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雷
话说江苏苏州府,距齐门九十里,有个县城,叫做常熟县。西北跨虞山之巅,南望尚父昆城两湖,真是清高灵秀之地。虽僻处海隅,而城市繁华,衣冠荟萃,也是苏州府内一个名胜之区。地灵自应人杰。近五十年来,却出了三大人物。一个是位极人臣、尊为师傅的老中堂,一是倾城倾国、第一无双的都老爷,一个是忠肝义胆、不顾生死的太史公。这三人,都与觉罗朝很有关系。一个立朝无疵,是个纯臣;一个扭转乾坤,是个能臣;一个披肝沥血,,是个忠臣。要讲三人的故事,很有可听。这部《轰天雷》,是讲太史公的始末。作者还有一部《缙神领袖记》,一部《魑魅魍魉录》,是讲那二家的事。其中所叙述,比这《轰天雷》还要奇怪百倍呢。阅者请拭目以观之。
本意已明,言归正传。话说常熟县分两部,西半部是常熟该管的,东半部是昭文该管的。两县同在一城,与无锡、金匮一样。昭文县大东门外,有个梅李镇。镇上有个姓荀的寒士,号北山,单名一个彭字。五岁时,父母俱亡,哥嫂抚养大了,哥哥在外处馆,带他读书。北山赋性聪明,九岁能作文。只是命运不济,考过几次,总不进学。到十五岁时,哥哥得了一个恹恹弱症,将死了,对浑家流泪道:“吾的病看来是不起的了,这个兄弟不是寻常人,好好的看待他,将来靠他过一世的。”浑家应了。又唤北山上前,携着手道:“兄弟,吾家微贱,亲友们瞧不起,你总要替祖宗争口气才好。吾虽不能见你他日得意,在地下张眼望着你呢。好兄弟,你要记着我这句话。”言罢死了。北山大哭,哭得声哑力竭。倒是嫂嫂劝住了,说:“如今办理后事要紧。”于是到镇上各亲朋友爱去恳求借贷,张罗得三四十块洋钱。料理丧事过后,认真的用功。到十七岁,跟着一个姓姜的老学士进京。那姜老先生见他谨愿刻苦,代他纳了监,在国子监肄业。后姜老先生回家,北山不愿归,就住在常昭会馆,卖文过活。那时节,同乡京官作寓的颇多,与北山最相好的,有庄仲玉中书、乐伯荪主政、齐燕楼、汪鹣斋两太史。一日,仲玉等四人,约北山同到陶然亭。陶然亭在锦秋墩东南,是本朝江藻所盖。孤亭翼然,墙外有数十株杨柳环绕,亦都中一名胜之地。每逢天气晴明,游人士女,络绎不绝。五人坐着二辆骡车,到了门口。先有一辆车在外,见一个老妈,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穿湖色绉纱夹袄,水银青熟罗裤子,生得面目如画,微光照人。北山瞪着眼看时,两人打个照面。那姑娘有似顾盼之意,缓缓的走出门,上了车。老妈跨上车沿,那赶车的扑的一鞭,赶着走了。北山正是下车,鼻孔里忽闻一阵异香,手足顿时酥了。那魂儿悠悠扬扬的,跟着那阵香去,两腿似麻木的一般。庄仲玉等已下了车,见他发呆,仲玉忙拍他一下道:“你做什么,还不进去?”北山不语。连问三五声,一言不答。四人硬拉他进门来,到了亭上,见壁上题咏到处皆是。也有可诵的,也有好笑的。看西面壁上,墨痕未干,笔意雅秀。燕楼道:“奇了,这是谁做的?”伯荪念道:“女伴频频约踏青,闲来吾亦上江亭;诗成未敢高声诵,怕有游人隔院听。”
鹣斋道:“这必定是刚才看见的那女子做的。你看笔锋,不是带些文弱气么?”北山半日不开口,忽听说那首诗是那女子做的,走近看了看,慌忙走出亭子,到僧房借了笔砚,重跑进亭子里面。伯荪等静静的看他,只见他磨了墨,支颐沉思了一会,蘸起笔来,在那女子做的诗下写道:“鞭丝帽影满江亭,一院风铃不可听;今日相逢各惆怅,门前杨柳为谁青?壬辰首夏,结伴游此,得瞻玉容,并领珠唾。仙踪已杏,余香犹存。荀郎为尔心死矣。奉和一绝,不计工拙。倘珠浦重来,玉扉可扣,或许狂生,得耍交甫之佩乎?言不尽意,誌之于壁。”写罢,掷笔念了一回,哈哈大笑。四人见他入魔了,即拉着上车回去。北山自从见了那个女郎,镇日间无精打彩,自言自语,忽喜忽悲。仲玉等与他说话,前言不接后语。四人商议道:“北山年纪不小了,总要娶亲才好。不然终日的胡思乱想,不要成了病。”伯荪道:“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且远在三千里外,飘飘荡荡的,可怜极了。吾们做朋友的,不应该替他寻了—头亲事么?”燕楼道:“但是,他的脾气不好,惹人讨厌。”一日,伯荪上衙门回来,长班回道:“江苏会馆韩大人来拜过,给老爷请安,说是天津候补道,引见进京的。”说罢,将名片呈上。伯荪道:“知道了。”次日,就去回拜。那韩观察名毓鼎,号稚芬,是伯荪的旧交。二人见了,说了一回闲话。韩观察道:“小儿去年死了,现家中剩了一个小女,弟闲时教她读书,聊伴寂寞,今年已十八岁,尚未许字。京中如有佳子弟,望兄代为留意。”伯荪允了,即辞回去。
次日,在大栅栏会丰堂,设席请韩稚芬,即约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荀北山做陪客。伯荪已与仲玉等商议妥当。席上,燕楼盛夸北山的才学有翰苑之器。并言龚师傅一见如何器重,如何勉励。稚芬心动了,看了北山几眼,只见上身穿的,是半新半旧的洋宁绸马褂,胸前油了一块,左袖豁了寸许。一件竹布枚衫,绉作一团。头发寸许长,呆头呆脑,心内想道:这样寒酸委琐,怎么好做吾的女婿?又想道:这人既是龚师傅器重,内才想必是好的,要提拔他也不难。他身体虽短小,面目端方,还有福相,将来必定有得意日子,且慢慢与伯荪商量着。不多时,终了席,各人散了。次日,韩稚芬到常昭会馆拜燕楼、鹣斋、仲玉、北大山等,只有燕楼、伯荪在馆,余人都出去了。稚芬就问起北山家世履历,二人约略说了。稚芬即约二人次日在米市胡同便宜坊答席,并托转北山、仲玉、鹣斋。二人允了,送稚芬出门。天忽下细雨,仲玉等陆续归来,只有北山不到。鹣斋要喝茶,出来叫长班,听见周升在门房里说道:“荀老爷,你怎么弄到这样地步?咳!”鹣斋听了诧异,站在窗下偷觑时,只见北山坐在靠窗椅上,周升手里拿着两条草绳,皱着眉。鹣斋忙叫北山问道:“你要这里做什么?”北山听鹣斋唤他,红了脸不答,走出门房,低头进去了。鹣斋唤出周升,问什么事?周升道:“刚才荀老爷回来,小的见他扎脚带也没了,缚了两条串线细草绳。小的道:小的给老爷换了两条带子吧,这个太不像样儿。荀老爷就立着跷起腿来,要小的给他解下那条草绳。小的拍着椅子说:荀老爷请坐着,自己解吧!吾去取带来。他坐着脱鞋,那双袜一只底都没有了,一只还好,破了五六个窟窿,小的看不过,又取一双袜,请他一齐换了。老爷你请看!”就在土炕上,拿起两只破袜、两条草绳,一扬道:“这不是荀老爷的东西么!他换了新的,叫小的不要告诉别人。正在谈话,老爷出来见了,小的不敢说谎,求老爷不要给荀老爷说破。”鹣斋应了,又道:“快,将开水进来,吾们渴着半天了。”就走进来,一路想道:像这样去见客人,不是笑话么?进来要与燕楼等商量,见北山同在一处,不好说话,停了一回,开口道:“北山,有人要请你喝酒,你可去不去?”北山道:“我不去了。”鹣斋道:“却是为何?你身上收拾干净,换过一身新的,何妨去呢?”北山半晌道:“我除身上穿的,别的都去变钱用了,再没有好的。”伯荪说:“这不要紧。我的衣服长短差不多,可以借用的。”燕楼道:“北山,你借穿了衣服,总要留神些,不可以随意糟蹋,人家下次就不肯借了。再者,你要学习些人情世故,场面上应酬,是不可少的。不然,出去就给人家笑话。”鹣斋道:“明日是你的婚姻大事,加意要当心。误了事,我们可张罗不来。”北山听见婚姻二字,说一句,应一句道:“这个自然。但我向来不晓得应酬礼节,明日就要赴宴去,今天可能演习得会么?”伯荪道:“那是要平日留心的。忙时抱佛脚,不中用的。你明日看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仲玉笑道:“不要像《笑林广记》中吊孝的一般。”五人说了一会。北山见有人给他说亲,心中快乐起来,言语就有些精神了。
一夕无话。次日早上,燕楼先起身走进对房,见仲玉、鹣斋正在穿衣。鹣斋将周升的话向二人说了,又笑又叹。燕楼道:“今日我有些担愁,不要席上弄些笑话出来,我们脸上都不好看。”鹣斋道:“在我身上,一点儿不要紧。他虽仿佛疯狂,是心境不好,并不是真疯。你看他昨日听见给他说亲,说话就与平日两样了。”仲玉、鹣斋同出房门,伯荪也起来了。四人洗过脸,同走到西院,见北山正在写字。鹣斋走近一看,写的是年庚八字。鹣斋抡着扯了,骂道:“这算什么,真不要脸的。”北山不敢则声。吃过了饭,就向伯荪要借衣。伯荪笑道:“他说是酉刻,现在十二点钟,还有半天呢,你早早的就想要衣服来穿了做什么?”北山无言可对。那一天日子,加倍觉得长些,日轮只是不肯下去。北山等得不耐烦。独站在庭心,看着紫荆花,数着花朵儿、叶瓣儿玩。挨到五下钟,只见周升到东院回道:“韩大人在便宜坊催请。”北山忙走过去,看燕楼等换了衣。伯荪拿一件全酱色时花摹本缎的夹马褂,银灰色素缎的夹袍子,与他穿了。唤长班叫二辆车,周升伺候五人上了车,同到便宜坊来。五人下车进门,北山穿了那身衣服,觉着左不是,右不是。走进西轩,只见有四五只狗抢一块肉,正在那里厮打起来。堂倌拿着棍子乱打,那衔肉的一只白狗,忽地蹿出来,在北山身上撞过,汪的一声,那块肉落在地上。北山吓了一大跳,啊呀一声,大叫道:“不好了!”发怒起来。瞥见旁有一担树枝,就抽着一枝赶出去,喊道:“这个王八羔子,真没开眼,怎么撞起我来。”那只狗见有人赶来,飞奔去了。北山直赶到门外,那狗不见,喊骂了一回,走进来,踏着那狗丢下的一块肉,滑了一跤。堂倌看着,忍不住笑。燕楼见了,顿足道:“你怎么这个样子?”北山拉着伯荪说道:“你的衣服被那只恶狗衔着一块油光光的肥肉撞将来,沾了一大块肮脏。”就拉起灰色袍给伯荪看道:“你看,这不是么!可恶东西,我寻着打它,它一溜烟逃了。”鹣斋皱眉道:“还要多说!快随我们进去吧。”心里十分烦恼,想今日不该同他来。既已到此,没法了。又咐耳叮嘱了一回,方同进内堂。见韩稚芬已在内,想见过了。稚芬道:“小弟恭候久了。”四人道:“不敢。弟等因有些事,所以来晚,望勿见怪。”稚芬吩咐设席道:“没有别的客了,就请入席。稚芬推北山首坐,北山亦不谦让,立着不言语。主人敬酒,北山亦不道谢。呆了脸,睁了眼,总不则声,亦不就座。伯荪等代为着急。鹣斋道:“北山不甚会客套,既是稚翁请你首坐,恭敬不如从命,坐了吧。”北山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就坐下,记着昨日伯荪的言语,见别人吃,他也吃;别人不吃,他也不吃。酒至半酣,伯荪取枇杷,误落醋碟子内。北山见了,就举起箸来,亦夹着一只枇杷,放在醋碟子内乱滚。仲玉、鹈斋看了,又好气,又要笑,只得勉强忍住,北山尚不觉着。正是:穷途落魄,忽逢青眼怜才;年少登科,别有红鸾入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荀北山正夹了枇杷,在醋碟子内乱滚,鹣斋、仲玉捏着一把汗。韩稚芬手里举起酒杯,与燕楼笑江南风景,讲得兴头,幸不曾看见。停了一回,稚芬有些酒意,对北山说道:“仆见足下,非等闲之辈。现在时事艰难,朝廷求才若渴。望足下深自磨励,异日直上青云,鹏程万里,上报阍阖,下立门庭,方不负士君子读书十年所志呢。”伯荪等个个着急,不知北山回出什么话来?只见北山噘了嘴,俯首沉思了一回,不慌不忙答道:“功名富贵,鄙人观之,若浮云耳。大丈夫修己以俟命,患不能自立,不患不达。且所谓达者,固与俗人有异。有君子之达,有小人之达。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此君子之达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此小人之达也。老先生高见以为何如?”稚芬改容起敬道:“足下果然器识不凡,不愧龚师傅见重。”此时伯荪等齐放下了心。只见稚芬问伯荪道:“北山兄今年贵庚?”伯荪道:“十九岁。”稚芬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月?”伯荪转问北山,北山早抢说道:“七月二十八日酉时生的。”稚芬记在心里。
坐一回,主客各散了。北山与鹣斋、仲玉同车,伯荪与燕楼同车,回烂面胡同来。半途中,伯荪与燕楼说道:“上席的时候,万分着急。到后来韩公对他说几句话,嘴里不好说,心里止不住的乱跳,不知他要说出什么来,那就罢了。谁知他回答几句尚可,却也奇怪,不像他说的。”燕楼道:“可见福至心灵。”伯荪将枇杷的事说了道:“幸而稚芬未见。”燕楼大笑。到了会馆,北山脱下衣服,交还伯荪。伯荪在灯下细看,那件马褂略有酒痕,夹袍子的下半截,果见有一大块油亮亮的渍子。无可如何,也就罢了。北山回房,将稚芬席上的言语想了一回,又细想自己回答的话,觉得句句是好,就快活起来。又想道:观察公既赏识了我,为何不提及亲事,却问我年庚、生日,到后又不说什么了,莫不是年纪不相配么?这样看来,十分有八分的不成了。又转念道:或者因我在席,不好说明。可恨我在外几年,不晓得人家定亲是怎么的。又恨道:伯荪、仲玉,惶恐是我的朋友,不给我说几句好话,我要去问他们,时时被他们抢白。咳,朋友是靠不住的。心中似辘轳一般,上床想了又想:有时似可以巴望得成,自笑一回;有时觉得不能成了,心中发躁起来,枕褥上似有针刺的一般。掀开了被坐起来,那灯影昏昏沉沉,半明半灭。听院中正打二更,叹了一口气,重又睡下,左翻右覆,胡思乱想,直到窗上放光始朦胧睡着。
且说燕楼次日上衙门去,午后出来,经过棉花二条胡同,拜龚师傅。龚师傅亦系常熟人,本是世家大族。父惶庵公,做过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自己三十岁中了状元,兼叨父荫,不二十年,升做户部尚书,毓庆宫授读。赏用紫缰,紫禁城骑马,算得尊荣第一,富贵无双。龚师傅却不骄傲,爱才若渴,待同乡人尤极周到,有一长可取,无不提拔。北山曾见过两次,颇有怜惜之情。在燕楼、仲玉面前,屡次嘱托,督率北山用功。那日燕楼去拜,适上朝未回,门上辞了。燕楼道:“少爷可在家?”门上回道:“大少爷在家。”燕楼走进大门,经过会客厅,一直至书房,见蓉庵在内,捏着一管笔,正在抄写。家人报道:“齐大人到了。”蓉庵立起来见过了,道:“我前日出城访你,长班回道出去了。你今日从什么地方来?”燕楼道了失迎,又道:“我从衙门里出来,顺便过访。”见案头有抄本《元秘史注》,问道:“这是谁注的?向来没见过。”蓉庵忙抢去道:“一向闲着无事,偶有所得,汇集成注,如今还未脱稿,看不得的。”燕楼也不去看了,就将韩稚芬、荀北山的事说了。蓉庵道:“前日韩公来拜吾们祖老人家,提起北山,原来他有此意。看来北山是要交运了,那人家很有钱的。”燕楼道:“以后尚书公如见稚芬,提着北山,万望帮他几句,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这个奉托世兄转达。”蓉庵道:“这个自然。但那家女孩儿,嫁着北山也够受委屈了。”说话间,已打三下钟。燕楼辞了出来,回到会馆,数日无事。
一日,韩稚芬忽来辞行。却巧伯荪、仲玉在馆。稚芬说道:“昨日我见龚师傅提起北山,说等他用功一二年,定要提拔他起来。我乡后起能继我志者,必北山也。如此看来,龚师傅赏识不差。前日所说小女未字,望二兄作冰人,致意北山,嘱其用功。待得一举成名,小女当奉箕帚,一言为定。再者北山在京,万事求二兄代为照顾,感同身受。”伯荪、仲玉道:“这个自然。弟等不知兄长即欲回津,未具粗酌,以伸别情,抱歉之至。明日当在马家堡送行。”稚芬道:“不敢叨扰,远送尤不敢当。弟今日尚有事,燕翁等归业,代为致意。后会不远,从此告别了。”伯荪等送上了车,进来吃过点食。北山先回来,仲玉、伯荪对他说了,北山快活得手舞足蹈,大笑了一会,道:“好了好了。”仲玉正色道:“你要用功,明年中了举人,我们才好给你去说,现在不过一句说话,没有定局呢。”北山听了,从此后真的目不窥园,足不出户,摹拟了一年近科的时样闱墨。次年癸亥八月,就下北场。发榜,果然中了第九名经魁。长班请荀老爷升座叩喜,一切报费及零用杂赏,皆系伯荪、鹣斋、仲玉、燕楼等相帮过去。当时韩稚芬在天津得到信以后大喜,写信寄伯荪、仲玉,奖赞兼勉励了北山几句。言明年如连捷后,择日成亲。北山听了,又将近科鼎甲张建勋、吴鲁的殿试策,费念慈、刘世安的朝考卷,苦苦摹写。直写到次年三月会试进场那一日。正是运到时来,三场完毕,出榜又中了第十二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点了庶常。伯荪等皆大喜,写信告韩稚芬。稚芬即赶进京道贺,兼商办亲事。那时北山得意已极,同年、同门纷纷拜贺,日日出门拜老师、同乡、同衙门,请酒听戏。仲玉、鹣斋本是北山患难至交,此时见北山点了翰林,自然解囊相助,北山无困乏之忧。忙碌了好些时候,到六月中,一日正与仲玉等商择纳赘吉期,忽见长班进来说:电报局有天津急电一封,请老爷们瞧。将电报呈上,就出去了。仲玉抢在掌内,拆开一看,却未曾译出。忙到书案上搜了一回,检着一本电报新编。伯荪展开电纸,放在桌上。燕楼、鹣斋、北山争上看时,只见写着粗粗草草的英文电码。仲玉懂得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十个数目记号。一面翻一面看,叫燕楼另纸记着。看官:当此万国交通,西法盛行之日,电线所接,遍各行省,那电报定是见过的。电报开头是打寄某省某城某家某人,中间打着事情,末尾打着打报人名字。所以大半的人,从末字倒翻上去,先看打来的是什么人,又看打来的是什么事。那时节,仲玉已翻出十九字,燕楼记着,是:“稚极痛极痛婿佳得福无弟亡时辰日今症喉得。” 众人呆了,要说话时;牙齿止不住摇动起来,两只手乱颤,好像斗败公鸡。顿一顿,又翻得五字是“骤女小荀馆”。想以上必是地址,也不去翻了。回看北山,只见牙关闭紧,手足冰冷,直躺在地上。四人慌了,忙出去叫长班、打杂厨子、更夫五六人齐走进来,将北山抬到炕上,轻轻的揉他胸。停了好些时候,只听得北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半红半白的血痰来。众人道:好了!好了!北山张眼看了众人一看,依稀记得刚才的电报,双手狠命向胸前乱桩,号啕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还是仲玉、鹣斋有主意,说等他大哭了一场,血脉和了,倒不妨事。长班等此时都知道这事了,不好说什么话。伯荪走来走去,只是搓手叹气。燕楼等面面相觑,众人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任凭北山放声大哭,哭到将近四更,长班周升想了几句话,上前道:“荀老爷,你如今是翰林大人了,不愁没有才学富贵配得过的少太太。那韩大人家的姑娘,想是没福,老爷不必多想她,想也无益,还是自己保重。那天下大富大贵人家的姑娘多着呢,老爷慢慢儿打听,托人去说。老爷是少年科第,哪个不爱呢?”北山哭得泪进肠绝,听了周升这话,想了一想,觉得有理,就住了。仲玉等又安慰了一番,气已平了,就觉着饿,叫周升去煮稀饭。众人同吃了,回房安睡。只听鸣鸡喔喔,法源寺晓钟乱撞,天已大明了。从此,北山无精打彩,外面应酬也觉得懒了。幸有仲玉等互相劝慰,不致十分气恼。那年是皇太后的六旬大庆,京城里预备悬灯扎彩,各街市有巡城御史出来修理,外面办差进来的,络绎不绝。仲玉等正是讲论朝贺那日的礼节,预备朝冠明服、花衣玉带等件。到了七月初一日,仲玉从内阁衙门回来,拿着一条抄的上谕,交燕楼等同看。上写的是:
上谕:朝鲜为我大清藩属,二百余年,岁修职贡,为中外共知。该国近因内乱,请兵援剿,情词迫切,着李鸿章拨兵赴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无故派兵,突入汉城,迫令朝鲜更改国政,种种要挟,不合情理。各国公论,皆以日本师出无名,劝令撤兵,和平商办,迄无成说。朝鲜百姓及中国商民日加惊扰,是以添兵前往保护。讵至中途,突有倭船,乘我不备,在牙山口外海面开炮轰击,伤我运船,变诈殊非意料所及。该国不遵条约,任意鸱张衅开,自彼公论昭然。因特布告天下,俾知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难予姑容,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着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戒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即行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干罪戾!将此通谕知之。燕楼道:“看来这件事,弄出来倒不小呢。日本自维新以来,政治军备,力图振顿,下在跃跃欲试。这次假朝鲜的事,与吾国开衅,想一战而霸,雄视东海,你道我国军事上,,能敌得过他么?吾国丧师辱国,一见于热河之变,再见于马关之役,这回要做第三次了。前两次,吾国的内病尚未尽被外人看破;这次败了,面目毕露,以后外交上更要棘手。天下大势,从此去了。”叹息一会,次日叫长班定新闻报一份,四面广探消息。不数日,闻驻日钦差汪凤藻挈眷回国,留在天津。又闻日廷宣战书,已于七月初一日布告。日人战志,万众一心。自此以后,日日有警信接耳。京城内个个心慌。十月中,仲玉、伯荪一日连得四封电报,原来家中闻风声不好,电催出京。四人忙料理行装,到各衙门告了假,劝北山出京。五人向同乡处辞了行,就有龚蓉庵、瓶孙两兄弟等人齐来送行。说说谈谈坐一回,都散了。北山又向各同年处去辞行,这些人知道他是寒士,送的赆仪足足有四百金。
那时在京的日本人,纷纷回国,驴车雇得一空。五人赶到通州,叫了一只船,由水路到天津。知道旅顺于二十四日清晨失守,日本陆路提督大山岩领兵进窥营口,天津城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已罢市五六日了。五人搭上了招商局新裕轮船,三日三夜,到了上海,匆匆叫船,回到常熟,家中各各欢喜。北山在仲玉家住了两夜,就叫了一只小船下梅李,到家中见了嫂嫂。正是:带甲纷纭,顿时龙蛇起陆;挂冠归去,今番衣锦还乡。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北山回到家中,见了嫂嫂,说些在北京时的情形。嫂嫂道:“你乡会试两次报到,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可怜家中饭米也没有,我娘家的人又死尽了,只好问你堂房施利哥哥去借,又请来照顾一切。亲友们多来道贺,送分子,忙了好些时候。你今日归来,正好出去见见他们。现在你是大人老爷了,须要摆些架子,显示见得与寻常人不同。”北山应了,将京中带出赆仪用剩的三百七八十块洋钱,交给了嫂嫂。嫂嫂从没有看见这许多亮光光面团团的新制龙圆,笑得嘴合不拢来。那时镇上的董事老爷,荀家的亲友们,知道新翰林回来了,也有穿着衣冠的,也有便衣的,都来贺喜,聚了一屋子的人。董事谭老爷先说道:“北山年少时,我见他相貌不凡,知道必发的,现在果然应了我的嘴,前程实未可量呢。”说罢,哈哈大笑。从人撅屁捧臀,同声附和了一回。谭老爷道:“北山甚是寒俭,但现在场面上也是要紧,如有费用,敝处还可帮忙。晚上略备园蔬,请北山兄过去便饭。”那时,北山在京中应酬惯了,自然不拘拘束束的,就答应了。
谭老爷回去,唤厨房备了几样菜。北山来了,二人对酌。谭老爷喝一回酒,捋了两捋胡须,对北山微笑道:“北山兄,我与你一个人似的,说话不怕你怪。我听见城里几位老先生说,当翰林衙门,须要考了差,或者开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苦京官罢了。那十余年在京的费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儿才好。”北山答应不出来。谭老爷又道:“我教你一个法儿,在本乡包仓米,管闲事,可以弄钱的。你如肯出面,我与你做牵线。”北山听不明白,道:“什么叫包仓米,管闲事?”谭老爷道:“你小时候就进京,怪不得你,故乡的时事,一样不懂。我告诉你吧,中了举人,自己的钱粮,可以不完。自己如没有田产,亲友们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将田过了你的户,你在衙门里招呼一声,也只要完二成好了。只要户头多,一千八百块钱,算不得什么。这不是白用他的么。这就叫做包仓米。譬如人家有词讼,请你到衙门里去说情,你只要看哪一边送的礼物多,就帮哪一边。那县官儿对翰林先生说的话,比爷娘还灵,没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几个绅士么,都是靠这两样做金饭碗的。这是官面的弄钱。还有那不官面的。”北山问道:“不官面的是什么?”谭老爷道:“就是聚赌抽头。”北山又问,谭老爷回道:“譬如你做了东家,约了许多赌鬼,或摇宝,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挡抽几块钱,这是下等的弄钱法儿。寻常人做了,衙门里要访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你看徐市苏家尖,不是长有几个绅士在那里聚赌么。”北山方晓得天下还有这些事情,心中决断不来,嘴里不做声。谭老爷道:“我要问你一句话:听见你对的那一家亲,未过门,那位小姐死了,现在想还没有定吧?我有一个表妹,给你做媒,好不好?”北山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早不耐烦,又听他说起亲事,心里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听见给他对亲,他就喜欢得手舞足蹈。为何这次听见谭老爷给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这有个道理。原来北山听了周升说的,点了翰林,是要娶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心里时常记了这句话。谭老爷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且北山幼时曾见过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愿意么?北山一时心中发躁起来,忙说要回去。谭老爷留不住,送出了门,还说道:“明日奉屈再来晤谈,还有许多事要奉托呢。”
北山也不答应,一直回家,嘴里不住的说:“可笑!可笑!”嫂嫂也不知他为什么事烦恼,只见此日一早就叫船进城去了。谭老爷倒备了午饭,自己过去请。走到荀家门口,只见荀施利在外站着,见谭老爷到,忙施礼道:“老爷过来什么事?”谭老爷道:“我来看北山。”施利道:“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来。今日一早赶过来,哪知道他已进城去了。”谭老爷知道北山事忙,,却不觉他为听了昨日的话,心里不舒服,只好回去了。
且说北山进城,到仲玉家,仲玉留他住在书房里。那时常、昭两县尊及众乡绅都知道了,纷纷来拜。一日,有一个孝廉,姓甄,单名标,号君才,借虚廓园设席请北山。这个虚廓园,是贾家的别墅。园内三分水,两分花木,台榭数处,幽雅异常。那日设席就在凌波榭内,请的陪客是:庄仲玉内阁,齐燕楼太史,呆琼秋孝廉。高朋满座,谈一会中东的时事,偶然提起韩稚芬,甄君才蓦地称起一件事来,问北山道:“舍亲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么?怎么不知。”君才道:“他的爱珠,今年方二十一岁。才貌俱全,尚未许字。足下倘意订丝罗,弟当效力执柯。”北山听了,知道贝家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巨绅,如何不愿呢,起身谢过,且说费心。君才应了。过数日,叫船到苏州,进城停泊在桃花坞内。原来贝季瑰是戊子的举人,己丑的进士,点了翰林,考差放了一个浙江主考。只是为人太爱钱,家里虽有十数万家私,还不满意。在主考任上,为一件事坏了名声,恐被御史参革,回到家里,足不出户。这日见了君才,君才即将姻事说了。
看官晓得做媒的长伎。譬如这样有四五分,就要说到十分的。当时君才讲起北山如何有才略,如何好品貌,说得天花乱坠。季瑰虽是心许,迟疑不答。原来季瑰有惧内的毛病。那件事,夫人心里如要的,不由季瑰不依。若季瑰要做的事,夫人不答应,那就一世不成功的了。况且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己更难做主。停一回就进内,将君才一席话告诉夫人。夫人道:“他是翰林,不怕他不得法。但恐怕相貌不好,不配我的女儿。你还要细细打听,不要像你这副嘴脸,就够我一世受用的了。”季瑰忙赔笑道:“相貌说是好的,夫人放心。象我这般丑脸,天下原是少见的,只好下一次轮回,投着一个俊俏的后生,报答夫人吧。”夫人啐了一声,丫环们都笑了。夫人又道:“随你主意吧。但寻了一个丑女婿,我不依你的,你仔细着。”季瑰应了出来,又盘问了君才一会。君才又细说了一回,说得千妥万当,季瑰就答应了。君才请了贝小姐的年庚八字,带回常熟,请吴琼秋做了男媒,将北山庚年八字,两交换了,送至荀、贝两家。配定,即择次年正月十八日成亲。北山仍住仲玉家过了年,到正月十六日,叫了一只大船,同吴琼秋、甄君才到苏州,泊太子码头。君才、琼秋先将聘礼白银二百两,及向仲玉家借的金银珠翠手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等,又备的八色盘礼,共十余担送去。那时贝家张灯结彩,先请了二位媒人。到十八日午时,贝家准备了十数对衔牌,二十多对官衔明角灯,全副执事,一班小堂名,四对纱灯,一乘四人大轿到码头上来接。前面二顶媒轿,君才、琼秋坐了。后面四只跟马,即时请新贵人上轿。大吹大擂,进了阊门。到桃花坞贝家门口,送了几封开门钱。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外面升了三个炮,媒人先下轿进去。贝大史金顶貂套,朝珠缎靴,迎了出来,行了一个礼。又是一班小堂名,四对纱灯,请新贵人出轿。北山貂套蟒袍,金顶朝珠,簪花披红,一径进内。到了大厅,先行过奠雁礼,拜见丈人。献过了三套茶,摆上酒席,共十数桌。贝太史奉新婿正面一桌坐下,又奉了两媒人及众客人入席,北山亦回奉了。堂下奏着细乐,北山偷眼看时,见簇新一座大厅,金碧辉煌,灯彩夺目。北山下来告过丈人的席,又同媒人行了礼,入席坐了。一回席终,赞礼的报吉时已到,请新贵人花烛合卺。两媒人掌了花烛,送北山进新房。厅上众客饮酒听唱,直闹到晚不表。
且说北山那一晚上到新房,见贝小姐已更便衣,穿着一件狐皮缎紧身,正在卸妆,真的人如玉立,貌比花妍,心中喜欢极了,不觉将从前的呆态齐露出来。不管众丫环在旁,就瞅了两只眼,走近贝小姐看了又看,哈哈大笑了一回。众丫环诧异。那贝小姐先时偷观北山几眼,见他身村短小,面目可憎,心中十分恼恨。又见他那么样子,急得要哭出来。匆匆的卸了妆,叫丫环扶着,走出新房,到里面楼上,进老夫人房中。夫人见女儿进来,含着一泡眼泪,忙问道:“你为何这个样子?”小姐道:“不好了。”夫人大惊道:“什么?什么?”小姐道:“爷妈不打听仔细,招了一个疯子来了。”夫人吓了一跳,道:“那个人相貌不好罢了,怎么又是个疯子呢?”小姐将刚才的样子,述了一遍。夫人大恼,唤丫环去请老爷进来。贝太史送客散了,正要回房,见丫环来唤,慌忙赶进内房。夫人拍案道:“你误了吾的女儿终身,吾的老命也不要了。”带哭带骂,闹了一会,撵出房外,不许进来。北山在新房里,见贝小姐走了进去,恨不得拉住她。等一回,忽听里面的哭声带骂,只远远的听不清楚。随见季瑰出来,过新房门口,见北山也不睬,分付将被褥铺在书房里,即去睡了。北山又等了一回,按耐不住,唤一个小丫环去请小姐。小丫环走进里面,只见老夫人房已闭,不敢敲门,就走出来要回复北山,又想道:“新姑爷是个疯子,吾去回他什么。”这么一想,就怕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睡了。北山等小丫环不来,自己又不敢进去,只好独自一人,呆坐在房里。那新房真是铺得锦团绣簇,桌上陈设的玉艳珠辉,北山大半是没见过的。踱来踱去,瞧东望西,自己趴到床上,将大红大绿的湖绉被,绣花嵌钻的和合枕,抚弄一会。那时桌上的西洋钟当当打了二下,只是不见新人来。北山下了床,走出新房,向里面偷观,见重门已闭,鸦雀无声,便仍回进新房,心中似热石头上的蚂蚁一般,弄得毫无主意。足足坐到天明。正是:天台路近,忽起横汉风波;琴水舟来,幸遇知心故旧。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贝家的老妈、小丫环,次日清早起来,过新房门口,见姑爷靠窗坐了。老妈问道:“姑爷起来得好早。”北山不语。小丫环道:“妈妈,你睬他什么,他是个疯子。我们小姐,昨天在太太房里哭了一夜呢。”这句话一人传十,从此贝家都知道新姑爷是痴的。北山坐在房内,等到吃饭的时候,只见一个仆人进来请道:“姑老爷出去吃饭吧。”北山听了,以为必定到里面同夫人去吃了,就走出新房,要往里走。仆人拉住他道:“进去做什么?”北山道:“不是你们小姐叫我进去吃饭么?”仆人见他疯头疯脑,也不直辩,道:“在外面呢。”北山跟着就走。走到大厅厢房内,见一个管帐的老先生正在算帐,见北山进来,忙立起见了,请北山坐下。那时北山弄得昏昏沉沉,也就坐了。只见家人搬出饭来,一碗绉油肉,半盆吃剩的烤鸭,一大碗鸡血蛋衣汤。那帐房先生见北山不声不响,早晓得他有些疯意,也不招呼他吃饭。北山亦不举箸,怔怔的看他。旁有一个老仆人看了,道:“姑爷为什么不吃饭?”北山听了,方才拿起筷碗,吃一碗,就不吃了,呆坐在帐房内。一回帐房先生要出去了,只好对他说道:“姑爷既是心里不快活,出去逛逛吧。”就拉北山出了门,自己先溜走了。
北山恍恍荡荡,要想回到船上见君才、琼秋,只是不认识出阊门的路。信步行来,不知走到什么地方,这且慢表。且说君才、琼秋上夜吃过了酒,回到船上,倦了就睡。到次日十一点钟起来,二人商议道:“现在我们的事完了,回门是要明日,今天无事,吃过了饭,进阊门去买些东西,闲逛一回。琼秋道好,同吃了饭。只听得船头上来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名片。船家接了呈上一看,原来是贝世宝的名片。君才问什么事,外面应道:“我们大人请两位老爷过去,打轿子在这里伺候。”君才应了,即换了衣,二人上轿,同到贝家花厅内。只见贝太史气愤愤的坐在里面,见二人进来,招呼过了坐,君才、琼秋道:“昨扰喜席,饱醉而归。今日又蒙柬招,未识有何赐教?”季瑰红涨了脸,气嘘嘘的半晌方答道:“二兄做的好媒,弟实在感激不尽。”琼秋道:“老先生言重了。北山虽家有范叔之寒,人乏潘安之貌,但乡会联捷,名籍翰苑,是人人知道的。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样?”季瑰忽厉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他是一个疯子。”君才、琼秋哈哈大笑道:“这是鬼话,还是梦话?我们同他好端端的上来,怎么就会疯呢?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欢糊涂了,说这样笑话。”季瑰道:“疯不疯还要问你们二位,我知道什么!”说罢就进去了。
二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即时离了贝家。君才对琼秋道:“此事有些奇怪,且回船再商。便出阊门来到码头,下了船进舱,只见北山满身泥水,坐在炕上。二人见了,似半天上打下一个霹雳,要想说话时,一句也说不出来。定了一回神,问道:“你为何在这里?这是怎么说呢?”北山亦不回答。二人叫他将衣服换了,北山只是不语。管船的道:“刚才船上的伙家到齐门去买东西,恰巧碰着荀老爷,见他走近城根望了几望,扑的一声,跳下河去。那个伙家认得荀老爷的,不知他为什么事,慌忙喊起救命来。就有四五只渔船,飞奔的划上来。两个又下水,将荀老爷救起,领他到了船上。他不言不语,请换衣服,总是不应。君才、琼秋二人听了,弄得一无主意,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坞贝家去打听。管船的回来,就数一数二的说了。又道:“现在贝家太太大怒,要与贝大人拼命呢。”君才、琼秋听了,半晌想了个主意,忙安慰北山道:“这是你太执滞了,新娘子见人,总是羞答答的,何况见你这样涎脸,不管丫环们在旁不在旁,自然要跑进去,不出来了。你不要慌,我们总给你想法,你且换了衣。”
北山本是一时气急,痰迷了心,寻起短见来。这时候已清楚了一半,又听君才等的说话,自己亦觉得太冒昧。又听说给他想法,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换了衣服,二人要问他昨夜的事,只是不肯说。琼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说的,就一一问了。二人商议一回,上岸去见邵孝廉六峰。邵是贝季瑰的表弟,二人见了,将一切情事诉说一遍。君才道:“北山并不是疯,只是向来呆头呆脑,是有些的,季瑰兄当他是疯,须知北山果真有病,我们怎好做这头媒?那连我们都是疯子了。别的慢说,明日回门的事,到底怎么样呢?望六兄转致意季瑰,我们是没脸再去的了。”又将见季瑰的情状重诉说了,邵六峰诧为奇事,道:“我说是去说,但怎么说法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附君才耳唧唧一会。君才道:“此计大妙。”六峰道:“二兄且回,晚上弟当有以报命。”二人回了船,到上更时,见岸上送下一封信。琼秋拆开看道:“顷晤季瑰,将尊意转达。季瑰亦自悔鲁莽,获罪二兄,欲负荆谢罪,弟反止之,言且商正事。回门一节,季瑰始尚含糊不应。弟谓明日依旧谢媒请酒,否则恐亲友辈贻作笑柄,须知有玷门第也。季瑰闻此语,欣然应诺。二兄明日照办可也。只此不宣,寿康顿首。”
二人看了大喜。次日送北山上去,季瑰见二人谢了罪,吩咐设席。饮到午后,贝家已备了大船一只,依旧排起仪仗执事,请新姑爷、小姐上了轿。媒人同辞了季瑰,上轿出阊门。到了码头,北山同贝小姐及跟的仆妇、丫环乘了一船,媒人就回原船,鸣锣解缆,开船赶到蠡口,日已西沉,就停泊了。琼秋、君才正在上了灯,叫船上开饭,忽见北山跳过船来,进舱问道:“你们怎么还在吃夜饭?我已经吃了过来,寻你们谈谈。”二人拉他坐了,谈到二更。君才劝北山过去。北山辞了二人,走上大船,只见舱门已闭,碰了半日,里面回答道:“这里睡静了,请姑爷那边过宿吧。”北山走到后舱门,也是这么说。无法可想,只好回到媒人船上。君才、琼秋在隔船听得明明白白,见北山进来,恐怕他疯性发作,因安慰了一番,就留睡下。
次日,这边船上伙家起来,只见那大船早已开了。忙下橹赶着,到晚上四点钟,泊在南门接官亭,就有绿呢轿两乘,大轿两乘,吹手执事伺候,两新人两媒上了轿,到翁府前借的庄仲玉家市房,一般行过了礼,请酒待媒,不必细表。到了满月,贝小姐要回去,北山叫了船,同回苏州去了。
且说吴琼秋、甄君才在常熟见齐燕楼,将贝家的情形一一诉说,燕楼皱眉道:“这事究竟不妥,下文还是笑柄呢。”一路走,一路想,便到石梅。
石梅在虞山脚下,有茶寮数处,士大夫茗会之处。燕楼进枕石轩来,见龙通政、尤员外、王举人,还有一个候选县丞,专在乡绅间打浑说笑的趣人,叫做曹老爷,燕楼都熟识,一一招呼过了。曹老爷先开口道:“齐太史又来了,今日可谓群贤毕集,兄弟厕列其问,何幸如之。”燕楼笑道:“不敢不敢!吾兄近来颜色大佳,准是吃鸭子吃得肥了。”曹老爷道:“鸭子也吃,保养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燕翁不知鸭子是清贵品,须翰林先生吃的,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只好多吃些肉吧。”王举人笑问道:“吾兄吃的狗肉,还是猫肉?”曹老爷点头道:“猫肉狗肉小时候都吃过的。猫肉干涅涅,有些酸味儿;狗肉又香又肥,倒很配口。现在也好几年没吃了,常日吃的猪肉。兄弟曾有两句拙作云:生不为官死不休,一斤猪肉在心头。”又道:“不通不通!见笑见笑!兄弟这些学问,都荒久了。象宝瑟兄那样用苦功,转瞬间,就是一个状元。”王举人道:“状元是三年一个,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尤员外道:“前日史圭兄见惠一绝,题目是咏画龙。诗句笼盖一切,小弟佩服之至。诗云:画龙不点睛,惟恐龙飞去。画龙若点睛,龙也不飞去。”王举人道:“史圭兄当今名士,这首当推绝作,,余的小弟不甚佩服。做诗要有断制,须像《咏西瓜灯》云:秦桧腹中怕点火,由来奸贼命难长。这诗何等精练,可谓用古入化了。龙通政、尤员外、曹老爷俱点头。燕楼听了,觉得可厌,正要举步出来,远远望见一个穿枣红宁绸马褂的人,垂头丧气走来。燕楼停睛道:“这不是北山么!”走近一看,越发诧异,叫道:“北山,你到苏州去了,几时回来的?”北山听有人叫他,忙抬头见燕楼道:“我正要来看你,不想在这里相遇。”二人同走到伯荪家中,仲玉亦在,仲玉问他情节,北山叹道:“我内人是没得说的了,只是可恨那二老,不许她给吾多说几句话。吾在这里一个月,内人给我有说有笑的。到了她的家内,整日子在里面伴岳母,吾不能见面。一日岳母出去了,吾见她出来,拉住问她,她说你等明年散馆过了,看是怎么样?或者在京,或者到外省,你来接了我去,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块儿。现在这里万万不能,我娘是厉害不过的。你在这里没趣,不如回常熟也好。说罢,就给我二十块洋钱。吾带了两只衣箱,一个铺盖,叫船回来了。”伯荪道:“你令岳为何不体贴人情至此?”仲玉只是笑着不语。燕楼问道:“你有什么好笑?”仲玉正色道:“难道我不准笑么?”对北山道:“你在本乡,也非结局,还是吾们帮助你些盘费,到湖北去吧。现在余梦栋新放荆宜施道,你去见了他,暂时住下,到明年散馆,你就进京。现在中东和议,已派合肥相国到日本。合肥是一个和事佬,办过数回交涉,随便什么天大的事,总可以讲得成。吾们打算下半年就要进京。”北山道:“吾也是这么想。”
三人议定,仲玉送了一百块鹰圆,燕楼、伯荪各送了五十。北山就带了二百洋钱盘费,十余件行李,择日动身。到了上海,就住在五马路天元栈。起了行李,北山心中长记着贝小姐,只是闷闷不乐,摊开被褥就睡。合着眼睡了些时,忽觉身在桃花坞,见了贝家的门,就走进去,见厅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北山心里诧异道:“向来那些人哪里去了?”走过自己新房,只见双门紧闭,推也推不开,北山越是发疑起来。走到窗外听时,仿佛是夫人声音,道:“只恨爷妈不生眼睛,把我嫁了一个肮脏的疯儿,只好靠你一世的了。我爷妈自己晓得这件事做得糊涂,也不来管我的闲事,你放了心吧!”北山不听犹可,一听时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狠命的将窗一拳打开,大叫道:不好了!抡着一条木棍,狠命向一个穿元色花锻马褂的男子,兜头打上去。只见那人慌忙将两手抱住道:“北山兄,你怎么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认得了?”北山道:“你是个唱戏的小旦。”那人道:“我是戏子,你也犯不着打杀我,你还是仔细认着。”北山定了一定神看时,哪里在贝家,原来是栈房里,手里拿着一个枕头抱住的那人,便是向来认识的同年蒋占园,是浙江钱塘人。
那时茶房听见这里吵闹,就有二三人走进来。占园道:“你们去泡洗脸水来,给荀老爷洗脸,他是发魇入了魔了。”茶房就去打水。北山洗了脸,约略清爽些,又一回道:“占园兄,你从哪里来?”占园道:“我到此地来寻个朋友,寻不着,走过你这里,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我走进来,见你睡了,想拉醒你,不料你跳起来,将盖的被掀在地上,举起枕来就打,我抱住了你。你为何发起魇来?”北山此时方才想起梦来,已忘了大半,越想越不记得,也就罢了。走到床前,将枕被铺好道:“我心里很烦,同去走走吧。”二人就出了栈房。正是:新婚远别,便教么凤分飞;樽酒高谈,闻说龙蛇起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荀北山同蒋占园出了栈房,在黄浦滩闲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园道:“吾们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马路,遇见一个候补知府魏古轩,与占园认识的,拉了同到一品香来。进十四号房间,西崽送上菜单,占园请魏古轩先点了鸡丝鲍鱼汤、纸煨鸡、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请北山点菜。北山握笔半日,写不出来。占园只得代点了五样:火腿麻菰汤、芥辣鸡、五香鸽子、炸鳜鱼、鱼生粥。又自己点了四样,牛尾汤、妙牛肉、板鱼、虾仁蛋炒饭。三人饮了数杯白兰地,忽见门外有七八个广东人,都是宽衣大袖,咭咭咕咕,说笑而过。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宁绸马褂,宝蓝花缎袍子,大方脸,英气勃尹,年纪不过三十多岁,而双鬓有须,走进来向占园招呼。占园忙站起与那人说一会话,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进十四号房甲,向北山、古轩道:“这人你们可知道么?”古轩道:“他是广东人,吾哪里认识?”占园道:“不是这么讲,说起你们都应知道的?”北山问道:“你说得这么郑重。这人姓什么?”占园道:“就是戊子上书的荫生,南海人康祖诒,号长素。”北山道:“就是他么?虽没有见过,名是早闻的了。”占园笑道:“如何?吾说你总应晓得这人的。”北山道:“吾虽晓得,而不详细,你将他的家世为人讲讲。”占园道:“我同他是总角交,他的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内。”说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说道:“长素的祖赞修,在本乡讲学,专以宋儒理学,提倡后进,一乡的人敬服,称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长的就是长素,小的叫幼博,现在家里。长素早岁失怙,赞修公抚养大了,教他读书。长素赋性颖悟,读书过目不忘,又是家学渊源,自然学问醇正。到十五六岁时,便晓得讲求立身经世之学。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个绰号,叫做清朝孔圣人。十九岁上,受业朱九江先生门下。九江先生是以陆王的学名重一时。当时见长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历代政治得失,以致用为主。长素却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装进京,经过上海,认识了几个外国人,买了许多译的书籍,他讲西学就从此始。”北山道:“吾听朋友说,他的经学是窃取廖季平、西学是窃取严几道,这话确否?”占园道:“这吾不知。平心而论,长素的学问,总可以算近来表表的了。”北山道:“吾又听他以对圣人自待,他有一篇谒孔林的祝文,你可晓得?”占园道:“怎么不记得。那文是:'大成至圣先师殁后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诒谨具羊酒瞻谒墓道:祖诒少受圣学,服习大道,因思先师获麟之谶,叹凤之悲,秦王改制,大同创法。孟子云:千圣一圣,犹旦暮也。祖诒曷敢不勉,临渊履冰,惧忝所生,惟先师鉴之。祖诒惶恐稽首。’”说罢,二人皆笑了。古轩摇头道:“长素吾从来不认得,曾听李石农侍郎讲来,这人是阴险不过的,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没眼珠的,都当他是个热心救世的豪杰,其实他的阴谋诡计,百出不穷,而且品得不端。石农前年请他在家里住了几时,李家有个使唤的老妈,给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给了许多东西。后石农知道,将那个老妈赶出去了。他自知没脸,就辞了出来。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吾不便说。那人不过会弄些小聪明,所著的《广艺舟双楫》,你们二位想是见过的。其中议论荒谬,这还罢了,我还晓得他以素王自待,讲什么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书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删定五经。又说尧、舜、禹、汤、文、武,都是孔于将来作记号的,并不是实有那种人。总而言之,把孔圣人说得满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个主教,一般制礼作乐。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个条陈,说祖宗之法不可恃,要仿效外夷制度,这不是用夷变夏、非圣无法么?须知吾朝太祖皇帝入关以来,制的法度,都是应天顺人,尽善尽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个什么人?生几个脑袋?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吾们做官人,须知明哲保身四个字。这种人少近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见以为如何?”占园忙道:“是极是极。一闻大论,顿开茅塞,兄弟谨遵大教。”北山道:“吾听说他进京独拜龚师傅。别人问他,他说孔子观周,问礼于老聃,就是此意。”占园道:“笑话笑话。不必讲了。”
那时莱已上完,西崽送上签字单。占园签了字,三人同下楼。古轩向北山道:“兄弟今日还有应酬,不能奉陪。大驾几时动身赴湖北?”北山道:“总在这数日。”古轩道:“临行我来送你。”说罢,便拱手别过了北山、占园,到清和街蟾华阁吃酒。原来是一个铁路局总办请的,呼幺喝六,热闹了一回。席散回来,已近三更,就有包车来伺候。古轩辞了主人,回新马路公馆。下车进门,车夫道:“送老爷进去。”古轩道:“不要了。”自携了一盏手灯,走过客厅就扑灭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内堂了,一人摸进去,灯火全无。黑暗中忽听见隐隐的脚步声,心里诧异。刚要举步,一人撞将上来,打了个寒噤,只听啊呀一声,一个人倒地。古轩大骇,忙走进内房,叫丫环娘姨点了灯火,古轩同出来看,兄见小厮冯的儿滚在地上,脑边鲜血直流。古轩大喝道:“你进来做什么?”冯的儿在黑暗中碰着古轩,吃了一惊,将身向西面一让,壁上有铁钉寸许长,撞在脑边,撞得天昏地暗,就滚倒了。古轩问了,只是“小的小的”,说不出话来。古轩大怒道:“混帐!娘姨拿木棍来。”举起就打。冯的儿一面哭,一面跑到门房。古轩还赶出来,给打宅厨房娘姨等劝住了。古轩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门作盗贼办,跟班应了去。少停厨夫齐进来磕头,求老爷宽恩。古轩余怒未息,定要送办,家人又跪着不起来,足足磕了二三十个头,古轩方才道:“给我连夜赶出去。”众人出来,给冯的儿说道:“你这祸闯得太大了,如今不办,还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只好出去,另寻人家的了。”冯的儿谢了众人。一个道:“戏子还养,这也不算什么事,你是该晦气罢了。”次日早晨,冯的儿卷了铺盖,到了四马路赛金花寓里,寻个姐夫,名唤狗儿。那狗儿是跟赛金花做堂子里的帐务,那日冯的儿来,就将魏家的事告诉他,狗儿便留他住下。冯的儿在魏家弄了许多钱,如今出来,无拘无束,就在洋场上,朝吃茶,夜听书,肚里无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儿过麦家圈,冯的儿不当心,撞倒了一个外国人的脚踏车。外国人跌了一个斤斗,拉住冯的儿交给巡捕。狗儿见不是势头,就溜回去见赛金花说了。赛金花有个客人姓熊的,就将一个名片到捕房讨出,罚了二十块洋钱。冯的儿垂头丧气,回来谢了熊老爷。熊老爷见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个人,你就跟吾去试用一个月,如好以后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愿意,快将行李搬到名利栈去。”冯的儿正是身边的钱将用完了,自然情愿,应了一声是,就将衣服铺盖搬到栈里。那夜就跟熊老爷上宁波轮船,到了宁波,雇轿赶到衢州。离城四十里,有一个大镇,那镇上大约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见一家门外有石狮两只,一只已倒卧地上,一只剩了半个头。四面围墙上面,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剥落。熊老爷进得门来,叫冯的儿将行李搬进,冯的儿一件一件押着挑夫送到里面。只见高高的五间,陈设一样都没有。过了茶厅,便是大厅。厅上的炕儿桌椅,都是灰尘堆满,约寸许厚。屏门白染都剥蚀了。西面四扇,将要倒下来的样子。过了大厅,有一个院子,中间蓬蒿野草,弄得路径不分。两旁轩廊铺的方砖,十分中已有九分没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进了四五层,通是这样败落人家的样子,空空洞洞,无一人在里面。看官你道,这不象衙门,又不象庙宇,是什么地方呢?原来这家人家姓罗,这所大大的房屋,是前三百年有个姓华的大富翁造的。华家盛时,足有五千万家私,置了十万余田。族中约有三百八十余人,住在一镇,那镇就叫做华家庄。那时正是明末时候,天下大乱,盗贼蜂起。有钱的都被抢夺一空,,性命不保,那华家是著名的大富,岂有没人垂涎呢?李闯造反,就有族中恶少,招致一群流贼到华家庄,杀得华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那几个恶少也死在贼手,庄上没有人敢住。本朝入了关,乱渐平定。
邻镇上有个姓罗的,知道华家家破人亡了,想道:盗贼抢的是金银珠翠,那些房屋租契是抢不去的,我何不去搜搜?就到华家庄来看时,房屋依然,就是草木长得密密层层。进了华家,到了第十八层房楼上,只见箱笼翻得满地,靠北窗有一只铁柜,盖已倒在地下,在里面一搜,所有田契借券帐目均在,便向铁柜中取出,过了箱,扛回家里。隔了数年,姓罗的老头儿死了。临死的时候,叫两个儿子顺宝、国治,叮嘱吩咐了一番。以后又过了十数年,吴三桂平定,本朝大一统的基业完成了。那时天下升平,万民乐业,华家庄人仍旧没有一个回来。顺宝、国治商议搬到华家庄老宅住下,发限单收租。那时华家的户都是小一辈了,见限单下来,想必是华家的人回来,自然赖不过去,纷纷还租。自此之后,从前的华家的家私,都被罗家吞没了。
到了乾隆末年,华家子孙逃在外面的,传说有祖业在华家庄,就有二三十家搬回来。那时姓罗的已占住了一百余年,哪里想夺得转来,只好忍气吞声,看罗家享用舒服。罗家的子孙,也忘了祖宗夺人家的产业,耀武扬威,欺凌乡曲,一庄的人都叫他做活阎罗,唆使华家子孙给他寻事,只是无机可乘。哪知天道好还,罗家到了第八代上叫老咸的,没有儿子,娶了一妾,是从上海买来的,叫赛西施。这赛西施是做过广东人家的妾,逃出来的。生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心窍千伶百俐。老咸十分宠爱,将家事付她经理。过了年余,生了一个儿子。亲友们都来贺喜,快活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便将赛西施扶了正,吩咐下人叫起三太太来。那老咸日夜伴着赛西施,不出房门,色欲过度,不上三年,得了痨病死了。三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料理丧务完毕,那时儿子还小,家中大小各事,齐听三太太主意。后来儿子长大了,叫做小祥,到十八岁上,三太太在后面空地上造了一座大大的花园,就叫人买一班戏子,日夜在里面做戏。有一个小旦叫赛叫天,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三太太最喜欢他。做一出戏,就赏他衣缎金银,不计其数。这赛叫天百般讨好,说什么话,三太太没有不依的。因此那些下人管帐,都奉承他。但三太太的脾气。生得躁不过,时时要责罚那些仆妇丫环。下人衔恨,就将些不要紧的事,传播出来。
小祥有些风闻,从此在三太太面前说些规讽的话。三太太明知自己做的事有些不合,听了敢怒不敢言。那小祥正在少年血气未定,在东家西舍干了不老成的事,就有丫环去献殷勤。三太太却将那丫环责罚了一顿,立刻撵出去,吩咐门上到夜就闭,不许出入,小祥便忧忧郁郁死了。族中都来争嗣,三太太怕年纪大的不听约束。即拣了一个四岁孩子,却与小祥一辈,三太太就算他是老咸的嗣子,叫做干蛊,不给小祥立后了。族中哗然,怕她势力大,也不敢怎么。那时干蛊年小,家事仍旧三太太经管。一日,镇上到了几个无赖,晓得罗家大富,就在后园放起火来,乘势打劫。三太太即将金银二千两献出。那些无赖究竟不是江湖大有些胆怯,得了金银,就一哄而散。后来干蛊渐渐的长大起却弄出许多事件。正是:天道循环,顿看桑田变海;家园寥落,谁教牝鸡司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回 赛西施造翠微园 罗干蛊困水心亭
话说罗干蛊长大了,三太太将家事交付他。自己又在从前院子基上,盖造一座花园,叫做翠微园,是取杜工部日日江头挹翠微的意思。这园却造得与前不同,从前的不过寻常人家的别墅罢了,这回请了一个衢州府内姓熊名士禄,从前在上海做过洋行里管事。那人人品不正,却有些歹才。这日罗府用聘帖礼银请了他进来,教他先绘了一个图,呈三太太看了。三太太喜欢道:“就照这个样子造吧。”随唤齐各行匠役金银铜锡土木砖瓦,搬运进来。又叫人到上海去置办外国器具花草,绘洋房图形,请熊先生监着,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造得赛过洞天仙苑一般。足足造了二年,方才告成。那日请三太太游园,三太太坐了轿,干蛊跟着进门。一路轩廊,都铺着名国的水门汀。到了大厅,只见匾书翠微园三字,是德清俞曲园太史书的。旁悬一联云:
清风和风咸助长养;
春色秋色并有光华。
走进去一座大山,用太湖黄白石叠成,有二丈余长的两只石笋,上镌一联云:
春花秋月自娱乐;
三山五岳长游行。
山中凿一洞,曲折进去,便是外国式的高楼四层,四面有无数外国花木环绕。三太太叫歇了轿,丫环扶着走。干蛊跟进来看时,里面陈设的,都是外国购来的新式花样几榻、桌椅、瓷杯、玉箸、织锦、地毯。上了三层,都是铺设得锦团绣簇,耀得眼睛都花了。下了楼来,又到水心亭、焚香阁、听雨轩、芙蓉院、玉京山馆,各处游玩了一会,正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三太太大喜,回来就封了四千两银子,唤干蛊送到熊先生的房里道:“这回重重费了先生心,这四千金送给先生,寄回去作家用。先生如不嫌简慢,还在这里住着,时时要叨教呢。”熊先生大喜过望,给干蛊磕了四个头,道:“我到府上几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过意不去,这些小事,敢不尽心竭力。还叨扰太太这许多银子,恨不能当面叩谢,只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几个头,乞公子转达吧。”
看官,这便是熊先生的运气到了。从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罗家,不知骗了整千整百的银子,便寄到家中,置田买产起来。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带了冯的儿回衢州,依旧住在罗府。冯的儿跟着住华家庄不表。
且说华家子孙出了一人,叫做复畴,少年苦学,且生得智略绝人。村上有什么事,都去与他商量,却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欢他。那人见罗家恃富欺贫,心里不服,且时常听说罗家夺取华家的产业,叫他寻事报仇。复畴心内沉思,无势可乘。这日见罗三太太重造花园,熊先生发一注财,皱眉一想,便得了计。那华家有个管帐姓邬的,在罗家管了四五十年帐,且曾教过干蛊书,府内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这老头儿却是和气不过的人,与复畴也认识的。这日复畴寻他谈了一会,复畴就说舍间略备粗肴,要你老人家赏光,过来便饭。邬老头儿见他殷勤,遂答应了。到了那晚,邬老头儿到华家来。那华家三间瓦屋,却是破碎的了。复畴迎出来,邬老头儿道:“你说我不好不来,你不要多费,我是不吃什么的。”复畴道:“没有什么。”就叫一个小厮去搬饭来,一壶酒,一碟盐花生,一碟臭咸肉,一碗鲫鱼,一碗豆腐汤。二人吃了几杯酒,复畴说:“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我就磕你四个头。”说罢,就跪下去,真的磕了四个头。邬老头儿大惊道:“这是什么说,,你快起来,有事好商量。”复畴道:“我近来家计艰难,你老人家晓得的。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则没本钱,二则死读了几句四书五经,生意规矩一些不懂。如出去处馆,家里又没有人照顾。所以现在要与你老人家商量。”邬老头儿听了,大惊道:“你的景况,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罗家骗的,只好家中一年过活,哪里有许多帮助别人呢。”复畴道:“不是这样说。你老人家在里面管帐,也费心得很,我想进来帮你,你给罗公子说了,一年开支三四十块洋钱的薪水,在罗家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过去了。”邬老头几听了,道:“这个奸商董。罗公子那人极欢喜字,你书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么,给吾带进去,若瞧见了说好,就成功了。那罗公子人有些呆气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钱给你用了。这要看你的运气。”
复畴大喜,送了邬老头儿回去,道:“这件事总费你的心,以后作牛马报答你。”邬老头儿道:“你明后日来,我总给你说。”这夜复畴就将范仲淹《义庄记》、陆象山《语录》,全抄了几条。次日,便携了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见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你这本书放在此地,明日来听信。”到了次日,复畴过来,邬老头儿道:“我昨日见公子,给你说了,呈上那本字,公子说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来吧。”复畴心上忐忑不安,想道:“这三太太,我听见人说是狠不过的,不知她怎么样?”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只见罗府上有个小厮来道:“请华相公过去。”华复畴整了一整衣帽,跟着那个小厮先到帐房内,见了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公子在花厅上,我同你进去。”复畴就跟了进来,见了公子。话说干蛊那人,从小有些呆气,爱书若命,极讲究诗词、歌曲,也学些天文、地理。听见他的祖宗是夺华家的产业,心里大不为然,想道:“我若他日一切家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寻华家子孙,都交还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吴季札之后,便是我罗干蛊一人了。”又想道:“没有钱的人家,都羡慕富翁。象我这般,有什么趣味呢?”房子虽大,都破的了,我娘又老昏了,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戏,不知费了几多万银子,造了这个翠微园,将金银财宝去赏小旦,以后怎么了结呢?我身子象束缚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动一步,嘴不能多说一声,倒不知贫家快活。咳,我娘这种行为,怎么对得住祖宗呢?”时常这样想,这日听见邬老头儿说有姓华的进来帮做帐房,肚里快活起来。你道为何快活?这正合着他想让产的意思。及见了华复畴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个书契公子,日日伴着他讲些学问。那复畴是聪明不过的,与干蛊伴了数日,便将他的性情摸熟了。晓得他一心不满意三太太,有时便将言语探着干蛊,干蛊将心事说二三分,复畴索性用言语激他。干蛊是没城府的,便和盘托出来。自此干蛊、复畴,便结了生死交。干蛊一样苦处,一家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从他号令。
复畴荐了四个书童,从此干蛊有了心腹人,便觉得做事称手了些,就感激复畴不尽。复畴劝他将大厅门墙修饰整理,又劝他立义庄及本地义学、团防局等善举。干蛊听了,心里虽要办,只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复畴将义学、义庄、团防局的好处,做了洋洋的一大篇,去给三太太看了,一样一样讲给她听。三太太怒道:“你要搅完祖宗的家产么?”干蛊抱头鼠窜而出,给复畴说了。复畴道:“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这个花园,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讲到这样善事,就一钱不肯舍了,义庄等还是缓事,府上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这样破落,给乡邻人家看见了,不是笑话,说里面没有人,才弄到这样。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请示,三太太如愿意,我有一个学生,是可以包办的。”干蛊又进去给三太太说了。三太太骂道:“我不要修什么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么?你听谁的话?”动火要打,被丫环们劝住了。干蛊出来,含泪诉说给复畴,并求复畴想法。复畴道:“就是这些管帐下人可恶,公子总要责罚几个才好。那个姓熊的顶不是东西,他目无公子,总要把他除了,那就好了。”干蛊听了,次日便将三个门房,一个厨房,一个打宅,叫齐了管帐就将六人骂一顿,赶了出去。熊先生及管帐,觉得奇怪,从没见过公子发过脾气的。恰巧值书房一个小厮,将干蛊、复畴所说的话都告诉出来。熊先生听了大惊,忙进园去,见赛叫天,将公子的话齐行诉说了,又添上几句道:“公子和你切齿呢。”赛叫天忙去禀知三太太,三太太唤干蛊进来,话也不说,叫锁在水心亭内,着几个仆人来唤复畴。复畴早得信逃去了。那所荐的四个书童被痛打一百板,赶出。三太太又究起荐复畴的人,便唤邬老头儿痛斥了一顿,赶出不许进门。邬老头正是无处伸冤,回家叹口气道:“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烦恼。我才信这句话了。”
干蛊自关在水心亭,饭食不周,时时受下人的气,叹道:“辇路长秋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看来,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样的了。忧忧郁郁,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且说华复畴那夜正闲坐,忽见有个书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没有一个字,想道奇怪,忙拆开看道:“顷内间搜得毒药一包,即诬我大逆,有仆妇作证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谁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刻与君心轩话后,谁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后,没为永诀,生则长离,君见此书,亦不能再睹吾笔迹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书尽意,即祈监察。”复畴看了大惊,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了信几看,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道:“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么才好?”就想一会道:“有了。”便用原来的没字信封,背面画了三十六个棋子,就叫书童送进。那书童走进第十四层,就给内园仆妇拉去了。
且说复畴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没有娶亲,就托邻人照顾了房子,说要替罗公子办货去。邻人答应。到了次日,罗府内就沸沸扬扬传出来,说华复畴要替罗公子买毒药,要害三太太。一庄的人骇然,都不服道:“复畴向来公正不过的,岂肯做出这些事情来。他要去告,有吾们四邻在,总要给复畴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来声名不大好听,从此越发弄得臭了。本要请县内究办华复畴,因晓得祖宗是霸占华家的家产,而且村上自己的声名不好,就也罢了。
且说华复畴赶到衙州城里,寻着一个朋友姓贾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家来看妻小,已住了半年,将要出去。复畴道:“吾在本乡,毫无生计,就想同你出去寻个饭碗儿。”姓贾的道:“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准和吾同走吧。”复畴大喜。这夜就住在贾家,挑灯夜会,想起在罗家的时候,觉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罗干蛊道:“那人真是绝世贤公子,可惜自己没有权柄,现在还不知死活存亡呢。这倒是我负了他。咳,吾祖宗这口冤气,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复呢?”想了一会,朦胧睡去。只见一个古冠古服的人,走近床来。复畴吓了一跳。那人道:“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华黄初。你想给我报仇,我很喜欢,但罗家亦不久了,明年就有一般贼将罗家的人杀完。你到这个时候,回去想法吧。”复畴正要开言,忽然惊醒。到次日,同贾姓的到了宁波,搭上轮船,到了上海,就到姓贾所开的书店,唤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家国多艰感荆棘,孤身作客类萍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复畴在二酉堂住下,同帐房屠先生闲谈。屠先生道:“华兄,这里上海是有名的繁华世界,你为何不出去玩一会儿?”复畴道:“我街道不认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二人便走到三万昌来,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复畴凭栏观望,果然车水马龙,行人络绎。屠先生指东说西,二人正看得高兴,复畴忽觉背上有人拉了一下,忙回头看时,哎哟一声。原来是衢州城里的一个拜盟弟兄,姓符,号绂之,忙拱手施礼。符绂之拉复畴在自己泡茶一边坐下,笑问道:“你为何到此地?”复畴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现今在这里做什么勾当?”绂之道:“吾从陈道台出来,承他厚意,荐我到大马路化敦洋行里做管帐。今日礼拜无事,出来逛逛。吾与你别后三年了,这三年内,做些什么事?”复畴便将如何进罗家,如何见干蛊,干蛊如何器重,如何触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干蛊,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对绂之诉说了。又道:“吾志不成,倒害了干蛊。”
线之道:“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处,尽着忘本的奴颜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罗公子,也不必将替祖宗复仇这句话在我跟前装个门面。你若真个不忘记祖宗大仇,就应拼自己性命,乘夜潜入罗家内堂放火,把这不义之财,烧个干净。祖宗的仇也复了,你族中的气也雪了。”复畴忙摇手低声道:“这如可使得,这如何使得。”绂之道:“照你意思,便乌头白,马生角,也不能成功。据吾看起来,干蛊那人,也不是东西,现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没了,你便鸟尽弓藏了。”复畴长叹不语。绂之道:“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也不是事体,不如同我去见见洋东,留你住下,帮帮吾忙吧。一年开还你一二百块钱的薪水,你无家无室,尽够用度了。”复畴听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贵东家面前吹嘘吹嘘,吾明日去见你吧。”绂之道:“正好,你现寓什么地方?”复畴说了。绂之道:“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说罢,匆匆下楼而去。
复畴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复畴胸中有事,睡到床上,心头似辘轳万转,哪里睡得着。到天微明,方朦胧睡去。不多时,忽听店内众伙计声音嘈杂,不觉惊醒。揩眼看时,午日瞳瞳,已是开饭时候了。复畴起来,胡乱洗过脸,吃了饭,只见符绂之进来,复畴忙招呼坐下。绂之道:“我昨夜回去,在洋东西前给你说了。洋东说很好,他正要上北京去,带你去做个书契,每月开支薪水三十元。你愿去不去?”复畴道了费心,忙说:“去的!去的!”绂之道:“你今日须同我去见见东家,晚上就来搬行李。在这几日内就要动身了。”复畴诺诺连声,忙换了衣,同绂之出门,叫了二辆东洋车,到大马路口沿浦滩伦敦洋行。只见外面都是砖砌的短墙,里面树木阴森。复畴、绂之下了车,进门来,中有洋楼三座。二人到左边一座坐了。中间陈设器具,光怪陆离,复畴不住的赞叹。绂之叫西崽请密司忒维爱司。不多时,听咯咯的行步响,绂之道:“密司忒来了。”忙立起走到门口,复畴跟着站立。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洋人,推门而进。一身黑服,眼架金丝眼镜,口叼雪茄烟。绂之忙脱帽说了几句洋话,又叫复畴也脱帽施礼。那洋人微微点头招呼,咕噜咕噜说了几句,复畴一些不懂,都是绂之代说了。西崽进来说,马车在外边等候已久,洋人便出去了。复畴急问说的是什么?绂之道:“他后日就要动身,唤你同翻译甄老练随行,你这局事已着实了。”
复畴大喜,到绂之房内,只见收拾得也还整齐,复畴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同绂之住在一房。到了第三日,就跟维爱司上太古轮船到天津。所有交涉文件,都是甄老练致意,复畴起稿写录。不数日,维爱司完了公事,忽动游兴,问甄老练道:“你们中国有个万里长城,不是在北边么?”老练转问复畴,复畴便将秦始皇的故事说了。老练用英语告诉维爱司,维爱司便吩咐老练向栈房打听路程,雇定大车二辆,轿车三辆,将随身行李装上,重大的仍留栈内,叫西崽看守。维爱司带甄老练、华复畴及西崽四名起程,路上村落稀少,黄沙泱漭。维爱司觉得北方风景与南方大异。昼行夜宿,,不数日,村落愈少,到处荒漠,远远望见前面几座大山。车夫道:“那边便是万里长城了。”维爱司吩咐驱车上山,到了城根,先有三辆车停着。众人看那城墙崭绝,壁立万仞;下车拾级而升,登高远望,尘高天远,苍茫一色。那城外的风景,还要比城里荒凉些。二人游历了一会,远远忽见有两个人走来。维爱司用千里镜一照,道:“呵呵这些人。”老练道:“想定是也来游玩的。”复畴道:“刚才城下那两辆车儿,准是他们的。”三人迎上去看时,一个穿着海虎绒一口钟,年约二十余岁,英姿飒爽。一个穿枣红珠皮马褂,蓝呢棉袍子,身体短小,面目不扬,含着一股愁惨气象。复畴听二人操吴语往复辩论,依稀有些懂得。那少年叹气说道:“中原的王气尽了,如此山河,难道坐观它陆沉么?”便接着吟道:“汉家陵墓在西山,迢递居庸直北还;半夜鬼神通出护,千年松柏许谁攀?带刀卫士今登垄,放马胡雏任人关;列圣斋宫氛祲恶,可怜霜露湿龙颜。”
复畴听了,不觉点头。虽不晓得这诗是何人所作,却微会诗意。又听那人吟道:“日落煤山收王气,云霾宣武驻天骄。”又吟道:“刀笔未全更汉吏,衣冠有意厌华风。”长叹一声,拉那穿蓝呢袍子的下去了。复畴正估量这二人是何等人物,见甄老练催维爱司下城,便也同下,上车投宿去了。
如今且将那二人表明,一人是后来出色人物,现在合众国游学,他的事业,这《轰天雷》叙不到他。一人便是书中主人荀北山。话说北山那年到了汉口,第二年就进京考散馆,授职编修。那时庄仲玉、齐燕楼、汪鹣斋、乐伯荪一班好朋友,都不在京。北山一人住在会馆,便觉寂寞起来。恰巧有个故人的公子,约了同游长城,北山虽同那人脾气不合,却自己也想去阅历阅历,便应承同去了。这次回来,已是十月。那日到了会馆,长班禀道:“羊都老爷来拜过。又听说乐老爷昨日已带家眷到京,现住际会堂。”北山大喜道:“知道了。”忙赶到际会堂,与伯荪相见。二人各诉了别后情事。伯荪道:“你现在一人住在会馆么?”北山道:“正是。吾颇觉寂寞,你寻得房子,吾要和你同住。”伯荪道:“也好。但你从前的脾气,可好些么?”北山道:“吾在应酬场中走走,觉得好些。但心里发烦时,不知不觉露出故态来,这是没奈何的。”
二人说一会,北山辞了出来,便去回拜羊都老爷。原来羊都老爷替北山谋得一馆,是一个宗室家里。那人姓年名映,便对北山说了。北山要与伯荪商量,羊都老爷道:“这有什么商议处,你初时不是说要个馆第么?吾给你寻得一家宗室,也就不委屈你了。”北山不则声。少顷,却又应了。羊都老爷道:“即如此,吾去说定,教他们挨年送聘帖好了。”便举茶送客。北山回到会馆,肚里思量一会,又在灯下看了一会书,不觉烦躁起来,想道:“吾好好的娶了夫人,有财有貌,又逢着不体贴人情的丈人、丈母,不许我在家过快活日子。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吃尽辛苦,吾想要这翰林何用?”又转念想道:“不是翰林,也不能给贝家对亲,况现在虽然吃苦,只要得了差,放主考学政出去,那时去接吾那夫人,丈人、丈母也就没得说的。忽又想京中的穷翰林车载斗量,等到发疏齿豁,还开不着坊,吾倘象他们的样子,如何好呢?”想到此,觉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要想寻伯荪去谈谈,便走出会馆。长班道:“荀老爷,天已不早,不必出去了。”北山不应,三脚两步,赶到际会堂来。那时伯荪已睡,忽听蔡升进来禀道:“荀老爷来这里看老爷。”伯荪因风尘辛苦,朦胧欲睡,便说道:“请荀老爷回去,明日来吧。”蔡升去说了,不多时,又进来说道:“荀老爷不肯去,定要见着老爷。”
伯荪知他疯性发了,忙穿衣拖鞋起来,走到院中,见北山正在门口探头探脑。伯荪笑问道:“你这时候还来做什么?且到客堂上去坐。”二人到客堂上坐下,北山将羊都老爷荐馆第的话,说了一遍。伯荪道:“这也很好,你尽可去,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北山不语,停一回叹道:“吾这回来,懊悔不及了。”伯荪道:“有什么懊悔呢?你的心,我很知道。吾当初的念头,想请你教教两个小儿,你不嫌菲薄,倒可以日日聚面。继而一想,吾在京一年,用度也不省,你知道吾家里并不是什么有钱的,只好刻苦些过日子。两个小儿自己教了,一年也可以省一二百两银子。况你在吾处,吾又没有势力提拔你,也不是个了局。你还是去就宗室,常日子巴结些,以后好想法。就是吾与你一城之隔,也时时可以相见的。”北山不做声。伯荪又道:“吾今日已去看了两处房子,一所就在后面,房钱太贵,且没有马号。一所在官菜园上街,有二三十间房子,房价也不多,吾就定下了。这数日就要搬去。你今年且搬来伴我住过年,好么?”北山大喜,连声应了。伯荪催他回去。
到了第五日,伯荪移居官菜园,收拾一间书房,留北山住下。二人逐日盘桓,倒也快活。北山便将满腔心事,放下了一半。岁月如箭,不觉已近残年。那时年映已来拜过北山,送了聘帖。北山也去回拜了。到了除夜,乐家内堂结了灯彩。伯荪请老太太率领夫人子女,在神前上供。正在热闹,北山一人在书房,触动心事,无限凄凉。少顷,伯荪出来,吩咐开饭,二人酌酒闲谈,北山言语模糊,大非往日。伯荪觉着,想替他排解几句,只是无语可说。一会吃过饭,伯荪进去,取了几幅朱砂笺,唤仆人磨就墨,请北山写了三幅春联。
一幅大门上的是:
农部官闲求稼穑;江亭地近接蒹葭。
一幅宅门上的是:
且将清酒酬佳节;莫遣风尘化素衣。
一幅马号上的是:
未卜此生老骥枥;可知何事因盐车。
北山在乐家过了年,新年内拜年团拜,忙了半个月,便近年映家开馆的日期了。北山搬行李进城,即辞伯荪,心中依依不舍,含着眼泪。伯荪忙劝慰道:“吾趁上衙门的便,时时去看你。你歇了半月十日,也好出来同吾谈谈心。吾这床铺不拆去,留着等你呢!北山勉强答应,便进城去了。这一去,有分教:客病缠绵,闻得颠翻风浪;秋光黯澹,顿看倒转乾坤。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荀北山在乐家过了新年,即搬到年映府中。年映领两个儿子出来,一个叫犬子,一个叫狼孙,拜过先生,择吉请酒开学,两个学生已是成篇的了。白日不过逐日讲讲文理,逢三六九期上,出两个题目罢了,也没甚事,时时出来访伯荪。到了二月,庄仲玉也进京来了,住西砖胡同。北山大乐,三人逢暇,无非听戏上馆子,有时也到些清静的地方,如陶然亭、崇效寺、龙爪槐、法源寺,都是著名的。鞭丝帽影,往来征逐,这是做京官的习气,不必细表。
这时候康有为聚集同志开保国会,康有为的高徒新会梁启超,联名请废八股,京中哗然,大为震动。北山虽也闻见,只是同他们素不认识,不去附和。乐伯荪丁毋忧送柩回去了,独是庄仲玉东奔西走,跟着康、梁讲变法事。到四月十三日,北山在同丰堂赴宴,同席是蒋司业正纯,沈部郎筱华,韩太史甲,杨太史子鸾,主人是莫检讨窦人。饮至中席,沈筱华在靴腰里挖出一张纸来道:“这就是今日的上渝,兄弟看了半截,要紧出门,就放在靴腰里,这条足定国是的渝旨,很要紧的,给诸公瞧瞧。”蒋司业听了,慌忙站起,举起大袖,望沈部郎手内作了几个揖,双手捧将过来,高声读道: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汰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补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臣工,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奋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况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首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及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习,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诰诫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读毕,便责沈部郎不应将上谕放在靴腰子里,犯大不敬。沈司业连连认罪道:“这是一时仓卒,以后当谨遵台命。”蒋司业方没话。莫检讨道:“诸翁以为这条谕旨如何?”韩、杨两太史齐声道:“圣明极了,现在法是必得要变的。”莫检讨点首道:“不差,前日康长素对吾说,他有三部书,是《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记》、《大彼得变政记》,都要进呈御览。吾也想做一部《小彼得力求富强考》,去给长素参酌参酌,也附进去。”蒋业司问道:“大彼得是什么东西?”莫检讨半晌方答道:“是阿非利加的皇上,初时也如中国一样,后来变法自强了。吾说小彼得就是大彼得的小儿子,他继承父位就出令各处开矿,开着数百万金子,数百万银子,这么大的珠子,这么绿的翡翠,都搬进皇宫里去,所以现在阿非利加洲比大英国还富。”众人齐赞道:“果然窦翁博学,不愧名士。”莫检讨将帽子一掀,又将三根鼠须捋了一捋,说道:“诸翁,弟是不做名士,要做新党的。现在这些名士都没用了,新党才能飞黄腾达哩。所以小弟时常看些外国书,前日还请一个朋友,在家教了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即念着:“呕屄膝跌医燕脯鸡燕子鸭专开阿六阿妈阿五窝破可恶阿二阿四忒油肥大不利恶狗尿歹一齐吃。”众人看他左手在桌上按,嘴拍着,叽哩咕噜,好象鹦鹉弄舌一般,都笑了。沈筱华道:“窦翁去当总理衙门,倒是出色人员。”莫检讨道:“岂敢岂敢。勉强还可以不负职,似比那些老辈胜些。”又说道:“乱道,乱道。吾前日写信托一个随员,到英国去买十部英国康熙字典,十部《敲心砖》及《启悟集》,一百部孩子们读的《千家诗》、《神童诗》及四子书等,买到了要分送几个知己,叫他们也学习些洋务。”杨太史道:“吾兄可谓留心经济,但弟听他们要裁衙门、停科举,不但是打碎吾们金饭碗,连吾们的噉饭地方都没有了。”蒋司业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吾们总须心肝奉至尊的,这些夷狄的妖言惑众,吾不愿闻见。”说罢,穿衣拱一拱手自去了,众留也留不及。莫检讨道:“这是顽固党,不用理他。”韩太史道:“这人一面道学,品行是不堪问的。陈平之恶,南山之丑,他一人兼备的。”沈部郎叫道:“窦兄,前日吾想着一个避枪炮的法子,就做了一篇避枪炮议,还要就商诸翁。吾说用救火的水龙,排在阵前,见他放炮,就打起水龙,万条齐举,灌灭他的火药药线,他就不能了。然后吾们杀上去,就是百战百胜的。”莫窦人、韩甲拍手赞道:“水能克火,果然妙极。”北山听了半日,一语不懂,插不上嘴,任凭众人附和了一回,也就散了。
北山回到年府中,忽觉背上发冷,如淋水一般,顿时头昏耳鸣,神思昏聩起来,便睡了。次日,满身发烧得滚热,年映出来看过一会,心中纳闷,便吩咐请医。不多时,医生来了,诊过脉,说这是湿温,来势尚轻,不妨,服数帖药,就好了。哪知北山到二十七日,得龚师傅革职回籍的警报后,在床上哭了几日,嘴里糊言乱语,病越发重了。年映发急,忙亲去告诉羊都老爷。那时仲玉也知道了,进来看过几回,北山只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这一病直病到七月中,方才见愈。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丝毫不知。那日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壁后两人闲谈,一个略高的,象年映的声音。一个低的道:“吾这数日内暗探得康有为入宫见皇上,要行刺皇太后。太后死后,皇上即让位康有为,叫做什么伯里玺天德。你想吾朝自入关以来,呕心挖血,费了无数经营布置,方将汉人压服,安安稳稳的享用大宝。现产下这个无道昏君,要将祖宗的产业弃掉了,这还了得。”一个声息略高的道:“前日伦贝子这句话怎么样?”那人道:“有些意思。前日吾们公议一个折子,同李总管去密陈太后。那折中说皇太后即不为奴才辈计,独不为祖宗创业艰难计乎?即不为祖宗计,独不为颐和园计乎?新法盛行,旧臣是祛,彼汉人诚得志矣。吾觉罗氏宗室无有利焉。”北山仿佛想听下去,忽觉一阵心烦,便不去用心了。
这日,庄仲玉荐一个医生,是通州人,来给北山诊了脉,开方调养了数日,便可起床来。北山要出去散散,便与年映说了,即打点被叠被囊,坐车到仲玉寓中。仲玉见他病愈了,大喜,便留在客厅上住着。那时已八月初了。一日,二人正在闲话康有为出办官报事,忽见刘顺进来禀道:“老爷知道查抄南海会馆的事么?”仲玉吓呆了,忙问道:“这话从何而来?”刘顺道:“小的出去看个朋友,经过米市胡同,见有无数兵勇,带着康有为的兄弟,还有两个同住的老爷,上车走了。老爷可知道为的是什么事?”仲玉听了这几句话,连身体都软了,做声不得。停一回,勉强忍住,叫车夫套车,出门打听,直至晚上方回。忙至北山卧榻前,北山问道:“方才的信确么?”仲玉道:“确的。今日皇太后垂帘听政,已见上渝。听说还有密电各省督抚,说康有为、张荫桓进红丸杀皇上。这事闹得太大了,不知如何了结呢?”仲玉只是心惊肉跳不表。
且说初六皇太后垂帘之后,明日便停止火车,闭城搜索,命马步统领内外九城分驻弁兵,盘查行人出入。张荫桓、尚书徐致靖、杨御史深秀、军机章京内阁侍读杨锐、刑部主事刘光第、内阁中书林旭、四品京堂王照、军机章京谭嗣同均逮捕。从前所裁的衙门冗员,谕令复置,一切新政,康有为所建白设立的,立即推翻。密捕保国会人员。庄仲玉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担忧了好几日。到了十三日,忽听刑部奉旨先将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康广仁在菜市口正法。北山、仲玉闻知,忙唤刘顺到法场上去探看。刘顺吃过饭,同了赶车的王小三步到菜市口来。只见人山人海,密层层的围着。二人挤将进去,里面空了丈余的法场。有些外国人站着。靠西一座地芦蓬,是监斩官的公座。那时还早,犯人没有到。刘顺、王小三站了许时,听看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康有为信奉外国人,该应杀的。有的说康有为自己逃了,倒害了这些人。有的说你不听见有上谕四路搜索么,他终究逃不了的。有的说康有为认识洋鬼子很多,有鬼子来保护他的。有的说鬼子也讲道理,康有为闹得太厉害,他们也不肯管这闲事的。刘、王二人随意附和了几句,只见北面人声喧动,大众齐声道:“犯人来了。”不多时,见拥出六辆车,上面坐着六个人,都是穿着便服,,谈笑自若,毫无凄楚之意。又停一刻,监斩官、刽子手到了。就有兵丁赶散两旁众人,监斩官喝叫刽子手动刑。十二个兵,将六位官儿从车上拉下。内中有个厉声喝道:“不得无礼,吾要见监斩官说话。”兵丁哪肯依他。六人从容就戮,不多时将六人尽数斩了。刽子手将血淋淋六个头颅献上,看的人都目怔心骇。刘顺对王小三道:“罢罢,咱们可以回去了。”哪知王小三吓得魂不附体,站着不言语。刘顺要拉着王小三走,觉得自己两脚也麻木不能动了。停了好一刻,方才随着众人举步。忽听背后有人放声大哭,刘顺回头看时,一个粗衣布袜像兵壮模样,伏在六个尸首旁边大哭。众人去拉他,越拉越哭得痛苦。就有个三四十岁的军汉,上前说道:“王大哥,你怎么伤心到这个地位?”那人带哭带说,不知说的是什么。说罢,更哭得泪进肠断。那时众人都围着看,听得人人伤心,个个流泪。后来那人哭止了,便吩咐跟来的人,去抬六口棺木,将六人尸首殓好,自己押着走了。
刘顺对王小三道:“吾向来看杀强盗,是看惯的,却没有今日的可怕。这哭的是谁呢?”路上人人猜疑,纷纷不一。二人就回西砖胡同来。正是:冠带市中栾布哭,莼鲈江上季鹰归。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庄仲玉、荀北山听了斩六君子的消息,惊疑了数日。那时朝中附旧党的,果然风云得志;那谈新学的,草得弄木皆兵。只是可惜光绪皇上百日维新,一齐推翻了。灵蛮室主人有诗咏戊戌政变事云:
东华门外玉河东,十丈黄尘掩汉宫;
石镜杜鹃魂自怨,金轮鹦鹉梦难通。
寒鸦犹带昭阳日,天马空嘶瀚海风;
回首九重丹凤阙,觚棱依旧幕烟中。
坐听西风百感生,夜窗孤烛泪纵横;
青绳谗口两宫构,白马冤魂一网惊。
闻笛吕安徒作赋,弹琴嵇子自成名;
蔡经未得抛珠术,已见沧桑几度更。
金鱼犀带簇宫袍,退直归来意气豪;
碧玉屏深图蛱蝶,红珠帐暖拥樱桃。
黄门置狱天威震,紫塞从军远役劳;
行过昆仓定回首,长安宫阙五云高。
拔帜南天讲学辰,登坛横议动清宸;
罪言杜子原忧世,新法荆公未病民。
麟泣西郊悲圣谶,鳗逃东海作亡人;
潜蛟本有拿云志,谁使春雷起蛰鳞。
长门月冷漏声迟,怕忆羊车插竹时;
苕玉枉教镌小字,珍珠谁与慰相思。
鸾文大脚云靴窄,翠袖横鬟宝钿垂;
无限春风惆怅意,汉宫吟尽沈园诗。
旋转乾坤兴黑狱,顾瞻内外卫宸躬;
身依日月重霄上,手握风云万将中。
骖乘余威犹逼主,夺门奇策近要功;
玉溪不作无诗史,甘露当年论不同。
这六首诗做得凄凉悲感,意在言外,可抵得千篇戊戌政变论了。且说庄仲玉闷在家中,静听消息。那时北山病体已愈,二人正在闲谈,刘顺进来禀道:“晁老爷来拜会。”仲玉道:“请。”这晁老爷名钟,号元伯,也是仲玉的至友,在京做小军机。这日来见仲玉,说道:“你知这回乱子,是谁闹出来的?原来你们贵同乡羊御史跟姓张的在八月初二日,亲诣颐和园,通了李莲英,上的折子,请太后垂帘听政。听说这羊御史是李莲英的义子,当时他见李莲英,痛哭流涕。李即将这情形诉给太后,太后很夸他有忠心呢!”仲玉大惊道:“有此事么?”元伯道:“不但此也,他不知从何处闻知谭复生说动袁慰亭要杀荣禄,就在初三日坐火车到天津,密诉荣禄,所以变得更速了。”仲玉道:“吾听得袁慰亭将密诏暗示荣禄,这话确么?”元伯道:“慰亭那人是坏不过的,当时复生奉了密诏,要到法华寺去说他,林暾谷就不以为然。有一首诗,吾记得二句是: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复生不信,竟自去了,当时即将密诏示他。慰亭做作忠愤之色,将凭据骗到手,又用甜言蜜语聒着复生,可怜复生也是绝顶精明干事的人,只是一股热诚,不曾三思,竟上他的圈套了。慰亭得了这密诏,正是踌躇,忽荣禄遣人送书至,即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荣禄。荣禄星夜遣人回京,见太后说了,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帘听政的谕。这事虽里面已预为布置,然催命鬼,就是杨、袁两个人。现在各国人都知道了,二人虽然懿眷优隆,恐怕后来保不住呢?”
仲玉道:“昨日吾有认识的人,抄给吾看,复生的狱中诗是:望门投宿怜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杨深秀诗,有什么'孤臣顿作隍中鹿’句,余的不记得了。最不好的是杨叔侨,是什么'锐食其禄而不尽其忠,罪应万死。然康有为显示系扳附,此锐之所以不瞑目者也。’当时复生给他写二句云:男儿死则死耳,可谓痛快!”元伯道:“杨叔侨是张南皮的得意门生,沾染南皮习气太重了,这回被杀是徼幸得名的。倘若留他在朝,就要反噬起来,也未可知。你看着,这数年内,南皮不要弄些笑话出来呢。”仲玉道:“六人内,自然以复生为第一。”元伯道:“前日吾见王次弢,说也可笑,他近来竟变了一个人了。从前说变法,如今岂但自己不说变法,还骂别人变法是乱臣贼子呢。吾听不过了。一日,他请我在永安堂吃饭,又听他议论了康党一回,吾也不管众人在座,就问贵姓台甫?他笑说吾得了疯疾。吾说吾并不疯,吾朋友中没有这人。他笑说,你不认识王次弢么?吾故作大惊,说道:'王次弢是上过条陈讲变法的,怎么如今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恐你冒他的名。吾决不信。’亏他老脸回说道: '伯玉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之非,是勇于改过的。’”说得仲玉、北山大笑。三人谈一回,微月上窗,一庭秋影。远听鸣虫唧唧的响,二人觉得百感交集,独有北山不言不语,也不知他肚里想什么。仲玉道:“吾这个月底,要想回去。”元伯道:“很好!吾也有此想,只是内人病了,看来这月是不能走的了。”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北山在床上发恨道:“常熟既出了一个巨奸大猾、罪魁祸首,必须再聘个为国忘身的大忠臣,方给吾常熟人争争气。不然,吾们的脸子都辱没尽了。”仲玉、元伯不禁笑道:“你去做为国忘身的大忠臣吧。”北山不语。元伯说一回闲话,就回去了。且说仲玉于数日内料理行装,到衙门去告了假,北山到年家去辞了馆,便同出京,到天津搭上轮船,三日即到上海。二人归心如箭,在上海也不耽搁,就唤栈房伙计雇了一只无锡快船,搬上行李,立刻开船。一路顺风顺水,两日到了常熟。仲玉回家,北山回梅李一次,就要到苏州。仲玉道:“吾也有事到苏州去,与你同走吧。”
当日即包了船,二人上船,明日到了苏州。北山到贝家丈人处,仲玉自去看朋友。在岸上一连住了三日,就想回船。那朋友留不住,即送到船上,与仲玉别了。仲玉步进舱内,只见荀北山呆坐在里面,心内大诧,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想道:吾不去问他,看他怎么的?二人怔怔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言不语,足足坐了一个时辰。只见北山长叹一声,眼中含着一泡眼泪,欲坠不坠的光景。忽然顿足恨道:“吾看还是这条路好。”仲玉禁不住问道:“哪一条路呢?”北山大声道:“做和尚去。”仲玉嗤的笑道:“你好好的一个人,不想去干些事业,倒要入空门了。你自己想想,可笑不可笑?”北山道:“吾这个日子不要过了。”仲玉道:“何至于。古语所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此境是人人有的,越是有志气有才略的人,处逆境的日子越多,并不是他喜欢与豪杰君子厮缠,是天教他磨炼这些豪杰君子,暗里助他成名的,你须明白这个道理。”北山半响不语。仲玉要问他贝家的情形,恐怕惹起他的呆性,也就无语,叫船上伙计开船回常熟。
北山无精打采,依然旧时模样,仲玉也不大去睬他。谁知北山这回上苏州,却弄出一个大大的笑话。他到贝家,非但不能见夫人,连丈人、丈母都不曾见,却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条规约。第一条,是北山不准擅入贝家门,如来问候,须由门人进去禀达,见则请进,不见即回。第二条,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准说自己是贝家的女婿。第三条,是什么如北山负恩娶妾,则小女任凭改嫁,亦小德出入可也。余的做书人记不得许多,只好付之缺如。当时将二十七条规约,交帐房先生发出来,要北山签约。说如北山不签,即将乱棒打出,以后再不准上门。可怜北山一气攻心,几乎死去,他又不会说什么,要想进去,宅门上有仆人拦住,到后来只得签了,帐房就叫人送他回船,说改日再来。你道这种开天辟地少有的怪事,教北山不要气疯么?仲玉如何知道,只得时时将浮言劝导。北山正是病后,受了风霜跋涉,又受了这回闷气,重又病起来,直到年终方愈。到次年二月,仲玉又要束装进京。那日,几个旧友汪鹣斋、徐燕楼、吴琼秋聚在书斋小酌。仲玉劝北山同行,北山决意不去。燕楼道:“现今当京官,也无甚道理。吾有一个同年,是在四川做成都府,姓吴名士春。那人声气广通,且极好客,吾写信,你带去见他,教他荐做幕府,他没有不答应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相劝,不由北山不从。仲玉、北山即择于二十七日动身。燕楼、鹣斋也因上海有些事,雇了二只船,一只是仲玉家眷,一只是斋、荀、汪三人。到上海,仲玉取一百两银子送给北山,做四川路费,自己便匆匆的携着夫人进京去了。且说北山、燕楼、鹣斋住在上海鼎升栈,鹣斋是广于应酬的,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请花酒,吃大餐,叠为宾主,日夜奔走于花丛酒窟中。北山、燕楼也跟着热闹。哪知北山却看上了一个倌人,是同席韩濂夫叫的。北山目不转睛的看,那倌人见他呆头呆脑,不免掩口一笑。这一笑,笑得北山大乐,想道:“吾何不到她家里去逛逛?”北山虽看上了那倌人,却从不曾转过局。看见局票上写清和坊一弄,便记在心。
一日清早,趁燕楼、鹣斋未起身,独自走到清和坊,寻着月媚楼牌子,便是那倌人的书寓。北山进去,那时才早上十下钟,娘姨在楼上闲坐,倌人还没起身,忽听下面说客人上来,娘姨诧异道:“什么客人,来得这样早?好是昨夜没接客人,不然如何招接他。”说着便迎出去,,一看认得是韩濂夫的朋友,便问道:“荀大人,你来看韩老爷么?”北山笑嘻嘻的走进里房坐下,问道:“你们先生呢?”娘姨答道:“还没起来呢。”北山走近床前,将洋纱帐子一掀,即挨身坐下。那倌人倒吓了一跳,弄不明白,只得披衣起来道:“荀大人,这里肮脏,你请榻上去坐吧。”北山见她星眸欲敛,瓠犀半露,说话间一股香气冲透出来,令人魂酥骨软。北山向来无日无夜不把夫人牢记在心坎上的,此时却把贝小姐忘了,眼儿心儿通注在那倌人身上,越看越爱起来,不敢动身。那倌人又催了一遍。娘姨在外见了不象样儿,忙道:“荀大人,你有什么话,等先生起来了好讲,不要这么涎脸。”北山听了,忙在身边取出两卷银洋,双手送至那倌人枕边。那倌人道:“这是什么讲究?”北山道:“我情愿送给你,你收了吗。”那倌人道:“没有这个道理,要你送钱。”北山道:“你不收,吾就死在这里。”娘姨见他有些疯气,忙丢眼给那倌人道:“既是荀大人这么说,先生老实收了吧,算荀大人赏给你的。”那倌人便收了。北山大喜,正在说话,忽听下面又报客上来。北山恐是韩濂夫,遇见不好意思,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娘姨也不强留,只说声“晚上请过来”,便进去了。
北山回到栈中,燕楼、鹣斋已起身,问道:“北山,你何处去了?”北山说话本有些不妥,这次要支吾说谎,愈说得不明白。燕楼也不查问,就道:“你在沪耽搁了一个月,也玩得够了,吾们今夜给你饯行,明日请你动身吧。”北山不语,半晌方挣出一句道:“吾要回去一次。”鹣斋道:“奇了,你回去做什么?还忘不了贝小姐么?”北山不答应,二人盘问得紧,北山只得直说盘缠没了。二人愈觉诧异道:“仲玉走时给你一百两银,你用得这么快,吾们并没有见花费什么?”北山又不语。无奈鹣斋、燕楼逼得急,只得将早晨一席话说了。鹣斋、燕楼大骇,鹣斋跳骂道:“你这个人的心肝,到底是什么做的?”北山哭丧着脸,只是叹气。燕楼道:“说他也无益,吾去看濂夫,想法取还,明日写定了轮船票,吾们的事算完了。以后无论闹出什么把戏,吾们再也不管。”说着更衣出去了。鹣斋向北山咕噜怨了一会,吃过午饭,仍不见燕楼回来。鹣斋无事,在栈中抽烟过瘾,直到晚上,忽见茶房送上一张请客票,看是燕楼在海天春请吃大餐。北山欲不去,鹣斋硬拉着,走到了麦家圈海天春第六号,燕楼已等得久了。鹣斋急问道:“那事怎么样?”燕楼道:“钱已取还,船票也写好了。”对北山道:“明日晚上九句钟,须上轮船。吾这一顿,就算饯行了。”北山到此时,也不得不依。这夜鹣斋、燕楼陪着北山回栈,不曾出门口。明日先唤茶房,将二十余件行李。送上轮船。鹣斋、燕楼直送北山上船,又叮嘱了好些话,方才回栈。
二人耽搁了月余,时已五月,天气渐暑,鹣斋有事,赴天津去了。燕楼回家来,匆匆过了夏,秋凉便上城来。正在街上走时,忽听背后有人呼道:“燕楼、燕楼?”觉得声音很熟,回头看时,哎哟一声。看官试猜猜,那人是谁?正是:潦倒一身无长物,栖迟万里起名心。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齐燕楼正走时,忽听远远的有人唤他,住足定睛一看,原来是荀北山。满面风尘,衣衫破碎。燕楼大惊,忙道:“北山,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到四川去甚样?”北山叹道:“咳,不要说起。吾行李尽丢在重庆了。”燕楼双眼钉住北山身上道:“咦,你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生的?”北山只是叹气。燕楼没奈何,便拉他回船,细细盘问北山如何丢掉行李?北山道:“那日轮船到了重庆,吾先起岸,忘了将行李交给茶房,及至回船,船上空空洞洞,一样东西都没了。吾查问,茶房不管,吵一会嘴,吾没奈何,身边又没盘缠,只剩两块洋钱,就寻一个小栈房住了。后来栈房的掌柜晓得吾为难,留我教了半年书。我将吾的名告诉他,他送吾一百两银子,给吾换了一百多洋钱,吾就搭船回来了。现今住在琼秋家里。”燕楼皱眉哼道:“你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吾给你写的那封信呢?自然也丢了。”北山道:“放在箱内,同丢了。”燕楼埋怨个不了,北山不则声。燕楼道:“你心中到底存什么主意?”北山道:“吾没有主意。”燕楼厉声道:“难道你如此过一世么?”北山道:“我也很不愿意这样,但天注我一生没得处顺境的。”燕楼听他说得可怜,不禁叹息道:“前日仲玉有人来问你四川到底去了没有?如没去,要你进京。吾看你还是进京去吧?据你说,重庆栈房掌柜送你一百两银子,计算你现在就剩几十块钱,一趟北京川费,敷足有余,你意下如何?”北山默然。燕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有什么讲不出来的话?”北山匝嘴弄舌,脸上做出许多怪状。燕楼大疑,越问得紧,北山只是不说,燕楼发怒道:“你给我去吧。吾以后不愿见你这种龌龊人了。”北山见燕楼发怒,便也赌气上岸。
燕楼虽向北山发了几句气话,原是气忿的时候,到后来倒有些悔意,说得太过了。又想北山虽然赌气去了,他是没心的,过后见面就象没事一样。哪知过了五六日,连北山的影儿也不见了。燕楼却忍不得了,便到吴琼秋家来访问。家人回说同上苏州去了。燕楼想道:“琼秋也是个糊涂虫,他这媒已做得错里错了,还要去讨没趣,只是北山如何好呢?”正在沉吟,忽见一人迎面而来,一看是汪鹣斋。燕楼大喜,忙招呼了,问道:“你几时回府的?”鹣斋道:“吾回来多日了,有些小恙,所以迟至今日出门。吾这回进京,耽搁在伯荪家。”燕楼道:“伯荪在京好么?”鹣斋道:“吾出京的时候,他也赴大名去了。”
正说间,忽见鹣斋的家人慌忙来寻道:“支塘顾先生要寻老爷,说有紧急的事商量。”鹣斋便对燕楼道:“你到吾家里去谈谈。”燕楼应了,二人同到报本街汪府内。原来支塘有家富户姓恽,在白茆买了一块地基造宅子,那块地靠着一家乡绅的住宅。那日匠人正在上梁,忽见隔壁的邻绅,素衣素帽,跟着四五个仆人,提着官衔灯笼,扛了一桌莱,走到新竖屋架前面。那乡绅就喝叫将那桌菜摆在地上,自己取酒壶斟了酒,便跪下磕了四个头,放声大哭。当时土木匠们,弄得目呆心骇,不知所为,都停着工看。只见那乡绅哭了些时,管帐魏先生上前劝道:“舅老太爷是死去的了,老爷哭也不中用,须去查问查问这房子是谁大胆造的,擅敢毁舅老太爷的墓道,不是连王法都没有了!老爷总得想法报仇才好。”说罢,就目视众人,一齐上来,劝的劝,拉的拉,收了莱出动了。那些工役方才晓得,就纷纷的议论说,吾们并没见什么坟墓,这话哪里说起?第二日,那乡绅就上城禀官去了。恽老头儿得信,吓得一命呜呼了。儿子与开米铺的顾大兴相识,知道他是汪府的亲戚,便托顾大兴恳求鹣斋。鹣斋听了,问道:“这事太胡闹了,恽家到底掘人坟墓没有呢?”顾大兴道:“恽老头儿未买的时候,那块地一片瓦砾,哪里有什么坟墓?这事要恳求你雪冤,恽家情愿破家的。”鹣斋叹道:“这种乡绅,真是贪人败类,全没心肝的了。吾总给你想法。”顾大兴谢了又谢,将要说话,见燕楼在旁,便又止住。鹣斋倚在榻上,,嘴里不住的咕噜盘算。燕楼见他有事,便辞了出来。过数月,正要回乡,听说吴琼秋回来了,便去访问琼秋,讲及北山到了贝家,丈人仍不见,琼秋去拜过几次,也没会着。北山疯性发了,在贝家门外站了一日一夜,做了一封信叫做什么陈情书,要守门的进去,送给贝小姐。守门的只是不理他。北山便号啕大哭,足有半日。贝季瑰闻知,便差人押回到船上。哪知北山哭了半日,心里倒清楚些,又经琼秋苦劝过几回,便略觉安静。琼秋便代他四面张罗,得了二十余块钱,劝他进京。北山初时决意不肯去,继而想着贝小姐前次的话,又现在南边,没有好处,便应允了。琼秋送到上海,又见他疯头疯脑,便托招商局轮船上施买办一路小心照顾,自己便回来了。燕楼听北山进了京,也放下心。又问道:“他说重庆临行时,有人送他一百两银子,何以回来就没了?”琼秋笑道:“你要知此事么?他告诉我,经过上海时,在青莲阁吃茶,听别人说这些野鸡苦处,他便赶回栈内,将两封洋钱分给这些野鸡了。他讲到这事,眉目俱动,很得意呢!”燕楼叹了几声,便回乡来。
岁月匆匆,又交冬令了。一日正阅新闻纸,忽见上载一则云:“翰林院编修荀彭,日前至大学士徐桐府中,请代递一折,请皇太后归政,杀荣禄、刚毅、李莲英三凶。徐桐怒斥之,荀编修直言冲撞,徐桐大怒,具折参之。闻荀与某部郎最密,疑伊唆使,故折中牵涉某部郎云。”
燕楼看了,大惊道:“北山为何大胆至此?这某部郎又是谁呢?”忽然拍案道:“了不得,原来仲玉也牵涉在内了。”便唤仆人雇定了船,次日就进城探听消息,却听不着什么。就有人知道这事,也不过就报上所说罢了。燕楼心中纳闷。过了数日,吴琼秋约了汪鹣斋同燕楼在家中书房小酌,正议论这事,家人送上《国闻报》三张。鹣斋道:“《国闻报》是设在天津,现在诸暨蒋观云在那里做主笔。”琼秋道:“吾就爱他多辇毂近事,所以订的全年。”三人一面说,一面将《国闻报》展开,鹣斋忽大惊道:“咦!燕楼!”琼秋道:“有什么事?”鹣斋将报掷给二人道:“你看,你看!”燕楼、琼秋齐声道:“怎么这个折子还不曾上,就被报馆里面抄了,登出来了呢?”又看下文是:
为应诏直言,敬祈据呈代奏事。窃职伏读九月初二、初五等日上谕,因旱灾将成,诏诸臣各抒谠论,冀迓和甘,仰见朝廷宵旰忧劳至意。职随于二十一日恭具一疏,当堂赍呈,冀得代递,以未合体制,格不得上。今者畿内雨泽既降,目下似可以无言矣。然甘霖不降,四野亢旱,民生之忧,国家之忧也,不得不言也。三凶在朝,上倚慈恩,下植徒党,权震天下,威胁士民,包藏祸心,伺隙必发,危及至尊。四海悬心,切于剥肤。盗贼于是乎窃伺,强敌于是乎觊觎,尤君父之隐忧,国家之钜患也。忍待祸畏罪而不言乎?况我朝纳言之盛,超越百代。乾隆朝孙嘉淦以自是规高宗;道光朝袁铣以寡欲规宣宗;而倭仁、胜保、苏廷魁诸人,并直言不讳于文宗之朝;此皆匡言主德,直陈无隐。主圣臣直,著为美谈。而我朝之纠举大臣者,有若李之芳劾魏裔介,彭鹏之劾李光地;而弹劾权奸者,如郭绣之参明珠,钱礼之参和珅等。当时皆侃侃直言,不避权贵,是以贪横敛迹,圣治昌明。钦惟我皇太后、皇上,敬承祖制,宵旰求言,又何忍于圣主之前,而缄默不言乎!谨即前疏所言,而益增其未备,请为皇太后、皇上陈之。窃闻大《易》所言,乾为君位,史官所记;日为君象,此中国数千年相传恒之说也。若古来垂帘之政,则惟宋之宣仁太后,治称极盛。此外若汉之和熹邓皇后,亦有美政,纪于简编。然考其时,皆国君嗣服,尚在冲龄,始举此制。故汉安帝之年稍长,杜根则有谏言。而宋章献太后之时,范仲淹亦尝诤之。若今日我皇上之临御天下也,二十余年矣,而去秋八月,臣不犹恭奉皇上,吁请皇太后训政者,此惟圣母止慈,圣皇止孝,度越万古,超轶寻常。或谓皇上因逆臣康有为之变,而吁请皇太后以定危疑。或谓皇上因圣体违和,而吁请皇太后以持国计。度今一年以来,皇太后之调护圣躬,而训启圣聪者,当已圣德日隆,而圣体日康矣。为皇太后计,则归政之时也。惟今日者,或谓皇上以时事多艰,而欲仰承乎慈训。皇太后亦以国事为重,而略形迹之嫌疑。此则圣慈圣孝,亘古同昭,臣下岂敢有他说。独是此后皇上圣躬之安否如何,天下万世,不能不以为皇太后之责任。何则,必有鲁恭、袁敞、杨震以为之臣,而后得成和熹之治;又必有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以为之臣,而后得成宣仁之治。况司马光、吕公著诸人,虽奉宣仁太后以为政,其于宋帝,固无纤芥之嫌也。燕楼道:“这段说得明白晓亮,不像北山笔墨。”鹣斋道:“现在朝中正是圣后文母颂扬之际,北山能说这几句话,也算是凤鸣朝阳了。”琼秋吐舌道:“不太险了么?据吾说起来,君子思不出其位,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三人正在议论,忽听门帏一响,三人回头时,原来是甄幼标。正是:一纸风传京国事,两行笺奏直臣心。不知甄幼标来何事,北山奏折下文是讲什么,须听下回分解。
话说吴琼秋、汪鹣斋、齐燕楼三人,正在看北山请归政、除三凶的折子,忽见甄幼标进来,慌忙问道:“你知北山闹出事了么?”三人道:“正在这里阅《国闻报》,见他一个折子。你也知道么?”幼标忙问道:“《国闻报》在哪里,给吾瞧瞧,吾是得京友的信,说徐中堂要参他,还牵涉龚师傅呢!吾得了信,就去见龚士弢,才得了他堂兄弟季樵的电报,知这事可危,恐犯不测。现北山已着聂枚林押回,想这十日内,必可到家。”燕楼道:“吾听见还牵涉仲玉呢?”一面说一面看报:若今三凶在朝,凭权藉势,上托圣慈之倚畀,隐与君上为仇雠,而其余之以世仆,而怏怏于少主,以党阉而窃窃患失者,咸有不利其君之心,以希永保富贵之计。核其情状,往往而然。而三凶又为之魁。三凶者何?大学士荣禄,大学士刚毅,太监李莲英是也。荣禄少以妄言荧听,废斥多年。近十年间,重跻通显,不念皇上录用之恩,而以倒行逆施为事。方其为步军统领也,已上恃皇太后之亲,下恃礼王之戚,玩视朝旨,三令不从。比任北洋,不及半年,激怒皇上,几欲加诛。夫人臣而为圣主所欲杀,则即平日之跋扈可知。今则内掌枢机,外握兵柄。夫自古及今,内外之权不相侵,将相之柄不兼摄,诚以防主弱臣强,祸生不测也。曹操于汉,有此权,则凌君矣。司马昭于魏,有此权,则杀主矣。今荣禄既为军机大臣,而又节制武卫五军、北洋各军。近闻苏元春练兵江南,亦归节制。后权之盛,漫延及于南洋。而且督抚保人材,则归其差遣。外省制利器,则供其军械。威柄之重,震动天下。我朝所有权臣,如鳌拜、明珠、赓尧、端华、肃顺之徒,均无此势力。使荣禄于此,或生异心,未识皇太后何以为皇上地也。即令荣禄此时初心可保,而此后则势成骑虎,不得复下。武夫患失,必起奸谋,祸变之来,未知所底。夫古来史册所载,权臣恃母后而不利其嗣君者,不少也,况今日荣禄之于皇上乎。此可虑者一也。刚毅外托清廉,内实贪鄙。风闻其平日尝通馈遗于阉寺,设典肆于都门。既为军机大臣,则开陈上心,善回天听,是其责也。乃去秋皇上变法之时,刚毅辄抗违激挠,以致怒掷章奏,故去秋之变,平情衡论,亦由刚毅辈激成之。迨皇太后训政之初,刚毅首以杀戮士人,钩稽党籍为务。幸而皇太后聪明仁恕,只戮数人,不事株连。若充刚毅之居心,不至尽杀士类不止。夫士与民,国家之赤子,圣主所爱惜者也。乃刚毅之筹饷江南也,则任不肖官吏,肆意追呼,闾阎惊扰,而又裁撤学堂,摧伤士气,省数万有限之款,灰百千士子之心。夫江南士民,感戴皇上,纪诵圣德,一闻中外之讹言,辄用怵惕而忧疑。其用情虽愚,其受君则挚。刚毅必指为汉奸,摧夷挫辱。夫人一念爱君,即为汉奸,则必仇视皇上,腹诽圣德,而后为大清之良民,中国之良士。是则率国人而叛皇上者,刚毅也。其设心于皇上为何如乎?此可虑者二也。
幼际道:“此段说刚毅,却也痛快。我们正是被他清赋,弄得像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论起罪来,刚毅是首,彦秀是从。只是北山参刚毅,不及彦秀,也算是遗漏了。”鹣斋笑道:“他这个折子,倒不为清赋起见。若为清赋起见,自然要参及彦秀了。”琼秋道:“据我看起来,食毛践土,包仓米,究竟不是正道。”幼标道:“这是腐儒的说话,你怎么也讲起来?”琼秋道:“宁为腐儒,勿为文士。腐儒还有些骨气;文士无行,不成了轻薄子弟么?”幼标不服,二人争论起来。燕楼道:“折子还未看完,请暂息辩论。”二人才住了嘴。又看道:历古以来,如汉如唐如明,皆有宦官之祸。汉之宦官如曹节、侯览、张让等,明之宦官如王振、汪直、魏忠贤等,皆攘窃威柄,荼毒臣民,而率以圮其国。然此其人,皆志在蒙蔽天子,以成其奸,故尚无弑逆之事。惟唐之宦官,废立由其专擅,弑逆出于仓卒。若宪宗则弑于陈宏志之手,若敬宗则弑于刘克明之手。寺人谋逆,可为寒心。我朝惩前毖后,家法森严。阉尹小人,不得与政事,防微杜渐,宜无汉末明季之患矣。而今之李莲英者,以一宦寺,而屡经弹劾罢官去者,已非一人。风闻该太监,已有资财数百万。夫不由贪婪,此财何由而得?今日者,结天下之公愤,召中外之流言,上损我慈圣之盛名,下启彼逆臣之口实。其为罪恶,已不胜诛。而其最可虑者,此日隐患,伏于宫禁之间,异日必祸发于至尊之侧。盖李莲英之所恃者皇太后,而其所不快者我皇上也。故比年来,颐和园奔走之官僚,内务府执事之臣仆,凡得辗转通该太监之声气者,以及臣僚等,本因该太监起家,而数与往来者,无不指斥乘舆,而诋毁圣德也。然则该太监之设心处虑,于皇上为何如乎!唐宪宗之于陈宏志,未尝欲诛之也,而宏志卒弑之,以服药暴崩告矣。唐敬宗之于刘克明,未尝欲诛之也,而克明卒弑之于饭酒烛灭时矣。刑余之人,心狠手辣,自古然也。此其可虑者三也。此三人行事不同,而不利于皇上则同。且权势所在,人争趋之。今日凡旗员之掌兵柄者,即职不隶荣禄,而亦荣禄之党援也。凡旗员之势位通显者,即悍不若刚毅,而亦刚毅之流亚也。而旗人汉人嗜进无耻者,日见随声附势,而入于三人之党。时势至此,人心至此,可为痛哭流涕长叹息。故窃谓不杀三凶,以厉其余,则将来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夫此三人,在今日内藏奸慝之谋,外托公忠之状,祸伏隐昧,似无可显言于朝。不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水之涓涓,犹可塞也。及为江河,则一决而不可止。而况此三人者,惟皇太后能操纵之,生杀之。皇上之才,非其敌也。今乘皇太后训政之时,分荣禄之权,惩刚毅之暴,除李莲英之毒,以绝一切不孰之谋,弭将来无穷之祸,惟在于皇太后一诏令耳。若异日者,荣禄则党羽遍满,尽收天下之劲兵。刚毅则贪暴恣睢,尽挫天下之志气。李莲英则盘踞于内,患生肘腋,防不胜防。奸党满朝,内外一气。此时我皇上孤立于上,惟有委政权犟,听命宵小,或可图旦夕之安。一有衅端,则危难立至。此时即有效忠者,亦何异于董卓、朱温之前保汉之主,尚何济哉。春秋传曰:无使滋蔓,蔓难图也。正此谓也。伏愿皇太后、皇上听曲突徙薪之谋,懔滋蔓难图之义,亟收荣禄之兵权,而择久任督抚忠恳知兵者,分领其众。惩刚毅之苛暴,而用慈祥仁恕之人。李莲英阉尹小人,复何顾惜,除恶务尽,不俟终朝。如此则皇上安于泰山,可以塞天下之望矣。且非独为皇上计也,今天下时势,尤甚可危矣。自各口通商以来,西洋天主、耶稣等教,传行中原,各省之民,入其教者,通计何止数百万人。自粤捻回各匪平定以来,各省裁撤之兵,流为哥老会匪。二十年来,辗转勾引,日聚日众,踪迹诡秘,不可究诘,东南各省,无地无之。而各省之剧贼积盗,窃伏充斥。此年来焚教堂、戕教士,乘隙肇乱者,层见迭出。夫以各省教会、各匪剧贼积盗之潜伏于下者,如此之多。设朝廷一旦有事,必皆乘间窃发,揭竿而起。若彼西洋各国,约纵连横,得寸进尺,大欲无厌,熟不愿有事以收渔人之利,岂真有一国可恃。南宋恃元,卒覆于元,此殷鉴也。窃谓权强在朝,刁珰在内,则主权弱而祸变不可知。一有祸变,则盗贼起而天下乱。外人于是乘间而割削我中国,不有明末流寇之忧,则有晋末五胡之祸。此时虽食荣禄、刚毅、李莲英诸人之肉,亦何足以谢天下。然则今日愿我皇太后、皇上思患预防,惩治权奸者,所以保圣躬,即所以固大清基业也。此固普天下忠愤之人,所欲流涕为皇上告,职之所为不惜首领而陈此言也。伏愿据职愚悃,代陈于圣主之前。抑职再有请者,《论语》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今皇太后、皇上孜孜求治,达聪明目,采及刍荛。若虑触忌犯讳,而不使上陈,非所以处有道之邦。对圣明之主,若虑妄言荧听,则圣明烛照,自有权衡,固无庸小臣代为虑及。且伏考本朝掌故,若咸丰七年,编修刘其年呈请禁绝京城钱票,绳以严刑。当时掌院大臣,以其所见迂谬,详加开导。刘其年坚请代奏,直待显皇帝明谕申饬,刘其年始无异言。可当时刍荛之陈,必达圣听。职谨援此例,披沥具陈,坚请代奏。至于狂瞽之论,干冒宸严,以及屡次公堂哓哓渎请,已干大不敬之律,蹈不谙例这愆。并请中堂奏闻朝廷,严刑治罪,无所推诿。职不胜区区之诚,谨具呈伏乞代奏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呈。
幼标将一纸放下,又检纸看了,却没有什么。琼秋道:“北山进京的时候,本来有些疯意,我还托姓施的朋友照顾他。不料他到京之后,弄出这样的事来。据我说,北山人虽痴戆,却没有胆,准定有人指使他的。”燕楼笑道:“你倒与徐荫轩可以做兄弟,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幼标道:“现就算徐荫轩不参北山,北山的翰林也同革去一般,是再没用的了。那位贝老先生,势力透顶的人,从来嫌他穷,如今是更要拒之门外了。北山回家,怎么好过活?难道靠吾们朋友过一世么?”琼秋道:“倘不革职,静待两年,仍可进京当差。即不然,且有翰林在身,别人还看重些,可谋个幕府做做。”鹣斋笑道:“吾以为倒是革的好。”幼标、琼秋齐道:“你有何见解?”鹣斋道:“北山的翰林,我早说是跟没有一般,当不出头的。如今倒成了他的名了。”幼标道:“名好当饭吃么?”鹣斋道:“不是这样说。如今叶公好龙的人多,闻知北山之事,必惊为天下奇杰。也有暗资助他,也有渴慕之极,要去招致他。他交了这种横运,倒也未可限量。”燕楼点头道:“这话甚是。但北山总要略除疯性才好。”四人议论一回,就各自散了。
从此常熟好事的,便谣传出来,荀彭革职,龚氏查抄,弄得人人疑惧,个个叹息。龚氏也有些风声鹤唳,但又不能禁止人口,弄得心怀着鬼胎而已。
如今搁下这边,再讲北山出京的事。且说北山进京的时候,心神焦躁,言语模糊。仲玉见他情形狼狈,,便也埋怨几句。无奈北山总惦念贝小姐,仲玉便痛骂了一顿。到后来说:“你肮肮脏脏活在世,倒不如寻件轰轰烈烈的事,死了吧。”这句话倒触动了他的心,便立刻搬到会馆中来。仲玉见他赌气搬到会馆,便也不留,却时时到会馆来看他。北山闭门不纳,仲玉在窗外觑时,里面书卷狼藉,北山正在抄写什么。仲玉叫了几声,北山不理,仲玉也就回来了。北山做好折子,誊写过了,便到翰林院,进衙门来。正见掌院学士徐桐在内,北山便将折匣放在公案上,自己三跪九叩首行过礼,又向徐中堂作一个长揖。徐中堂见了,便厉声道:“北山,你又要来胡闹了么?”北山正要答话,徐中堂便叫衙役将北山快些赶出,折匣掷还。众衙役便将北山推的推,拉的拉,北山身无缚鸡之力,哪里禁得住许多如狼如虎的衙役,只听徐中堂在里面大骂道:“你这失心疯的没脸面小贼。”北山回骂道:“你这害国殃民没心肝的老贼。”众衙役喝了一声,却又掩口而笑,将北山推出衙门。北山还要奔进去,被车夫劝住,拉上了车回去了。众衙役便私讲道:这个姓荀的,本来有些疯气的,如今更厉害了。内中有个年纪略大的说道:“你们知道什么?还须问我。这姓荀的,去年也在这里闹过两次乱子的。一回上折子,是说什么伦贝子有天日之表。一回闹得更奇,是说要给协办大学士龚和报仇,还说不杀尽朝臣,尸之国门,不足以谢天下。徐中堂就像今日的样子赶他出去了。那回他还病体初愈,被我一推,跌了一跤呢。”不言众衙役议论,且说北山回去如何。正是:国步艰难,堕祸自由相国;天阍晼晚,能言便算直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荀北山被徐中堂撵赶出来,回到会馆,想了两日,没有法子。第三日,具了一张禀,说如犯不测,由彭一人身受,与老师无涉,亲到徐中堂府中求见。被徐桐痛骂了一顿,又逐出来。北山到清秘堂去过一回,清秘堂有个姓陆的,是同庄仲玉有些仇隙的,也不认识北山,却知道北山与仲玉交好,便生事起来,说仲玉唆使北山上折子,这折稿是仲玉代拟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从此京宫中都知道了。仲玉闻了大惊,幸他向日功名心颇淡,而且计究名臣气节的,便也不甚畏惧,就去访问北山。
到了会馆门口,只见长班禀道:“荀老爷上衙门去了。”仲玉忙叫车夫赶进城,到翰林院衙门口,远远望见里面两个人,在那里厮打。仲玉定睛细看,一个是龚季樵,一个是荀北山。仲玉忙下车飞步赶进衙门,只见北山赶出来,仲玉忙双手拖住,抱上了车,叫车夫赶车快回寓中。自己便到季樵车上坐了,只见龚季樵左手血淋淋的,小指断了半截,手里捏着一个折匣。仲玉问道:“你这个怎么了?”季樵一看大惊,原来徐中堂本与龚师傅不睦的,近来朝内又添了一个冤家刚毅。看官,刚毅为何与龚师傅有仇呢?刚毅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笔帖式出身,靠了拍臀捧屁的本事,得了显要,胸中却仍是没字牌,惟喜欢看《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七侠五义》、《施公案》等小说。一日,在太后面前,保荐龙殿扬。太后问龙殿扬如何?刚毅道:“龙殿扬是奴才的黄天霸。”退朝后,龚师傅见了笑道:“子良原来是配角儿。”众官大笑。刚毅红了脸,从此怀恨在心,视龚师傅如眼中钉一般,时时对人说,他要与这老头儿拼命,却忘了龚师傅曾推荐过他的。那年,龚师傅革职,就是刚毅一人之力,却还是遗忿未舒,迁怒龚的门生亲故。就是没有事,还要寻些事出来。何况北山闹了这样大风浪,又是龚师傅的门生。北山虽不晓得死活,姓龚的在京,如何不担愁呢?所以季樵得了北山上折子触怒徐中堂的消息,吓得屁急尿流,一夜睡不着。次日到会馆里去,又值北山到清秘堂去了。季樵盘问长班道:“荀老爷这几日同什么人来往?”长班道:“一个没有。前日羊少爷、庄老爷来看他,他闭着门不应呢!”季樵道:“庄老爷来过多少次?”长班道:“来过好几次,荀老爷总不见。他在窗外唤他也不理。”季樵听了不做声,便吩咐道:“以后荀老爷有什么事情,你们总得来告诉我。”长班答应了。季樵便赶到清秘堂,却值北山又回来了。季樵在清秘堂说一会话,便回家。
这日早起,,打听得北山上衙门去了,便坐车急急的赶进内城,到翰林院衙门口,正见北山头上顶了折匣,又手捧着,徐步进去。那日徐中堂未到衙门,北山正要回出来,季樵在门口候住,要抢他折匣。北山抵死不放,两人便狠命揪做一团。众衙役不知这个老爷是什么人,也不上去劝,在旁边瞧热闹。车夫自己更不敢上去了。两人扭着,足有两点钟。季樵右足踏着青苔,滑了几步,吃了一惊,趁势一拖,两人咕噜滚倒阶前。那时季樵仰卧,北山压在上面。众衙役见闹得不象样,忙拉住北山,扶起季樵。季樵跌闪腰,仍没夺得折匣,心中又急又气,趁众衙役拉住北山袖子,便向前抢折匣。那时北山想甩脱袖子,望外走,不防季樵狠命一抢,抢下了,正要走出。北山见抢了折子,大怒,拉着季樵要抢回。季樵人急智生,忙将折匣向外一掷,喊道:“赶车的快快取着。”北山要抢时,折匣已掷出丈余,便弃了季樵,抢那折子,被季樵扭住。北山恨极,就将季樵左手小指一咬,咬下了半截。季樵一痛放手,那时车夫已将折匣拾了,放在车中。北山要赶出来,却不防仲玉赶来拦腰抱住,硬拉上车走了。季樵见折子抢得,已放下心,却忘了指头咬下了半截。经仲玉一问,忙将手一看,吓了一大跳,便觉得痛起来。喔唷了几声,便将情形告诉仲玉。
二人出城来,季樵道:“你到我家中,我还要同你商量正事。”仲玉道:“还是你到我家去,一则北山不便到你家,二则我到了你家,恐北山走失,家里人看不住他。”季樵听了有理,就叫车夫赶到南横街。庄仲玉先下了车,只见自己车夫在门口禀道:“小的拉到门口,请荀老爷下车进去,荀老爷下车,就飞奔的望西走了。”仲玉忙问道:“你为什么不拉住他?”车夫道:“小的正要赶,给车轮一碰,跌闪了腿,小的不能赶了。”仲玉骂了几句,便又上车,同季樵到会馆。长班回说:“荀老爷还没有来,羊都老爷在里面。”季樵便同仲玉进去,讲了一回,大家都是没法。
仲玉这日起来得太早,心上有些不舒服,便辞了众人回家,忽接山海关电有件要事,便于次日挈装上火车出京,到山海关来。及至完了那事,回到京来,北山却已被龚季樵、羊都老爷在徐桐门口寻着,叫人缚了,抬至龚家。那时恰巧有新捐知州引见进京的聂枚林,正是引见签省过了,将要出京,就将北山交给聂枚林,另派一人押着,枚林答应了。北山到这个时候,如笼中物一般,只好由人播弄。到了天津,枚林出去拜客。跟北山的人,便拉着枚林的仆人,出去喝酒闲逛。北山趁无人时,一溜烟出了栈房门,也不辨东西南北。忽见背后有两个广东人紧紧跟着,北山走了半里许,前面有条大河横着,北山便沿河走去,忽听背后有人一拉,问道:“你老先生贵姓?”北山回头一望,原来是那两个广东人,就答道:“我姓荀。”两人忙道:“台印可是彭字么?”北山答:“是的。”两人忙作了揖道:“这里不便多谈,请至舍下。”北山这时候正是无路可走,便跟着二人到了一处,上面贴着朱红笺“广德刘寓”。二人让北山进了门,在一间精舍内坐下。北山问了二人姓名,一人姓刘,一人姓夏。姓夏的便开口道:“前日兄弟在京,听得足下上折子,请归政、除三凶。后又闻徐中堂不允,足下便出京了。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实为幸甚。当日足下在徐桐门首,弟适经过,有个朋友说是认识足下,弟牢记在心。所以今日还依稀认得。”姓刘的便道:“足下此举,真是不避权贵,忠肝义胆,为天下人吐气,弟等惟有五体投地。只是还求折稿一读。”北山听了二人言语,很喜欢,便在腰内取出折稿,给二人阅了,二人痛赞不已。北山想道:“我正要进京,这二人很可以商量。”便将此意说了,要二人帮忙。二人忙道:“足下要进去再求各衙门代递,此心可表天日。但据我二人鄙意,他们这些大官显宦,都是身家性命要紧,执牢不可破的意见,所谓天下老鸦一般黑,哪里肯代递折子,碰这个大钉子。此事殊可不必。”姓夏的又道:“愚见将这折子,送给《国闻报》去登了,给天下人公论公论。”姓刘的道:“这话不差。”二人你言我话,把北山的心说动了,便道:“既如此,吾们就同去。”二人应了。姓刘的忽想着一件事,进去了半日,又出来,取了一封钞票,手捧给北山道:“知己不说套话,吾看足下寒士,路费恐有不周,现奉上钞票二百元,即乞笑纳。”北山不收。姓夏的苦苦劝了一回,姓刘的道:“如足下再要见却,想是嫌菲薄了。”北山听了这话,便道:“谢收了!”二人同出了门,走到紫竹林马路,却撞见了聂枚林。北山要回避,已被枚林看见,忙拉住北山问道:“你为何在此地?”北山厉声道:“你休要管我。”枚林也不与二人说话,一把拉了北山,就走回栈中。那时龚季樵派来看管北山的人喝酒回来,不见了北山,问过栈中人都道出去了,吓得三魂六魄,剩下半魂一魄,便估北山是回京去了。那时已是十一句钟,便等不及见聂枚林,只与枚林的跟人说明,自己便匆匆的到了老龙头火车站,写了票,上车回京找去了。
且说聂枚林揪住北山进栈房来,那仆人却有几斤蛮力,抱了北山到了第九号房内,紧紧的看守,不离寸步。到了次日早晨,枚林便得了京电,问北山寻得否?枚林回复了,这夜即上轮船,三人全住在一舱。轮船开了,此时北山便插翅也飞不回去。茂林便松了些。北山走至中舱,见买办正在看报,北山上去借了几张,原来是《国闻报》。北山翻看了几张,却见自己的奏折果然登在阴面,便大喜。看了几遍,向买办要了,折叠好,放在腰袋内。又在轮船四面游玩了半日,回到舱内。北山见过了《国闻报》便将回京上折的心事没了。
看官,这是什么缘故呢?作者尝闻倚虹楼赠北山诗有二句道:“此身无长物,未死是名心。”北山这回不顾生死,上书言事,原是求个名。所以徐桐说要参革他,他却不怕,就怕不允代递。今见已登了《国闻报》,弄得已是天下共知,就与得达九重差不多了,所以把回京的心事放下,却又想起贝小姐来。从前曾说过在京得法了,便接她进来团圆安乐。如今翰林衙门是再不能去的了,哪里还望得登天见日、披紫赐金呢!便觉此次上书,倒害了自己。又想贝小姐闻知这事,定要担愁受吓,又害了贝小姐,便十分懊悔起来。这名欲交战的时候,弄得一无头路,到后来却被他想得道:“既做差了,索性差到底吧。”便守定了这个主意。
不数日,回到常熟,就有燕楼、鹣斋、幼标这一班人见着,埋怨的埋怨,安慰的安慰。北山这次回来,便不愿见乡绅前辈,只是跟了燕楼、鹣斋谈谈时事,讲讲学问,倒觉安静了好些。幼标便请北山在家里做西席,转瞬已是残年了。那年腊月二十四日,立溥亻隽为皇子之诏,遍传天下。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官绅士民一千二百人,电争废立,并请光绪力疾亲政。又有上海教民、广西绅民、美属保皇会及安南、暹罗、星加城、缅甸各处寓民,均发电力争。北山见了,又激动了一般热诚,拟了一稿,也要发电,却又没有这笔电费。且有幼标留心防着,只好搁下。在甄家过了年,一日,忽见常熟县里差跟班来请,北山不晓得有什么事?且不愿与当道来往,便辞了病。明日,知县又要拜会。北山与甄幼标说了,只好去回拜一次。不说北山进县去了,且说幼标在家,听知县说有事请北山去,便满肚疑惑。到了傍晚,还不见北山回来,即打发家人去探听。不多时家人回来道:“小的向差役门房去问了一遍,他们也不晓得什么,荀老爷至今还在里面。”幼标听了,正在纳闷,忽见帐房送上一信,说是县里来的。幼标拆开一看,原来是北山写的。急看是:
顷在县中,县尊以二十五日京电相示,已奉上谕将弟革职,着地方官严行监禁。同时奉谕革职拿问者有四人。弟早知不免于缧绁,今果如此。惟念士不受辱,甘以一死殉国。县尊为弟收拾小舍,在狱中之南,不与众囚同处,派二仆服役,又赠书籍碑帖数种。弟无他念,惟以后不能出门,与二三故人,朝夕周旋,为可悲耳。所有衣箱被囊,乞即交来人。至幸至要!幼标吾兄晚安?荀彭顿首。幼标看了大惊,便问来人,知北山并未急坏,又知县尊竭力照顾,便略放下心,将北山所有什物,都交给来人。又随手作一覆,是劝他保重身体,不必气苦等话。次日,幼标又进县托了县尊。这个县尊却极好义的,便一力担承,看待周至。幼标便出来找北山。北山见了,拍手笑道:“吾不料今日再能见你,也就不容易了,也就不容易了。”大笑了一会。幼标疑他疯,便又劝了一会。北山又笑道:“吾不疯,吾心愿大半已了,只是可恨朝内那班饿狗,还没有杀尽。所以偷活着,要看他们的结果。”说罢,又切齿痛骂了一回。幼标不好说什么,便道:“你如今幽囚在这里,没有事做,还是做做诗,倒可以陶养性情。我明日送给几部诗给你,你听我话。”北山点点头,幼标便辞了出来。
那时常熟城内都知道了,就有与北山关切的。像齐燕楼、汪鹣斋、吴琼秋一班人,朝夕来问候。北山在狱中,一日三餐,左图右史,倒很舒服。作了《待讯草》四首,有“好将隔户鞭笞一响,来试孤臣铁石肠”之句,传诵一时,常熟有些词人墨客见了,便依韵和起来。也有如“青青杨柳辞春色,脉脉琴河作楚声”诸名句。正是:玄鬣南冠,词客有灵应识我;丹心北阙,伯才无主始怜君。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话说荀北山监禁在常熟,过了月余,常熟县奉抚宪谕,要将北山移禁省中,便与几个绅士说知。就中大半是不管事的,惟有汪鹣斋、齐燕楼两太史,与北山系生死至交,随着县官,亲送北山到苏州省狱中,又替他打点妥当,方才回去。那时苏州有个耶稣教士,名沙伦比,慕北山的名,同了一个孝廉公,极讲洋务的,也是北山同年,亲自到狱中来说,愿代为保护,却给北山满嘴外国狗、外国兔子、外国狗肉的,骂得那孝廉公脸上白一回红一回。沙教士只是点头,斜睨孝廉公而笑,那孝廉公恼羞变怒,将两足乱顿道:“咳,不中抬举的东西,不中抬举的东西!”满脸没趣,跟着沙教士走了。
北山在狱中虽与囚徒为伍,却有书籍可以消遣,倒也一日一日的过下去了。贝季瑰闻北山下狱,象没事一般,北山却仍是忘不了贝小姐,夜则形之梦寐,昼则托之笔墨。那时有些好事的,晓得北山翁婿间的事,编成一只歌儿,唤做《桃花坞里旧乡绅》,教儿童们满街巷唱起来,人人诧为奇事,这且不表。说话北山在狱中,匆匆又是五月。那时直隶义和团变起,闹教堂,杀日本书记生,毁京津铁路,朝中一班大员,如端王刚毅、徐桐、启秀、赵舒翘这流人,都建议抚拳拒外,弄得红巾满地,盗贼横行,风声鹤唳。传到南方,北山闻了,便差一个随身服侍的狱卒,日日去买新闻纸看。得了七月初四日,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正法的信息,便大骂刚贼、徐贼误国。到廿一日,北山又得信,联军破京,太后单车出走,皇上无下落,便放声大哭,要自缢。看牢的狱卒不知他什么心事,只恨这报纸作怪,以后便不给他买了。那时庄仲玉、乐伯荪避乱南归,来看北山几次。谁知北山近日见了人,总是不言不语。这日伯荪同了两个朋友,一个是程教授,一个是秦进士,都是江左名士,来访北山。伯荪在案下检得一张诗笺,题《闻西狩有感》,念道:
回首长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半年缧绁思金阙,一夕烟尘渡玉河。算我无能空叹息,逢人多泪自滂沱;圣朝恩泽知无限,应有遗臣夜枕戈。
程教授、秦进士痛赞了。伯荪道:“吾不料北山诗竟大长进了。”又看一首五律,念道:
四郊多垒日,天子复蒙尘;缧绁微臣罪,封章丞相嗔。国钧谁致乱?家难更伤神;爱惜桃花好,从兹莫问津。伯荪笑了。秦进士见桌上有一幅笺对,却是没写过的,便自己磨了墨,蘸了笔,对伯荪说道:“吾有一联写在这幅对上,算奉赠北山吧。”更提笔写道:
牢中旧太史,天下大忠臣。
大字写得小了些,润了又看,看了又润,约且一点钟功夫,方才下款。程教授赞得了不得,伯荪也不免附和几句,就出来了。北山在狱中,有时清楚,有时疯狂。直到次年辛丑六月。那时和议成了,赔罪的到各国去赔罪了,伏诛的伏诛了,三忠也表扬了。从前的谕旨,翻变大半,求媚各国。苏州巡抚得荣禄密电,饬放北山。抚台就派委员释送回籍。看监的得信,即至北山面前说道:“荀老爷,大喜。”北山正在呆坐,听了这话,发怔了半日。不多时,委员差跟班来请荀老爷上轿,吩咐众挑夫将书箱被囊都搬到船上。北山忽然大跳道:“是了!是了!”便向北面跪下磕头,磕个不了。跟班及带来的挑夫,弄得不知所为。还是狱卒略晓得北山意思,便上前拉起北山,说道:“荀老爷不要慌,今日抚台大人奉内里的谕。”北山顿足道:“不用你说,吾都知道了。”望外就走,跟班飞步赶出来道:“荀老爷,有轿子在这里。”北山不答应,只管望前拼命的奔去。跟班便吩咐两个轿夫赶去,自己进来,将北山所有物件打叠好了,叫挑夫送到船上,开发过狱卒,自己走出门外。只见一乘空轿歇在街上,两个轿夫赶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守着。直等到傍晚,方见两个轿夫,扶着一个拖泥带水已革的翰林老爷,背后跟着四五十个儿童,拍手的拍手,说笑的说笑,蜂拥而来。跟班便帮着轿夫将北山硬拉入轿,叫轿夫快快的抬回船上。自己跟着到胥门码头,硬抱北山下了船。那委员见了,吓了一大跳,忙问道:“怎的?怎的?”轿夫禀道:“荀老爷出监的时候,不肯坐轿,飞奔望南去了。小的们两人紧紧赶着,后来到一处,前面有河挡着,没有路了,小的们正是喜欢赶得上了,哪知荀老爷回头一望,就咕咚一声,跳下河去。幸得河浅,经小的喊人救起,没伤什么。”委员点头吩咐赏了,二人谢了回去,委员即叫开船。
北山在船上,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大骂,弄得一个委员,三个跟班,一夜不安。委员便恨上司派上这个好差使,三个跟班也搓手叹气。次日,到了常熟,打听得北山与庄仲玉至好,便去拜庄仲玉。仲玉闻北山释放,大喜,又闻在船上闹了一夜,知道他有些疯气,也不在意。就唤两个家人,到南门码头上去接。不多时家人领着北山来了,满身泥泞,一见仲玉,双手抱住了仲玉的腰,哭道:“仲玉,今日给你长别了。”庄仲玉大骇,忙问道:“你这话怎讲,决不要如此。”一面说,一面要将北山双手拉脱。北山紧紧抱着不放道:“昨日有谕旨,要将我就地正法了。吾死后没有什么挂念,但愿我一班朋友个个不要做饿狗才好。伯荪、燕楼吾不及见他们了,烦你去将吾的说语告诉他们吧。”说罢,放手望外就走。仲玉正要举步赶时,忽见北山又回进来道:“吾死之后,你不要去给贝家说知,恐怕吾内人得了信要吓坏的。”
仲玉肚里好笑,趁势一把扭牢,拉到书房内,按住坐下道:“昨日府里得密谕,将你释放回籍,所以特派委员送你回来的。你为何疯到这个地步?”北山道:“送我回来不是正法么?”仲玉大声道:“不是正法,是释放你。”北山道:“果然释放我么?”哈哈大笑了。仲玉见他头发蒙茸,胡须满面,便叫家人去唤剃发的。谁知北山正稍觉清楚,见剃发匠来,忽又大跳道:“不好了,不好了,刽子手来了。”剃发的大惊,不敢上前。仲玉忙道:“这是我叫他来给你剃发的,你不要害怕。”北山只是乱闹:“是刽子手,刽子手。”剃头的见这情形,就回去了。那时乐伯荪得信,也来看北山,同仲玉二人劝导了好一回,北山方才有些清醒。从此便住在庄府。过了数日,燕楼从上海回来,也来看北山,同仲玉闲谈。仲玉问上海近事,燕楼道:“上海也没甚事,吾在书坊买得一部《鬼蜮编》,是一个浙江人做的。”即在网篮内检出,给仲玉看。中有一条,题曰“水调歌头”:吾乡有某进士,丙申之际,从南海新会游,戊戌政变后,曾填水调歌头一阕,其词云:
终古万千恨,吹坠落吾前。电灯照海如月白,浪簇楼船,但见僵蚕死鼠,哪有生龙活虎,双手挽狂澜。坐饮对寒日,一醉送千年。意俄懒,心复倦,梦遽然,嗡然四起妖雾,豺虎啮人肝,忽见纷纷鼠子,俯首受吾刀俎。脔切杂腥膻,何由辨醒睡,快意足吾前。
论曰:
康梁功罪,百世自有公论。而今之毁誉,今无取焉。若夫已氏,始附尾以成名,中挥拳以争利,终反唇以求免,幸无势可藉,不然且将下石焉。夫已氏何足责,吾窃悲夫末世人心之腐败,至于此极,欲国不亡得乎?
仲玉道:“痛快之极,这种人本不是东西,该骂!该骂。”燕楼道:“有一节记梁星海绝交诗符命论,还要淋漓尽致哩。”仲玉又看一节,题曰《一万两》:
上谕:张之洞奏出洋华商表明心迹,请准销案免累,并予褒奖一折。据称:福建举人内阁中书衔邱炜萲,向在南洋星嘉坡一带经商,素为华商之望,上年唐才常在汉口破案,供有邱炜萲资助庐逆钱财之语。经该督通缉查拿,现由该举人禀称,初与唐、梁二逆往还,嗣闻其藉会敛钱煽党谋逆,立即痛恨绝交,实被牵连,请予自新,奏明销案免累,并报效赈捐金一万两等语。康、梁二逆逋逃海外,煽惑人心,藉会敛钱,,以此被其引诱者,必所不免。既据该举人输诚悔悟,具见天良,殊堪嘉尚。邱炜萲着加恩赏给主事并加四品衔,准其销案,以为去逆效顺者劝。钦此。
仲玉正要看下文,叙述这事始末,忽见家人送上一张请客通知单,仲玉一看,原来是汪鹣斋、乐伯荪具名,在次日申刻,请的客有两个不认识的,燕楼亦在其内,便同签了知字。正是:朋辈纷纭游宴乐,觥筹交错座宾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鹣斋家内新来了两个同年:一个姓匡,号敬敷,长洲人;一个姓戚,号云仲,海盐人。两人是郎舅至戚,慕虞山灵秀的名,来游玩的。云仲与鹣斋是乡榜同年,到常熟,就来拜鹣斋,与乐伯荪也见了。这日鹣斋、伯荪二人合请敬敷、云仲,请的陪客,是燕楼、仲玉、幼标、罗珪士。这罗珪士是一个太史公的儿子,这部书的主人翁,与他没甚干涉,所以从前未提及他。这日众人齐集鹣斋家里,彼此说了一会套话,云仲开言道:“吾前日看明邹之麟的《点将录》,很有趣味,想将五年来著名的新党人物,照他比拟起来以供谈助。”仲玉道:“这《点将录》不是洪亮吉已翻过了么?”云仲道:“不差,他是将袁简斋拟宋江的,吾想得几个,王闿运可拟白衣秀士王伦,翁同龢可拟托塔天王晁盖,寿副可拟小旋风柴进,那康有为兄弟不用说,就是及时雨、铁扇子了。”燕楼道:“还有李莲英可拟童贯,荣禄可拟蔡京,杨崇伊可拟黄文炳,这是助桀为虐的。”鹣斋道:“吾有一副牙筹,上面镌的都是水浒上人物,本是藏着顽的,今日却好取出行令,说个飞觞,飞到那人,那人吃了一杯酒,便向筒内抽一枝筹,看是什么人,就说出个维新党人来比拟他。说得好,大家贺一杯至三杯不等。说的不好,亦罚一杯至三杯不等。”众人听了,齐拍手道:“好极!好极!借此各人可以用用心思,将一百八个慢慢地找全了。”敬敷道:“这酒令从来所未有,完了令,可以载入笔记,亦一时盛事。”鹣斋看已是时候了,便吩咐摆席,请云仲坐了首位,敬敷坐了次位,其余仲玉、珪士、燕楼、幼标、伯荪、鹣斋挨次坐了。鹣斋先送了酒,叫家人将一副象牙筹筒取来,放在席上道:“近来新学家都讲自由,吾就将自由的由字,做飞觞,说一句近人的诗词,飞到那人,那人就接令。”众人道:“这很有意思,请主人出令。”鹣斋便说飞觞道:
痛饮自由一杯酒。
由字数着幼标,两人饮过一杯,幼标向筒内抽一枝,看是:混世魔王樊瑞。幼标想了一会,说了一个“孙文”。众人说好,贺了一杯。幼标说飞觞道:
说甚自由与平等。
由字数着仲玉,仲玉饮了酒,抽着:祝家庄教师栾廷玉。便道:“这人很不好找,要一身本事,,却不入宋江党。”敬敷道:“洪亮吉《点将录》栾廷玉是他自己,你不如就说庄洪吧。”仲玉正在凝思,听了笑道:“不配!不配!吾有了,是余杭章炳麟。这人是讲革命的,不是康、梁一党。”众人痛赞了,恭贺两杯。云仲问仲玉道:“现在有些少年,都讲革命,你以为如何?”仲玉道:“吾前日遇见一个侯官朋友,吾也将这事问他,他道革命何尝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但民智不开、民力不足、民德不修,这三样没有,决不能革命;就便侥幸成事,革了这个,还有那个,事情更糟了。革命是先要立定基础的。”云仲点头道:“是极,是极。”幼标道:“保皇还可革命,到底太不近情理了。”敬敷道:“请问吾兄所讲保皇,保的是什么?还要请教情理两个字怎么讲法?”幼标正要回言,伯荪忙道: “其实这些讲保皇革命的,大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说说罢了,吾们且不要讲,还是喝酒行令有趣。”仲玉也恐他们争论起来,忙道:“吾的飞觞还没说呢!”便说道:
恨只恨自由人远天涯近。
由字数着敬敷。敬敷喝了酒,抽了一枝:浪子燕青。便想了一个“江标”,众人痛赞了。敬敷道:“吾说一个飞觞,叫二人一齐接令,好么?”便指着珪士、云仲道:
也是束缚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
云仲抽一枝,珪士两枝。二人道:“这怎么讲?吾们不能接令。”敬敷道:“你们也可以想两个飞觞,都飞到吾身上,吾也不能接令。乱了令,是要罚三大觞的。”二人没法,云仲饮了一杯,珪士饮了两杯。云仲先抽了一枝:白日鼠白胜。珪士抽了两枝:圣手书生萧让、鼓上蚤时迁。便笑道:“这个时迁哪里去找?”云仲笑道:“吾自己的想不着,却给你想了一个绝妙的配对。”珪士道:“是上一个,还是下一个?”云仲道:“下一个,就是这人不大著名,吾却晓得他,替那些上海的新党做走狗的。”珪士道:“莫不是野鸡大王徐敬华?果然妙极。”燕楼、鹣斋、仲玉都是与徐敬华认识的,将他神气一想,齐放声大笑,乱说起来。独有甄幼标不晓得这人,燕楼便原原本本将徐敬华的故事告诉了。伯荪笑道:“不知这祝家店内的鸡,比长裕里大兴里的鸡怎么样?”仲玉道:“就是太挖苦些儿。”云仲道:“这也没有什么挖苦,一党中良莠不齐,是不免的。”便催众人喝了两杯贺酒。珪士道:“吾有了上一个,是郑孝胥。”众人也贺了。珪士便说飞觞道:
自由车含秋扇悲。
由字数着敬敷。敬敷道:“吾晓得你不饶我。”便饮了酒,抽了一枝:插翅虎雷横。正想时,云仲道:“吾的白日鼠有了,就是张謇。”众人笑贺了。云仲正要说飞觞,敬敷道:“且慢些,吾也有了,是飞鹰舰长。”仲玉道好。众人道:“这不是影射仗义释放的事么?果然甚妙。”便贺了。敬敷指云仲说飞觞道:
四大自由宇宙合。
云仲饮了酒,抽得:行者武松。便说了黄遵宪。众人痛赞贺了。云仲飞觞道:
没来由陇畔辍耕。
由字数着伯荪。伯荪饮过酒,抽了一枝:豹子头林冲。沉思了一会儿,说一了个林旭。众人赞道,这个同姓,也巧极,要贺双杯了,便饮了酒。伯荪飞觞道:
我是布散自由的五瘟使。
燕楼半日还没有轮到,吾派你说一个好的吧。燕楼饮酒接令,向牙筒内抽了一枝,看是:九尾龟陶宗旺。使道:“这个就是梁鼎芬吧。”众人喝了酒。燕楼说道:
自由平等性共存。
由字轮着云仲。云仲笑道:“今日你们都作弄吾,吾要喝醉了。”便又饮了一杯,抽得:花和尚鲁智深。众人笑道:“又有好令来了。”云仲笑道:“这没有什么说的,是你们贵同乡宗仰上人了。”众人又笑喝了酒。云仲指幼标道:“你还没有接令,这次要挨着你了。”乃飞觞道:
絮影禅心不自由。
幼标喝了酒,便抽了一枝:一丈青扈三娘。想了一回,说一个康同壁女士。众人齐声痛赞,各贺了双杯。那时菜已上过大半,众人热闹着,都有些醉意。又行了一回令,伯荪说一个飞觞道:
自由成具体。
挨着鹣斋。鹣斋笑道:“吾好便宜,半日方轮着吾。吾说一个收令吧。”便闭着眼,在筒内乱检了一回,抽得一枝,急看是:轰天雷凌振。便笑道:“这人便宜了我,不要苦想。吾前日在图书馆买了一本小说,叫做《轰天雷》,是讲北山的事,吾就说是北山吧。他前年上折子,不是像一个轰天霹雳么?”众人笑贺。
云仲向仲玉问起北山的情形,仲玉将佯狂一节说了。云仲道:“其实他虽疯,心里明白。”仲玉点头。
一时席散了,敬敷向鹣斋要《轰天雷》小说来看,开首一篇序文:
阿员读书龙尾楼。时届新秋,梧叶茂盛,鸣雁嘹呖,引醪展卷,神游三界。俄闻户外足音跫然。启键急视,则邮政局送函件至。发缄伸纸读之云:
爱友鉴:此书得达左右之时,吾身已化为异物,与山魈野磷为伍久矣。山河水涯,茹霜噎露,万有既虚,何相匪妄。惟余情线一缕,乙乙若抽,袅娜于大块噫气中,与爱我者魂梦相接。然旧欢如水,彩云易散,欲托清尘,幽明暌隔。伤哉伤哉,吾末如何。附去日本文小说二卷,国文原稿已失,此书君善视之,须知吾魂荧荧在焉?得君朝夕把弄,吾喜可知矣。某顿首。
阿员读毕大骇!觉有物栩栩来盐其脑,令人神精横泄,不可忍耐。少顷,展阅小说,曰《轰天雷》,都系手抄。自念不晓东语,辄与友人用白话译之,不知与原稿如何?然而吾力已疲矣。书中托名隐姓,可能意会。惟叙事颠乱,不能核实,此则小说故态,无足责焉。译成,以授长毋相忘室主人,发刊行世。或曰,讦私申詈,君子不为。或曰,私者,公之析言。公者,私之积名。要之一举三反,可以觇夫索西谛矣。阿员复具酒帛,过其亡友墓道,既再拜致辞。此时薄寒之酒,化为碧血,半坠之日,黑于涂炭。阿员感焉,遂得狂疾,放眼再眺,不复睹人形,惟见二足蚩,蚩者奔走不息,聚于眼前,百丑毕现,莫可名状。若是者,毕其生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