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先生的寂寥与失落

打开凤凰新闻,查看更多高清图片

01

斯人独憔悴

我与何炳棣先生正式见面,是在20世纪90年代。1993年,我受邀去中国台湾访问,在台湾“中研院”住了两个多月,那段时间,与何炳棣先生有比较多的接触。他是“中研院”院士,来台湾参加院士会议的。知道我也在,特意过来找我谈话。当时,去台湾的大陆学者很少,而何柄棣先生,是比较关注国内的学术动态的。

90年代初,比较热的文化思潮,就是新儒家。新儒家主张儒家资本主义,认为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就是儒家资本主义的实践。我们的谈话主题也是围绕着这些。新儒家的基本观点能不能站住脚,海外新儒家代表人物的治学方法是否可行,何先生与我,都抱有疑义。

何先生的中学西学基础很坚实,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眼光开阔,思路活跃,经常能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见解。那一代学者,经历动荡的社会生活,与后来书斋中的学者相比,其生活经验让他们的历史研究更接地气。何先生在海外中国史研究领域,开创了一片天地之后,于90年代转而研究中国思想史。

对于新儒家,他其实早已有自己的看法,很坦率地表达了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认为从儒家思想中开创现代民主、现代科学、现代资本主义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是以现代的目光重新建构历史。但历史研究必须回到历史本身,儒家思想在具体的历史中所发挥的实际功能,是史学问题,应当实事求是地分析。

我现在还记得他用浑厚健劲的声音说:“这个东西,在海外糊弄糊弄外国人是容易的,但是作为历史学家来谈论这些问题,需要谨慎,不是那么随便可以推导出这些东西的。带着理想色彩与主观意图看待历史,用儒家的语汇,去包装现代西方的核心观念,不是严格的历史研究。”

何炳棣著作集五种

02

真性情,真学者

1996年,我去台湾,刚好又遇到何先生。与他聊起学术界的人事,他臧否人物,爱憎分明,骂起人来,坦率直接,不留情面,而且,总是气昂昂的。我发现,何先生是很传统的知识分子,看人时,既看重学者的学术成绩,也看重学者的为人之道,认为学者必须有独立的人格与自由的思想,以及现实情怀与责任感。有些学者为名利地位弯躬屈膝谄媚迎合,他极为愤怒,并遣用一般学者不会使用的词语,加以称呼,不顾及对方在学术界的影响力,批评得慷慨激昂,声色俱厉,足见其真性情。

2010年,何先生来清华大学做演讲,是关于墨子的,认为我们过高地评价了儒家思想的重要性,而忽略了墨家。秦制建立,实为墨者协助的结果。他感慨墨者原有兼爱非攻、无私救世的清补良药,竟被时代剧变无情地化为本身生命的强酸消溶剂,是值得讴歌的悲剧。在那次演讲中,他引用经史,条分缕析,谨慎立论,态度之认真,让人感动。

你想,他年逾九十,来清华做演讲,讲的却是他最新研究的学术成果,而非寥寥经验之谈,这是真正的学者。他身上有着特殊的气质,对学术对自己的生活,一如既往的严谨,并在这过程中渗透了现实情怀,学人风骨与为人情怀相容在一起,让人心生敬意。也是在那次演讲之后,我越发觉得他不追求个人得失,生活简朴,关注大众的真实生活。

《读史阅世六十年》,何炳棣 著

03

他有深刻的孤寂

何先生一如既往地坚守学术阵地,以自己的努力保护学术的尊严,为人爱憎分明,直来直去,在一个大家互相说好话、和稀泥的学术环境里,何先生得到的,是大家自觉的敬而远之,他的孤寂是可想而知的。

由于何先生早年的作品,都是英语写作,专业性很强,大陆学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对何先生的学术做出深层次的回应。尽管他在海外影响很大,但是大家只看到他的声名,而不知他做的学问。长久地得不到大陆学界学术回应,让他有深刻的寂寥感。

何先生的寂寥,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悲剧,“人造大师”的喧嚣之外,斯人独憔悴。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是以艰深的学术研究,让世界了解中国,而我们却没能真正理解他的学术努力。需要说明的是,在满街都是大师的时代,像何先生这样在英语世界有极大影响的学者,华人世界是很少的。

何先生的学术自传《读史阅世六十年》出版时,专门让人送了一本给我,彼时,我还打电话告诉他我会细读研究,但我到现在也没写出来。我为自己找到的借口是,术业不同,我没有研究过他早年的学术作品,终究不知道如何下笔。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