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飘飞的秋叶
龙华殡仪馆的最后一场告别仪式下午4点半结束,灵堂后的小马路,暮色苍然,管乐队奏响了凝重肃穆的哀乐,灵车缓缓驶离,车轮卷起路边的落叶,驶向远郊的火化场,亲友们泪目相送,佇立在秋风中的大姐们忍不住哭出了声。朱旭娟真的走了,像一片秋叶默然飘逝。
就在2009年的春天,手机里传来朱旭娟大姐疑似肺癌住院的消息。第二天一早,我和堂海、寿宽、红娣驱车匆匆赶往上海结核病医院。临窗的病床上,旭娟斜躺着,面色惨白,清瘦而憔悴,她对我们说,前天逃过一劫,多亏俩个小辈当场发现昏迷,及时送医才救了过来。病房外,儿子儿媳实情相告,医院己经确诊为肺癌晚期,手术切除为时己晚,只能是减少痛苦,保守治疗。旭娟对自己病有点感觉,但对凶险程度还不太清楚。她期望这家全国一流的肺部肿瘤专科医院能妙手回春,延缓或医治自己毛病。
告别旭娟走出病房大楼,花园式的上海结核病院,暖风吹拂,正是春回大地、鲜花绽放的时刻。而我们一行人却被茫然所失的惆怅笼罩着,大家黙然无语。堂海大哥带着一份伤感打破了沉默,“通知一下熟习的同学吧,让大家去看看她”。我当即手机通知一些关心旭娟的好友,并于当天中午,在大华小区一家饭店匆匆而聚,通报了旭娟的病情。
初识旭娟在1964年秋天,初中入学,那时我是个十二岁的“吃瓜群众”,她是邻班品学兼优的学生楷模,少先队大队主席。真正结识是在1967年春天,因同属所谓"文革”一派红卫兵组织,在一批不谙世事的少年男女中,旭娟属于做事稳重持成,讲话条分缕析,典型的学生干部,更像一个大姐。既使在疯狂的年代里,她始终坚守对老师的一份尊敬,保持温文尔雅,坚守做人底线,从不参与那些失态和出格的事。
1968年夏,十八岁的朱旭娟像一片叶子飘到了黑龙江。在东北边陲虎林军垦农场,迎接她的是北国的风寒和艰苦的生活环境,她以自己的艰辛和努力赢得社会的认可,从普通农工做到连队领导。多年后,又辗转江苏省靖江老家插队,在长江边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八十年代初,她重回上海,在这座城市最瞧不上眼的街道里弄生产组重新起步。
在人生最宝贵的十多年的青春岁月中,旭娟与时代的苦难风雨同行,但在泥泞和坎坷中旭娟从来没有失去过自我,无论生活的漩涡把这片叶子卷到那里,她都会拼尽全力,努力做好自己。三十出头又要从零开始,这对己经有家庭和孩子的女人来说更加不易,她不埋怨、不懈怠、不依附别人,从最底层的岗位开始打拼,黙黙地付出更多的艰辛,从街道工厂→区委宣传部干部→区妇联主任→街道党委书记。又是一段十年多的漫长岁月,她以自己的坚韧完成事业与人生的“第二次起步”。
九十年代初,区领导委以重任,让旭娟从区妇联主任的“闲职”转任中山街道党委书记。中山街道位于苏州河北岸、沪宁沪杭铁路入城段两侧,由于历史的原因,这里是闻名上海的"棚户穷街",特别是依傍在铁路新客站、汽车客运总站西侧的“大洋桥”、潘家湾、潭子湾,更是上海治安的难点,当时这里是“下岗工人多、困难家庭多、盲流人员多、治安案发多”,实话说在这样的辖区当“一把手”,美其名曰是锻炼,但在好友看来那就是“下油锅”,我们也曾为她担心,一个女同志能扛得住吗?
旭娟却以她清正廉明、干练有效的作风,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还带出了一批名扬上海的里弄干部队伍。(如潭子湾里委的梁惠丽,后来成为闻名全国的“小巷总理”,十九大代表。还有王家宅里委书记,动迁桃浦后成了困难户贴心人的“网红书记”)特别是九十年代末,上海当时最大的棚户改造一一“两湾一宅”动迁工作,147家单位,上万户居民动迁,几乎是整个街道的“大动迁”,从正式启动到基本完成搬迁,仅用了十个月时间,创下了上海大规模动迁速度之最,其中的工作难度和艰辛可想而知,旭娟作为街道一把手功不可没,也为她街道党委书记近十年任内划上圆满的句号。
旭娟大姐,至简至诚之人。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是她为人一生的“底色”,她始终以自己的清白和坦荡去抵制社会的污浊。所以,她能在处理自己的婚姻、家庭、工作、朋友,以及为官、为人之道时能一贯之的简约、明瞭。九十年代装修新房,辖下有人要代为装修、代买材料,她断然拒绝,言明不在辖区内买材料找队伍。大动迁结束后,两个街道合并,区委领导意欲让她继任新组建的街道党委书记,她找出“理由”说服领导,让位与同事,自己却选择了无权无势的“清水衙门”区人大任职。在权和利面前她不屑于别人计较,在世俗社会中她活得简单而硬气。
旭娟的“诚”是出了名的,对待家人、同事、朋友,赤诚以待。作为长女,她主动揽下孝敬父母责任,善待弟妹、凝聚家人。丈夫、父亲从患病到离世,长期精心待奉,经常是白天在单位忙碌,晚上在病床边度过,从不怨天忧人,为弟妹和小辈做出榜样。直到她离世前,她和弟妹三家以及老母亲同在一幢楼里住,“四代同堂"的和睦大家庭令人羡慕。
旭娟善待同学、朋友,我更是感受良多。九十年代初“三官堂餐厅”第一次四十余人的同学大聚会,就是旭娟爱人提供的方便,使散疏已久的同学联系又活跃起来了,从此开启了延续三十年不间断的同学聚会,年少时的同学成了古稀之年的挚友。旭娟大姐是重情念旧的人,对待同学朋友,言之不多,待之以诚,实实在在,能办的事倾心倾力,鼎力相助;不能办的直言相告,从不虚与委蛇。
旭娟大姐一生风雨苍茫,从少先队大队主席、兵团战士、回乡插队、到里委生产组、街道党委书记、区委干部……她像一片飘飞的秋叶,在时代的兴衰荣辱中起落。
旭娟大姐一生初衷不改,本真示人,她的高贵之处隐现在至真至简至诚之中。在我们从中学时代认识以及相处的四十多年里,岁月见证过大姐的人心、骨气和德行。
今夜,又是一场秋风秋雨,隔窗可以听到落叶的窸窣声。我们与旭娟大姐,虽然阴阳相隔十年,但我们怀念依旧!
2019年11月28日
朱旭娟(1950-2009),1966年留影 ▲
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