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文在线」张树侯《书法真诠》注译（节选二）

张树侯《书法真诠》节选

整理-卫毅，注译-味琴，编辑-闻是

张树侯（一八六六——一九三四），名之屏，安徽寿县人。擅诗文，工书画、篆刻，又能刻碑。早年曾与宋教仁、商震等同追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走杭州，客吉林，屡濒于危。」民国成立后，「自知非政治才」退居乡里。潜心艺事。「生平力学，至老不衰，于金石文字，好之尤笃。三代篆籀、暨汉唐以来诸石刻，搜罗甚富。」其书法则真、草、隶、篆，各体兼优，且能独避蹊径，自成一家。晚年客居安庆，求书者盈门。

《书法真诠》是他晚年所著的一部书法著作，凝聚着他一生书法实践的心得体会，颇多精义。于右任曾为该书题诗云：「天际真人张树侯，东西南北也应休；苍茫射虎屠龙手，种菜论书老寿州。」此书一九三二年曾刊印于上海，但印数极少，今已很难见到。现将其中部分章节摘录发表，以飨同道。——卫毅

节选 二

♣：吾云见有牢守一种碑帖，数十年毫无心得者，非姿质之不敏，功力之不勤也，无他种碑帖之相形，故神情不显著也。譬之摹习一种汉碑，亦必广集他种汉碑，则见有茂密者，有疏放者，有平正者，有遒奇者，有敦朴者，有秀逸者，形形色色，派别区分，而此碑之异点斯昭然矣。见其昭然，乃能参悟其所以然，犹有颟顸①而从事者乎？

世俗之教人者，既恐学子摹习太杂，又恐学子见异思迁，殊不知果能兼收众长，即亦何妨于杂；果能相观而善，即亦何病于迁。知识期于增进，学术贵能变化，画地自限，不其愚乎！

注释：

①颟顸[mān hān]，棚涂而不明事理。

微末 《金刚经》局部

♦：随园先生①曰：「凡作咏古咏物题，必将关于是题之典籍之故事，搜罗无遗，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吾谓习字亦然。或篆隶。或真草，任学一门，必将历代之石刻之墨迹，凡关于此体者，尽力搜罗。及字之成也，仍一无所依傍，若必规规于成法，昔人已先我而为之，即能与古人乱楮叶，亦随园所谓有人无我也，况乎其万不能及耶。随园又曰：「蚕食桑而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吾谓其说可以通于学字。规模古人，但当会通其精神，不可徒袭其形式也。

程鱼门②论文，袁子才论诗，均谓有应读者，有应看者，吾谓习字亦然。即如汉中褒斜道鄐君摩崖③，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大字④，陕西碑林等，学者均当一见，以扩充其眼界，然似之者病，学之者死矣，不可不知。

注释：

①随园先生：指袁枚（一七一六——一七九八）、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人。清代诗人，论诗主张抒写性情，创为「性灵说」，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

②程鱼门（一七一八——一七八四）；名晋芳，号蕺园，安徽歙县人，徒居江苏江都。清代学者。为人好学不倦，无书不窥，曾为四库馆篡修官，著述颇多，有《勉行斋文》、《蕺园诗》、《群书题跋》等。

③汉中褒斜道鄐（chu）君摩崖：全称《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俗称《大开通》，东汉明帝永平六年（公元六十三年）刻。原在陕西汉中市石门洞南右侧山崖上，因修建石门水库，现已凿下移至汉中市内古汉台辟室保存，为「石门十三品」之一。

④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在山东泰安市泰山经石峪，无书刻年月，亦无书人姓名，以其书迹与邹县铁山摩崖中之《大集经》字迹相同，而《大集经》后《石颂》下方题名有「东岭僧安道壹署经」，故今人多推论泰山《金刚经》亦安道壹所书，书刻时间当在北齐。

♤：世之浅见者，动谓字当以某种为最佳，此大谬也。譬如兰竹之清幽，佳矣！木芍之香艳，岂得以为不佳。古松之奇傲，佳矣！垂杨之旖旎，岂得以为不佳。字之真、草，篆，隶，形式迥殊无论矣，即以古篆论，千声万色，虽精于鉴赏者，已莫能强为轩轾①。至如汉隶，有《衡方》，《鲁峻》之严重，又有《石门颂》之疏荡，《孔宙》之旷夷。有《张迁》之遒奥，又有《曹全》之俊逸，《封龙山》之磥硌[lěi luò]②，《校官碑》之朴厚。夫芒鞋竹杖，固是清高，而缟袂霞裙，亦徵香艳，他如黼黻【[fǔ fú]】冠裳③之名贵，轻刀快马之雄奇，岂得以若者为佳，若者非佳乎。至若南北朝，至若李唐，更有冰炭不相入，而皆各极其妙者，南北朝之绝异，无待赘论矣，至若有唐肃代之际，如颜真卿之雄厚、椰公权之清劲，徐浩之敦朴、李邕之庄雅，夫固各有千秋矣。又如有清一代，有邓完白之缜密，又有陈曼生之荡逸，有梁巘之韵籍，又有薛鸿④之磅礴，有何绍基之奇奥，又有包世臣之俊伟，其各不相侔者，用能各自名家，而艺林蔚为大观矣。是故精于鉴赏者，断不能以一格拘也。

画有「名贵」「野逸」两派，字亦有「士气」「作家」二种。画之两派，不妨分途，字之二种，贵能兼胜。士气多风采，或不免单薄，作家优于气象，或失之粗犷。二者虽各有其特长，亦各有其弱点，能兼之斯绰然大家矣。

随园先生曰：「诗有干无花，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随园不解书法，此说何其与吾说字相符乃尔，录之以示同道，足供参悟也。

随园又曰：「人不和平不享福，文不奇峭不动目。」吾谓作家须兼斯二者，不然非失之平庸，即失之刻露矣。摹帖者多平庸，摹碑者多刻露，吾恒见之。

地有温润之土，草木斯茂，人有和平之气，家道乃昌。作字固贵刚劲，然苟无妍润之气，是木强也。

注释：

①轩轾：车子前高后低称轩，前低后高称轾。轩轾，喻高低优劣。

②磥硌[lěi luò]：状大貌。

③黼黻【[fǔ fú]】冠裳：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黑白相间者谓之黼，黑青相间者谓之黻。这里指高贵华丽的服装。

④薛鸿：即薛翥江，已见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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