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石,美丑亡于彼此
闲居百封书,总为一片石。——宋·曾几
今人也许不解古人为何长爱那一片无用的顽石,其实这和中国古典的哲学与审美是默契相关的。中式古典审美主体是儒释道的合流,其中又杂以诸家小说,浑沌融通,不分彼此。而审美见诸于赏物,诸流可见,偏于一端。中式古典赏石,更多的是偏于道家审美,这和日本枯山水审美偏于释家审美有根本不同。
故古典赏石(尤以四大名石观论,小石种赏或有别法,于斯不述)与道家典籍所论多有暗合之处。儒劝人进,道勉人退,退而思之,可以全天尽性,可以藏而葆身,可以守智若愚。一片顽石的风流,尽在这无用、无序、浑然天成中,是道法自然的美。
世人皆知古典赏石,赏其顽、朴、拙、古、怪、丑......,似乎所赏往往是美的对立面,但殊不知美丑本为一体,强制的割裂美丑易陷入极端,流于形式皮相,梦幻空花也,终不实在。
道家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也阐述了这个道理,古典中式的审美很少去强制割裂美丑的概念,对一件物的评价“美”字甚至不能算做第一流的审评标准,而更喜欢用妙、韵、味、逸、气、兴、神、隽这样的字眼去品物论级。同样,品一块古典的赏石,可以说逸妙绝伦,可以说古拙有味,甚至用其美的对立面说其丑而有文都是对石的赞赏,而说此石甚美,那简直是门外汉的品石话语。
宋代苏东坡有一幅名画《枯木竹石图》(当代也有疑其并非真迹),木枯石丑,透露出一种荒老寂寥的气韵,然而我们看这幅画时并不会觉得画中的意象所构成的意境是丑陋的,甚至会觉得意境的大成就应该是这样的浑沦无辨、千古寂寥,美与丑在对立中和谐相亡,已然超脱不被作为判定的绝对标准了。
再说道家的庄子,他经常爱在文章里谈一些精神上完美,而形体上在常人看来有残疾的人。且拿这些“残疾人”和精神上迷惘而形体上完整的人做对比,从而达到一种扬此抑彼效果。天假形体,地假文章,无物不是,赏石亦无一定的绝对标准,一旦标准出现了清楚的轮廓,那么赏石这件事本身的精神就亡掉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要谈儒家精神和道家精神在某方面的对立有关,也与古代人文品格有关系。儒家讲君子,提倡“玉”的精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都是要通过后天的学习不断精进自己的修养与境界;而道家提倡一种无待无碍、无羁无绊的境界,如给马定掌,于骑马的人来讲自然跑的远些,但马未必欢喜,马儿更愿意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跑。同样,古代文人战战兢兢的活在庙堂中,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小心翼翼,生怕微小的差错惹了杀头的祸事,作为人自然精神来讲不会喜欢这个样子,但现实中又不得不那样。所以要在“物”中找寄托,最后于自然的石中找到了那个心目中最真实的自己——那个不曾被“搓磨”过的真是难得,我想第一个玩古典赏石的人发现那一块契合心神的石头当时一定痛哭流涕吧。因为发现自我的同时,必已发现自己是“钉掌之马”了。
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社会中被改造的千篇一律即将失去自我时,赏一下契心合意的石头,是一种自我精神的回归,这种回归同样是超脱美丑的。今人有的为了让赏石符合所谓“皱、瘦、漏、透、奇、怪......”的标准,人为刻意的去凿琢使之接近“标准”,这和庄子在《应帝王》篇谈浑沌之死的道理是一样的: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以人的“标准”去强硬的去评判“物”的善恶美丑,这件事本身就是愚蠢的。石赏天工,而以人的想法强赋之形,那么石的精神便亡掉了,赏石本身的意义也没有了。今天一些人拿一块人工的石头置于案上,看着人工凿取的洞窍,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并与人指道:“此处漏透,这个云头雨脚啊!”我也不懂他到底在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