置刚刚舍弃的那些必需的,其间的缘故仅仅是空间上的位移,是你在一个地方生活和另一个地方生活的分别。

床是让做旧家具生意的人不要钱搬走的,算是免费给清理垃圾。

床上的一个折叠的纯木板垫没有这样扔掉,而是费力运回了新家。铺在结构简洁的铁床上,床立刻就变得稳固而结实起来,不再有声。这种废物利用的恰到好处让人惊喜,物堪其用,好像没有花钱就大大提高了生活质量。

搬家搬到最后,一些东西肯定是搬不走了。比如电脑桌,比如洗手池前的大镜子,比如热水器,还有阳台上的花。所有被舍弃的物品里,只有花是有生命的。也知道有生命的东西最不应该被舍弃,可是花盆很沉重,装车占据空间还很大,关键是运过来也没有地方放,放在没有暖气的地方也不过不了冬……

这时候才切身体会到轻装上阵这个词的日常生活背景,才知道极简主义何以会有那么多源于自己切实感受的拥趸。所谓拥有,在很多时候不过是累赘,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自寻烦恼;当初完全可以不必拿回家,后来也可以随时送人,让这些物品发挥更大的作用。囤积虽然可以是对未来生活有信心,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有稳固的念头的表现,客观上却也每每成为一种拖累。

搬家,尤其是搬书,是很考验人的原始体力的。假如你这边住在五楼,那边住在六楼,那这种原始劳动就更会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很不幸,你有几万册书,那这种淋漓尽致就会臻于苦役之境。

苦役的表现不但是体力付出的巨大,还有搬家时间会拉得很长,持续两个月时间一点也不足怪。两个月里不是每天搬,也一定是隔三差五地搬,不搬的时候也没有闲着,你一定是在收拾的状态,是在审视和整理的状态,也就还是搬家的状态。有两个月时间一直在搬家,对人来说是一种无可奈何,是一种被强制着确定了生活的节点的状态。整理东西的时候遥想当年是免不了的,重温一些、抛弃一些、将一直留存着以为后念的物断然扔掉,便是彻底告别了既往。这既让人伤感,也让人轻松。

搬家的时候,好像永远都能从家里拿出东西来,收拾了一车又一车,还是能源源不断地收拾出来。一个家庭里的大大小小的东西成千上万,塞在各种角落,是历年来每一个家庭成员一天一天带回来的,有时候还会一天好几次地带回来的。当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搬走或者遗弃之后,家庭里原来的环境氛围也就宣告结束了,再也恢复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这一方面警示了人,以后买东西、往家里带东西一定要谨慎,不要觉着什么都往回拿是一种得到,其实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失去了宽敞的家庭空间,物品挤占了人的空间,使人慢慢地只能在各种各样的东西的缝隙里生活。

一个家是什么风格,很多时候不简单取决于装修,而更取决于屋子里都有什么样的东西。那些有用的或者貌似没有什么用的东西,在各个不同的时间点里共同抵达了这一屋檐下的集体特征,塑造了家。

所以搬家不仅必然产生财产损失,而且还是一个家庭中载有各个阶段的历史信息的物件损失的重要关节点。搬一次损失一次。那些对外人可能是完全无用的东西,却是这个家庭在各个历史阶段里的人生状态的负载之物。

从国外带回来的全木火车玩具的长盒子,色彩鲜明,印刷质量极好,还很环保;孩子当年第一次打开这个盒子,迫不及待地将火车组装起来的喜悦和兴奋仿佛还都历历在目。

和餐桌配套的四把椅子榫卯都已经松动,背靠一下,或者倾斜一下可能就会导致靠杆掉落,但是考虑再三还是搬了。无他,因为坐在这样的椅子里的感觉是多年以来所熟悉的。所谓旧物难舍,既是不愿意浪费,也更是因为习惯,习惯置身这些旧物的环绕中来面对世界、度过人生。

搬家像是送行,像是住院,像是修道,会让人在禁不住的喟叹之余,臻于大彻大悟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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