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隨缘老人（一）

作者：高启圭 　　刊名：湖北文献　　卷期：第24期　　出版时间：1972-07-10

关键词： 人物回忆 随园老人 教育 尊师重道

一、前言

「亲死不闻」为人子不孝之一。我的父亲今年（辛亥）百有二岁，大陆沦陷，生死不明！三十八年武汉弃守前，父亲八十岁，以时局紧张，遍地烽火，坚辞祝寿。三十九年冬，我由渝逃港，匿居汉口，父亲八十有一，由武昌渡江来汉，歩履甚健，言谈如昔。四十年春我由港来臺前，曾接父亲手諭：「生死置之度外。」勉我早日入台归队。此后卽音问不通。直至五十年我第二度赴菲讲学，得诸传闻：父亲早於四十三（四？）年只身由武昌囘故鄕宋河去世；赖族人义擧，草草埋葬於天齐寺后山祖塋，与先母合塚。但是怎样死的？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均无从得知！因之我不敢、也不忍，更不知如何发讣擧丧！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是永远活着的！近月来，几每晩梦见父亲，思亲之念，无时或已！夜半惊醒，卽起床执笔，断断续续完成此稿。一则以父亲言行实足以为后世子孙法；再则自我鞭策，老而弥坚！有生之日，誓必恢復国土，重整家园，祭死慰生。无论怎样说，我对父亲、生不能养，死不能葬，有儿如我不如无，不孝之罪，百身莫赎！呜呼痛哉！

二、父亲是孝子割股疗亲

父亲名昕，谱名肇煦，號仁甫，皈依佛敎，法號仁佛，晩年自称隨缘老人。生未见父，以先祖运樳公於民前四十二年岁庚午之十月逝世，是年腊月初六，父亲诞生。（同治九年、公元一八七〇）。先祖母田太夫人守节抚孤，对孤儿敎养兼施，特別爱护。父亲天性至孝，以「背生儿」为人子之最不幸，对祖母亦特別孝顺。儿时嬉戏户外，或与邻童爭閙，一闻母呼唤或杖履声，卽停嬉息怒，趋前叩安。祖母若有责难，卽跪地请恕，誓不再犯。父亲六岁，从「京山二爹」曾伯祖父文源公读（擧人，以係大儒，时人称京山二爹不名），每日中伙钱二文，从不自用，积至相当数目，卽买冰糖或新上市菓肴孝敬祖母。十二岁禀明祖母，赴应城某钱庄学商。以红羊乱后，家道中落，祖辈许多应科擧试，中秀才、贡生、擧人，满门不事生產，生活日艰，祖母纺绩度日，亦时虞饔飱不继，故弃儒习商。在应工作六年，暇时复习四书五经，並进而硏究商业有关各项知识，养成毕生工作不忘读书的规律生活。十八岁囘宋，所有工资大钱六十四串，全数缴呈祖母，充实先伯父经营槽坊资本。父亲除料理店务外，全心全力服侍祖母，以补六年定省之缺。光緖十五年，岁己丑，先母秦太夫人来归，夫妇同心协力，振兴家业，对祖母不但口体之奉求精，尤重养志。先祖母每语及守节茹苦，泪夺眶出，双亲必多方慰藉，使先祖母破涕为笑。

某年、先祖母患重病，羣医束手，父亲割股於前，母亲继之於后，夫妇之亲，彼此互相隱瞒，祖母亦不药而癒。民国二年，余已十岁，暑假中，偶见双亲左臂均有刀痕。（父一，母二；某年父亲病甚，母亲又割股一次。）详询究竟，始蒙见告，並诫之曰：「彼时鄕间医药两缺，为子媳者无可奈何，只有尽愚孝，割股疗亲，求心安耳！今科学昌明，医药发达，我家虽三代割股（曾祖母徐，祖母田均割股），止於此，儿辈万不可毁伤身体」！慈爱之情，溢於言表。孔子云：「其愚不可及也」，非志行纯洁，赤诚尽孝者何能臻此！

民前四年，岁戊申，九月九日，祖母正八十大寿，贺客盈门，左右手分抚双亲，从容曰：「余以衰病之身，得享遐龄，全赖汝夫妇克尽孝道。」幷面对父亲说：「儿不但养我口体，而且恭恭敬敬，顺我意旨。」又转对母亲道：「二十年来，媳之侍奉余，甘旨未缺，劳怨不辞，从未见有不豫之色，亦未闻有不快之声。」言毕默诵佛號，安详而逝。孔子答子游问孝，重一「敬」字；答子夏问孝曰：「色难」。双亲都做到了。

三、提倡教育不遗余力

父亲之弃学经商，已略述於前。但是他老人家自学力学精神，以及对我们子女的敎育，丝毫不懈怠、不放鬆。他常训示我们：「『学而时习之』，就是读书的方法；『落花水面皆文章』，就是取材的处所。」又说：「富而后敎，是孔子示人为政的原则；由敎而富，是今后建设国家必然的趋势。」他很沉痛的讲：「我因背父生，母老家贫，不得不弃学从商；现在家境日裕，只要你们肯读书上进，我当尽力而为；完成大专敎育的费用都为你们准备好了。这也可补我幼时少年的缺陷吧！」

虽然在我出世的第二年，光緖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就停科擧、兴学校；可是地方风气闭塞，人民观念守旧，谁把子女送入学校，就被讥讽为「读洋书」。故鄕京山宋河只有几家私塾，老学究仍有传统势力。父亲在六、七十年前，就有新的思想和远大眼光，不知受了冬烘老辈许多无理的责难！

宋河鎭於民初卽设有男女国民小学及京山县北路高等小学堂，可说是父亲独力创办的。各校师资，多由父亲礼聘名师宿儒之毕业两湖书院或支那师范具有新知者来校任敎。名义上由县政府扎委，实际上旅费及食宿安家等费，几全由父亲供给。如胡思赞表伯，係经学大师，对佛学、道学、耶囘诸敎均有硏究，以拔贡入两湖书院，曾任长阳县敎諭。辛亥革命时负湖北官书局总编纂之责，父亲卽亲赴省坦，延聘其伉儷囘宋主持女校，闔第均住我家

父亲为开通风气，把我们弟兄姊妹分別送入男女各校肄业，挨户宣传新敎育之重要，劝亲友送子女进学堂。我们弟兄姊妹六人都能完成中等以上敎育，实奠基於此。略述如次：

大姊启淑，毕业湖北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终生致力幼稚敎育。先兄启中，肄业湖北省立第一中学及汉阳兵工专校，早逝！三弟启理，毕业汉口市合作人员养成所，曾任京山县议员及宋河商会理事长。四弟晓山，（启垣）毕业国立武汉大学歷史系，曾任湖北省立第三高级中学校长。小妹启杰，毕业国立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曾任湖北敎育厅编审，主编新湖北日报副刊，执敎湖北医学院。不孝之我，毕业国立武昌师范大学外文系，滥竽党政军学各界。大陆沦陷，骨肉分散，都谈不上有若何成就；但是，假如没有双亲的培植，在交通闭塞，风气不开的故鄕，几十年前，一家子女均能受完整学校敎育，是不可多得的！

双亲对子女的敎育是以身作则，言敎身敎並重。无论寒暑，乃至逃乱，也不隨便放鬆的。忆辛亥武昌起义后，鄕间纷传「造反」，街上居民纷纷逃入深山避乱。大姊、先兄和我也被送往石人山麓芭蕉寺陈家暂住，那时我不过七岁，仍隨兄姊上学。父亲每隔十天或半月到鄕下来看我们，並査询读书情形，一点也不马虎。

民国五年为避地方「款先生」（卽拉票勒索的土匪）、「上款」，全家连夜乘宋河民船，经应城越刁汊湖至汉川分水嘴，藉住游公祠，翌日卽送我们弟兄姊妹到黄家祠堂读书，来囘数里，早出晩归，风雨无阻。京山县督学戚振南先生卽分水嘴人，曾到游家祠访父亲，並査问我们的功课，深佩父亲对子女敎育之重视。翌年戚督学將先兄和我由宋河国小提升到京山县城高等小学堂，卽此因缘。是时，全县东、西、南、北四路高小都停办，併入县城一所了。

自我有记忆力起，从未见父亲吸烟、喝酒；至於赌博打牌，更谈不到；如鄕里中后辈有此行为，父亲必严加劝戒。工作之余，唯一嗜好，卽手不释卷。祖辈遗留书籍字画，每年暑假都同我们翻晒，妥愼庋藏。一面晒书，一面讲述：「这是你们高祖靑云公亲手校阅考订过的善本。这是你们曾祖文洪公的窗前诗艸，制艺文刊。（以上二公京山县誌均列有传记）。这是你们祖父运樳公所绘工笔画。这是文源公等弟兄唱和诗稿。（此孤本承鄕贤孙铁人先生携来台湾，曾由台中寄我抄存，擬另付梓。）某字画係某名人遗泽，你们都应好好保存。」可惜我们十岁左右，仅知歷经浩刼得以保存，是很贵重的；但是无法领受个中眞义。迨后宋河全鎭又遭豫匪及日寇两度焚烧，荡然无存！

父亲平时燕居，衣履整洁，读书写字，均自然端正。说话声如洪钟，有条不紊。八十高年亦未弯腰驼背。常以孔门「四勿」训诫我们：「视、听、言、动，代表一个人的內心与仪表，万不可忽。固然不容易做到圣贤功夫，但『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睡如弓』，这『四如』总不算难吧。」不孝行年七十，对生活行为，寧失之过於拘谨，卽不敢违庭训，增愧咎。

以下我要特別提出三件事，供家长们及社会贤达参考的：

第一是尊师重道；父亲秉性刚直，守正不阿，虽对人不稍假以辞色，且喜面折人，但对敎师则极恭敬谦逊。我三岁发蒙，脑海记忆最深者，卽每季开学，父亲着长袍马褂，率领我们弟兄姊妹，携带着香烛供品到校，对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直对老师揖拜。我们跟着跪叩如仪。每逢重要节日，必柬请老师蒞家首座，敬茶敬酒，我同先兄侍立两旁，听候呼唤。每月朔望，我家所开设杂货、布疋两店员工，必打牙祭，父亲择较可口菜肴，命我们呈送老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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