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 | 世纪诗典(5)

配图:[日] 川内伦子

目  录

重读 | 《世纪诗典》导言:重开诗的盛宴

重读 | 世纪诗典(1)

重读 | 世纪诗典(2)

重读 | 世纪诗典(3)

重读 | 世纪诗典(4)

丁 当  房子  时间  星期天

柏 桦  在清朝  李后主  老诗人

翟永明  迷途的女人  母亲  黑房间

西 川  广场上的落日  夕光中的蝙蝠

利玛窦墓畔

吕德安  吉它曲  父亲和我  曼哈顿

陆忆敏  可以死去就死去  温柔地死在本城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梁晓明  各人  玻璃  我感到我一直是块毛巾

邵春光  太空笔  错位  别说话

欧阳江河 手枪  美人

张小波  减少  感动

丁当 

《房子》

你躲在房子里

你躲在城市里

你躲在冬天里

你躲在自己的黄皮肤里

你躲在吃得饱穿得暖的地方

你在没有时间的地方

你在不是地方的地方

你就在命里注定的地方

有时候饥饿

有时候困倦

有时候无可奈何

有时候默不作声

或者自己动手做饭

或者躺在床上不起

或者很卫生很优雅地出恭

或者看一本伤感的爱情小说

给炉子再加一块煤

给朋友写一封信再撕掉

翻翻以前的日记沉思冥想

翻翻以前的旧衣服套上走几步

再坐到那把破木椅上点支烟

再喝掉那半杯凉咖啡

拿一张很大的白纸

拿一盒彩色铅笔

画一座房子

画一个女人

画三个孩子

画一桌酒菜

画几个朋友

画上温暖的颜色

画上幸福的颜色

画上高高兴兴

画上心平气和

然后挂在墙上

然后看了又看

然后想了又想

然后上床睡觉

编选人语:早年的丁当曾在西安城里到处闲逛,早年的丁当诗是多么自由。他后来的诗作更像是一个流派中的作品(南京的《他们》),再后来就很少看到他的诗作了。丁当的好诗都产于未被确认的那个时段,写诗的丁当不需要确认。

《时间》

在我干净的面目前

一盏台灯发出台灯的光

我的座下是一把木椅

它以椅子的姿势天天将我陪伴

同时陪伴我的还有

门、尘土、空气和墙

它们模仿我我模仿它们一道生活

一台电视被放置在木箱上方

而木箱情愿被放置在电视机下方

饭锅空无一物

米作为米正在米袋里呆着

一本书被打开

九本书自己合着

烟灰被送进烟缸

烟缸被迫盛满烟灰

作为一个人

我想着另外一个人

以及其他几个人

以及所有的人

以致我心的三分之二分离出我的胸膛

我的耳朵,同时接受数种声音

汽车、天气预报、婴儿和爱情的哭泣

直到钟表的声音,提醒我

它是为时间走动

现在,每天天亮之前

我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到

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

一切将会发生的事情

编选人语:丁当的散漫是迷人的,散漫于他是一种可贵的松弛,这种松弛的状态往往能带来意外的好诗。命中注定,丁当只能写上一段(而非一生),就像痖弦。

《星期天》

早餐

咖啡喂掉面包

领带系住西服

系住油腻腻的流行歌曲

猪蹄跑完了青春岁月

悲惨地倒在旧报纸里酣睡

旧报纸披露了

一个凶杀案和一个劳模的事迹

被子还在温情地与枕头接吻

枕头不动声色在读青春期卫生

录音机张嘴一声不吭

邓丽君小姐一夜没睡此刻像个处女

一只钢笔一只袜子正和半块馒头聊天

一本打开的数学书上两只苍蝇为一个定理争论不休

阳光赤身裸体地跑进来和蒙娜丽莎调情

蒙娜丽莎微微一笑做了欧洲人的母亲

一位德高望重的空酒瓶连任了三届总统

四十个丈夫走进一个妻子家里又陆续走出

半截香肠和一只老鼠正私下进行会晤

七支雪茄与七个哲学教授吵得不可开交

一把餐刀又窈窕又贤惠至今尚未改嫁

一条新闻在大街上瞎逛又跑到墙角窃窃私语

一瓶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想起一桩旧事

一生未娶一个康德一个安徒生一辈子怎么过令人难过

一双皮鞋一个小巷一个老婆一蹬腿就是一辈子

一个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泡尿一个荒诞的念头烟消云散

编选人语:丁当早期的《星期天》,平民主义的粗糙让我怀念起中国现代诗80年代的盛世,那时候我们有着那么多的冲动、激情和各种可能性。随着丁当式的诗人成为一代白领,中国现代诗也开始进入它的瓷器时代。

柏桦 

《在清朝》

在清朝

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

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科举也大公无私

货币两地不同

有时还用谷物兑换

茶叶、丝、瓷器

在清朝

山水画臻于完美

纸张泛滥,风筝遍地

灯笼得了要领

一座座庙宇向南

财富似乎过分

在清朝

诗人不事营生、爱面子

饮酒落花,风和日丽

池塘的水很肥

二只鸭子迎风游泳

风马牛不相及

在清朝

一个人梦见一个人

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

而朝廷增设军机处

每年选拔长指甲的官吏

在清朝

多胡须和无胡须的人

严于身教,不苟言谈

农村人不愿认字

孩子们敬老

母亲屈从于儿子

在清朝

有款税激励人民

办水利、办学校、办祠堂

编印书籍、整理地方志

建筑弄得古色古香

在清朝

哲学如雨、科学不能适应

有一个人朝三暮四

无端端的着急

愤怒成为他毕生的事业

他于一八四0年死去

编选人语:北岛称柏桦是“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此话让很多人感到无从理解,主要是北岛所说的“抒情诗”叫人不知其所指。不管它了,柏桦的优秀是无人否认的,但因为他过于喜欢在诗中使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使人不容易抓到他。我以为柏桦的好诗中往往有一颗内容确定的按钉,把他似是而非的语言钉在大家看得见的墙上,比如这首《在清朝》。

《李后主》

遥远的清朗的男子

在997年一个细瘦的秋天

装满表达和酒

彻底难眠、内疚

忠贞的泪水在湖面飘流

梦中的小船像一首旧曲

思念挥霍的岁月

负债的烟

失去的爱情的创伤

一个国家的沦落

哦,后主

林荫雨昏、落日楼头

你摸过的栏杆

已变成一首诗的细节或珍珠

你用刀割着酒,割着衣袖

还用小窗的灯火

吹燃竹林的风、书生的抱负

同时也吹燃了一个风流的女巫

编选人语:柏桦写了《李后主》,他就是现代汉诗中的李后主了,他的感伤颓废的气质、他的恍若隔世的才情,他的晚唐秋风一样的诗章。

《老诗人》

阳春三月,田园善感

再过十天,他就五十岁了

他说还有一行诗在折磨他

哦,一个扣子在折磨他

他头发潦草,像一个祖国

肥胖又一次激动桌面

文学,松松垮垮的文学

祖国,他视为业余的祖国

可他说:

文学应该因陋就简

祖国应该为此而出口

编选人语:翻过90年代的柏桦,有过一段寻找更加自由的表达自己的努力——在别人看来这是风格的调整,是技术;而我却看到了这些:审慎的带着怀疑和有障碍的自由表达。《老诗人》正是他这一努力上的名作,“文学,松松垮垮的文学/祖国,他视为业余的祖国”、“文学应该因陋就简/祖国应该为此而出口”也已成为诗人圈中的名句。

翟永明 

《迷途的女人》

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生来就如此 生来就

合体 相称 无依无靠

厌倦了生活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于你无损

人们一动不动而你

四处漂零

做你想做的事

在夜里梦游

发出一种受苦的声音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驱车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

从不停顿 看着最后的时辰

滴着血 一步步走过来

甚至死亡也在睁大眼睛注视你

人们修身养性

你却拒绝回家

这必定是你的本领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豆蔻年华 男人们为此覆没

而你 总不相信

一些谎言将使你痛哭

哭得足够伤心

迷人的冬天你婚姻失败

像个完成者去找老朋友

或者大同小异 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于你无损

编选人语:据说翟永明是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我差不多也这么认为;据说翟永明是中国最漂亮的女诗人,很遗憾我至今还没见过。据我所察在中国的男诗人中(主要在第三代诗人中),有一种甚为普遍的“翟永明情结”,可以理解。但我反感因情结而导致的瞎吹,尤其是当有人对翟永明的平庸之作也表现出莫名惊诧的时候。

《母亲》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那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    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我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着自己被碾碎

啊,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痕迹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编选人语:翟永明没有必要把普拉斯还给美国,因为我们可以毫不关心谁使翟永明成为翟永明,更不会傻呵呵地问:“谁是翟永明?”敏感、尖锐、抒情中的爆发力可与海子相比……她已足够优秀了,也许只需谨防一点:有意像男人那样写。

《黑房间》

天下乌鸦一般黑,至此

我感到胆怯,它们有如此多的

亲戚,它们人多势众,难以抗拒

我们却必不可少,我们姐妹四人

我们是黑色房间里的圈套

亭亭玉立,来回踱步

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却有意使坏,内心刻薄

表面保持当女儿的好脾气

重蹈每天的失败

待字闺中,我们是名门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变得多姿多彩

年轻、美貌,如火如荼

炮制很黑,很专心的圈套

哪些越过边境、精心策划的人

牙齿磨利、眼光笔直的好人

毫无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们的房间危机四伏

猫和老鼠都醒着

我们去睡,在梦中寻找陌生的

门牌号码,在夜晚

我们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颠鸾倒凤,如此等等

我们姐妹四人,我们日新月异

婚姻,依然是择偶的中心

卧室的光线使新婚夫妇沮丧

孤注一掷,我对自己说

家是出发的地方

编选人语:翟姐天生丽质,容颜不老。她的诗比她的容颜要老得快些。我以为翟永明的好诗都集中在80年代的某个时期,其它的尤其是后来的是靠文化的化妆品武装起来的。

西川 

《广场上的落日 》

       那西沉的永远是同一颗太阳

             ——古希腊诗行

青春焕发的彼得,我要请你

看看这广场上的落日

我要请你做一回中国人

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

山崖和流水上空的落日

已经很大,已经很红,已经很圆

巨大的夜已经凝聚到

灰色水泥地的方形广场上

这广场是我祖国的心脏

那些广场上自由走动的人

像失明的蝙蝠

感知到夜色临降

热爱生活的彼得,你走遍了世界

你可知夜色是一首哀伤的诗

能看懂落日的人

已将它无数次书写在方形广场

而那广场两边的落日

正照着深红色的古代宫墙

忧郁的琴声刮过墙去

广场上走失了喝啤酒的歌王

我要给落日谱一首新歌

让那些被记忆打晕的姐妹们恰似

向日葵般转动她们的金黄的面孔

我的谣曲就从她们的面孔上掠过

啊,年轻的彼得,我要请你

看看这广场上的落日

喝一杯啤酒,我要请你

看看落日,看看落日下的山河

编选人语:与朦胧的西川相比,我喜欢明白的西川;与晚近的西川相比,我喜欢早年的西川;与长诗的西川相比,我喜欢短章的西川。也许,我不是西川诗的最佳读者,我太人味儿了。但我要说,写西川这路诗的人多,但写透彻的、写好了的确实少。

《夕光中的蝙蝠》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吵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蝙蝠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蝙蝠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蜕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上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编选人语:见面时我称西川为“西大师”,不是出于我这种方式的调侃,也不是出于对一位前辈诗人的尊敬,它只代表一种承认——尽管我并不喜欢他的方式,但我承认他的才华,他在那种方式上的才华,大概除了已故的海子,在世者无人能出其右。

《利玛窦墓畔》

虽说条条大路通向罗马

但总会有人死在远离罗马的地方

啊,神甫,现在你已成为

上帝脑海中的一片穷乡僻壤

远离罗马的街道、喷泉、裸体的塑像

十字巨星辉耀着罗马

品性高傲的地中海美女

在废墟之上赞美晨钟、赞美那

石头的教堂、黄金的灯盏

信仰的城市、灵魂的牢房

回到罗马去吧,神甫

回到上帝的面前屈膝跪下

带着你的名字回到罗马的档案里

加入圣徒们的低声合唱

在月光轻踏大地的夜晚

留下一座空墓供人瞻仰——

现在我们不知道这坟墓

是空的,还是你依然仰卧其中

梦见这黑暗的小舟载着你的札记

回到你阔别已久的家乡

回到罗马去吧,神甫

特别是在这个黄昏、热情的晚霞

已在大道上铺下了红花朵朵

黄杨木枝繁叶茂,凝神遐想

这正是罗马的晚钟敲响的时候

我穿过宽敞的拱型大门

来到一只鸽子病死的地方

你为什么而来,死于此

在基督的纪元1988,这里仍旧是

你心目中一片真理的边疆

编选人语:这是从我记忆中调出的一首好诗,初读是听他的作者在12年前的朗诵,后来我又多次读到它。革命不至于让我违心地反悔,不予承认——一场革命的意义正好相反。

吕德安 

《吉它曲》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是什么时候

在什么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

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那是很久以前

那是很久以前

你不能说出风和信约

是从哪里开始

你不能确定它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你不能说出

林中的风和泥土的信约

那是很久以前

就像美好的来由

谁也说不出

让快乐陪伴你

让痛苦陪伴你

你不要说出嘴唇

是由泥土制成

还是由话儿制成

当你想说的时候

你不要说手指

当你们相遇的时候

风儿轻轻吹拂

不要说这是冰凉的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但你不要说——

只是当你突然怀念起什么

就请你怀念着什么

编选人语:坦率地说,由于生逢一个咋唬的年代和自己的性情使然,我和许多人一样忽略过吕德安的诗,渴望嚎叫的人和喜欢艳词丽句的人都同样容易忽略他。而当有一天,我突然感受了德安的时候,那是我听到了一曲汉语言的音乐,一首吉它曲。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好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

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条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似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编选人语:吕德安名作《父亲和我》更使我坚定地认为:从生活的常识出发,你可能会走得较远,而一上来就“灵魂”就“高蹈”,则很可能会造成一首诗的鸡飞蛋打——汉语诗人尤其如此。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编选人语:吕德安的写作也许是最令人放心吧,他不算抢眼但始终优秀,是属于活到老写到老的一种。是性情使然还是他成熟的职业意识,连我也看不透。

陆忆敏 

《可以死去就死去》

纸鹞在空中等待

丝线被风力折断

就摇晃身体

幼孩在阳台上渴望

在花园里奔跑

就抬腿迈出

旅行者在山上一脚

踏空

就随波而下

汽车开来不必躲闪

煤气未关不必起床

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

可以成功就成功

编选人语:继舒婷之后,陆忆敏是第二位出现在本栏目中的女诗人,造成如此尴尬局面与本人的大男子主义无关,本栏目永远不存在性别歧视。中国真正优秀的女诗人实在是少得可怜,我在此次编选中重温了这个经验。极端的东西不该仅仅停留在姿态上,生命的痛感并不一定导致语言的混乱——这是陆忆敏带给我们的启示。

《温柔地死在本城》

白羽的鸽子打扮成喜鹊飞近晒台

黑羽的妆成乌鸦也随后而至

它们用细细的绳索套住了我的身体

衔住两头编队操演传开一片笑嚷

我在它们的足点里悠悠起舞

微微颔胸,摇摇裙摆

我的皮肤在晨光下丰满耀眼

散发着愈来愈浓的鲜荔香味

当有人走过大路,群鸽带我跃起

人们争看我睡梦似的眼睛和手臂

我看见自己实现了在屋顶盘飞

并叹息墙不够红润显得发青

我的这些孩子会把我带回家里

我猜它们会轻轻放在窗外抽去绳索

乌鸦驱赶喜鹊,喜鹊追逐乌鸦

我不再醒来,如你所见:温柔地死在本城

编选人语:在这位女诗人笔下,诗可以写得如此从容不迫而又不动声色,读者可以通过她的自况更加了解她的诗:“心细如发,但细而不腻,心敏如菌,但敏而不锐,在她看来,诗歌的文字应轻如花朵,诗歌的背景应旷远清新。”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我不能一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来啊,先把天空涂得橙黄

支开笔,喝几口发着陈味的汤

小小的井儿似的生平

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汁液

泛着鱼和植物腥味的潮水涌来

药香的甘苦又纷陈舌尖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我始终在想最初的话题

一转眼已将它说透

编选人语:在衡山诗会上,有一位知识分子诗人在发言中说:是海子解决了中国诗中死亡的问题并进而解决了中国人精神中的彼岸问题——真是胡说八道!“海子神话”中有着太多的胡说八道。我告诉他说海子去世之前,关于死亡的主题,陆忆敏、刘漫流等诗人就已留下了诸多名篇,《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便是其中之一。

梁晓明 

《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的杯子

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

我们微笑相互

点头很高雅

我们很卫生

各人说各人的事情

各人剥各人的橘子

各人发表意见

各人带走意见

最后

我们各人各走各的路

在门口我们握手

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

下楼梯的时候

如果你先走

我向你挥手

说再来

如果我先走

你也挥手

说慢走

然后我们各人

各披各人的雨衣

如果下雨

我们各自逃走

也有没有各人的时候

阳光好

还有

没有企图

编选人语:《各人》和《玻璃》分别代表着杭州才子梁晓明前后两个时期的创作。在这两个时期,梁氏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创作路线,孰优孰劣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梁氏在不同的路线上都留下了好诗。

《玻璃》

我把我的手掌放在玻璃的边刃上

我按上手掌

我把我的手顺着这条破边刃

深深往前推

刺骨寒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

血。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

顺着破玻璃的边刃

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

我看着我的手掌在玻璃边刃上

缓缓不停地向前进

狠着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

手掌的肉分开了

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

纯洁向我展开

编选人语:内行人(并不一定是圈内人)都清楚:《玻璃》是90年代的一首名作。初读它是在《非非》复刊号上,现在我重新读它仍然有当年那种心惊不已的感觉。只是觉得“纯洁向我展开”一句有点面,有点多余。

《我感到我一直是块毛巾》

最后你留在门槛上望我

像一只脸盆等待我洗

感觉下雪了

过年像骑自行车一样按按铃就逃走了

我感到我一直是块毛巾

树真好看又笔直又有叶子

有风的时候像一只牙刷

有一只皮包老想装我

有一张布告老想抓我

有一只鼻子老想气我

玻璃好像不存在一样

楼梯你走它才有用

想叫你走出我的门槛

想说我自己是柄旧拖把

永远被别人捏在手上

这个城市像只大烟灰缸

谁的烟蒂都想往里扔

编选人语:梁晓明这么多年来对自己创作的总体设计我并不欣赏,我也并不欣赏他属于江南才子的那些。我欣赏的是他看似不经意间所留下的几首实实在在的好诗:《各人》《玻璃》和这首《我感觉我一直是块毛巾》。

邵春光 

《太空笔》

真是祸不单行

我把钢笔弄丢的那天 美洲的航天飞机

在升空时也爆炸了

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

七名宇航员全部罹难

我的钢笔没有下落    我用它完成过七部诗集

美洲的潜艇

在大西洋里打捞飞机的残骸

已经打捞两个月了

若无其事的远东编辑,依旧

不把我的《寻笔启事》登在报上

远东的报纸转载了那么多

各国首脑发往美洲的慰问电

没准其中的一封,是用

我丢失的那支笔写的

那是一支多好的笔呀

太空里不会再有第二支了

编选人语:又是一个久违的诗人。对一位先锋诗人来说,我们久违了他的作品并不说明他已不再写作。在诗人柯平处我见到邵春光自印的多本诗集,也得知他已易名“邵椰”,我还在其诗集的尾巴上读到这样一则声明:谁若转载,我操他妈!那么我在此处的所作所为就是惹人骂我的犯贱吗?作为同道中人,我理解邵椰(爷)的出离愤怒,但显然我做编辑应该在其怒火的喷射之外,是这样吧。

《错位》

征婚是桩买卖,广告上的话

可听却不可

全信

想试试她

是不是个纯情女孩,我说

见到你不该硬却总能硬起来的

是我的

什么

她假装生气地骂我流氓

我很失望,我让她猜的是我的

心肠

编选人语:“谁若转载,我操他妈!”的邵春光在《太空笔》刊出之后寄来了他的一册油印诗集,他写“伊沙检阅”,这表明他对我、对《世纪诗典》是信任的。刚巧此前我去了趟深圳,诗评家徐敬亚随口背出了一首邵式的诗,正是这首《错位》。此诗以拟谜语的方式写成,是否又一种后现代的花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把诗变成了一种能在口头流传的活的东西。

《别说话》

不写诗四月也是一首诗

只要我们活过默默无雨的早春

只要看不到我的地方

你总能想到我

戴眼镜的女孩子

都开始变得可爱起来

朦朦胧胧的细雨

把镜片后面的眼睛遮得春雨绵绵

我看她们的时候

她们也看我

看我人行道上轻爽的步履

不再拖曳庄严的棉鞋

马上就是夏天了

怎么她们还戴着眼镜

又是你的信

怎么我总是在你的眼镜框里微笑

我的微笑是不带度数的

并且透明

来吧

随便站到哪一棵淅淅沥沥的树下都行

摘下眼镜行人就看不清你了

闭上眼睛天就黑了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编选人语:优秀的口语诗都有着在不经意间让自己说出的话意味无穷的本领,过去的邵春光还是今天的邵椰都有这样的本领,也都是这样的优秀诗人。

欧阳江河 

《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

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

子弹眉来眼去

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

政治向左倾斜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

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只枪

要抠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编选人语:《手枪》是首好诗,是欧阳江河写作中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特例。从总体上说,欧阳江河的写作是书斋气味浓重的“知识分子写作”,他具有玄思特征的诗风,他喜欢卖弄于外的技巧,使其在同行中不乏推崇者,包括那些正在学习和寻找形式的后主。

《美人》

这是万物的软骨头的夜晚,

大地睡眠中最弱的波澜。

她低下头来掩饰水的脸孔,

睫毛后面,水加深了疼痛。

这是她倒在水上的第一夜,

隐身的月亮冰清玉洁。

我们看见风靡的刮起的苍白

焚烧她的额头,一片覆盖

未经琢磨的钢琴的颗粒,

抖动着丝绸一样薄的天气。

她是否把起初的雪看作高傲,

当泪水借着皇冠在闪耀

她抒情的手为我们带来安魂之梦。

整个夜晚漂浮在倒影和反光中

格外黑暗,她的眼睛对我们是太亮了。

为了这一夜,我们的一生将瞎掉。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使我们更丑陋。

她冷冷地笑着,我却热泪横流。

所有的人都曾美好地生活过,

然后怀念,忧伤,美无边而没落。

编选人语:在硝烟弥漫的“盘峰诗会”上,唐晓渡曾抱怨如今关于诗歌的舆论太多了。唐氏是与欧阳江河最贴心的论者,他难道不是从欧阳江河等“知识分子写作”者身上得出这一结论的?90年代他们醉心于炮制“说法”,他们可以一读的东西还不都产生于他们称之为“胡闹的”(程光炜语)80年代。

张小波 

《减少》

爱情在减少着,因为孩子增多

多余的头发被有夫之妇收藏

幽灵吮吸过的嘴唇

还是神圣的——请注意别露出牙齿

我们要相互吹捧直到灯灭

一个人死在另一个怀里

别露出戒指,别暴露戒指围成的空洞

它沉入泥土并打碎死者的脊梁

花朵是恐怖的,它要在葬礼上出现

葬礼也是恐怖的,只有乌鸦先生光临

乌鸦,乌鸦,一齐飞起

乌鸦,乌鸦,抓不到你的衣裳

编选人语:“大学生诗派”时期的张小波是机巧的,“城市诗”时期的张小波是嚎叫的,面前的张小波似乎是又一个张小波。其实张小波一直是一个用行为写诗的诗人,他的行为比其文本更加纯粹或者说他的文本不是他诗歌的全部。我有幸成为他全部诗歌的阅读者,我有幸为大家推荐他的这首《减少》。

《感动》

灯盘吐出破烂的火焰

牙齿吐出笑容

一个人死去变成了水草

在大河的蛛丝马迹里

左右寻找吃的

百年往事

吐出一堆白骨

酒吐出细细的头发

不是妇女就是婴儿

屏风后几个人吐出了酒

鹰从衣架上下来

他们面目不一但它们神似

它的猎物填充

奔赴空难地点的人

整容后的尊严

牙齿一如既往

把针灸产生的笑容透露

编选人语:张小波真正想写的诗体现的是一种静,一种内在的精致——这与他行尸走肉的外表构成了一种必要的平衡,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当年的劫难和今天的金钱覆盖中都没有彻底疯掉的原因,不让困兽般的肉体彻底迷失在灯红酒绿的水泥森林中的仍然是内心无法灭绝的诗歌,这是诗人张小波的元素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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