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朝露
海马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到世界为之一洗。他心想自己做皇帝是好的,但如若让别人做了,却是再糟糕不过的了。于是他向公安局举报了皇帝社,皇帝社的首脑尽数被抓。但由于自己也做过皇帝,因此也受了牵连。
海马离开学校的时候,人们看到他的背影在夕阳下变得越来越长。在鸣噪的乌鸦声中,他越走越远。没有人为他践行,只有一只被叫做小黑的狗一路吠叫一路摇着尾巴随着他。他就是这样落寞地离开的。
在家里呆了一个月,海马感到一个月过得很快,就像坐在下坡的滑轮上。海马看了几本书,其中,《晚次丰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该书描述了一个误入迷途的女子喜欢上了一个和尚历经磨难终于而不得的凄美故事。让海马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段:“女子说,说什么戒律清规四大皆空,其实云空未必空,就连这四大皆空,也是空的”。
为了让时间过得慢一些,海马决定再找一份工作。海马去了一家餐馆。餐馆每日的客流量很大,来来往往的人们为了果腹而将自己放在餐桌的椅子上,一边说着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无聊话语,一边吃着饭。如果一切皆寂,就会听到一种混合着唾液、食物,由舌头、牙齿搅拌的沙沙的吞咽与咀嚼声让海马觉得有些恶心。因此他尽量通过忙碌制造出一些足以压制吞咽声音的其他声音。他用拖布来回拖着地,地面已经明亮如镜了,人走在上面可以倒映出自己的形影。然而海马依旧来回拖动着拖把。清洗餐具也是这样,海马好像永不会厌倦一般一丝不苟地擦着碗筷。他的侧脸在阳光下发出红色的光彩,仿佛金身罗汉一般。他的手也细细长长,很适合弹钢琴。倒不是对于干净有什么样的执念,而是为了让时间化成粉末一般的东西,纷纷扬扬在阳光之中,如微雪一般,哺育着人的精神。在近乎病态的清洗中,海马感到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丽,仿佛海水般澄澈。
客人不多的时候,海马就静静地坐在阳台,静静地听着世界的脉搏,仿佛在给世界号脉。一个女子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女子的身体散出清香的味道,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仿佛吃了酒,但她稳重的神情又显出她可能是因为紧张。她梳着一条辫子,头发上显出乌金般的光泽。她轻轻地说,你叫海马吗。海马转过身来,说我就是海马,有什么事吗。她说海马你洗盘子的时候真是认真啊。海马微微笑了。
阳光竖直地从天下贯下来,像一根根银箭,使女子的睫毛沉甸甸地垂落,女子的脸庞独立地呈现在阳光下,像一只金色的苹果。而如帘幕的阳光使她的脸显得遥不可及,仿佛一只隔世的苹果从一只无形的手中递过来。海马深深为这种金色的朦胧之美所打动。似乎有一种朦胧的美的情愫在海马心中一闪而过,如同阳光在海洋中熠耀闪光。海马想要再次品味时候,却是无法找寻。如同在海中寻找银针。最后只留下若有似无的美的遗骸,残存在心底间。
女子对海马说,一个女人总会被一个男人俘获的,这是她们的宿命。有时候甚至会自投网罗。海马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我们到底还是孤独的啊。女子说,我们结婚后可以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叫海男,女的叫海女。海马说男的叫海才子,女的叫海佳人。
海马与女子站在一起,迎着摄像头做出好看的笑颜。海马一只手捧着女子穿着白色绉纱裙的腰,他感到这裙子像梦一般轻柔。沁人心脾的体香也如轻雾笼罩着海马。白色的海流借助礁石的反冲之力溅起朵朵晶莹的浪花,天空中有飞鸟划过。海马与女子拉着手转起圈来,他们越转越快,周围的风景也在飞驰,所有色彩都被嫁接在疾速地动作之上。仿佛时空都卷折,星与月都旋转成黄色的光芒,那些饱满的颜色,遒劲的线条,都如梵高的星月夜一般。
海马睁开眼睛,发现阳光很灿烂,这大概是新的一天,也或许是早晨第二次醒来。海马感到口渴,他说怪不得我梦到了火山。妻子说起来吃早饭了。海马没有应答。妻子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妻子走进卧室,发现海马斜躺在床上,被子只盖了一半,一般身体裸露出来,像是海浪下的沙滩。妻子问,你怎么还睡着啊。她走近前,用手指戳了戳海马的胸膛,海马的脸色铁青,一动不动。她将手指伸到海马的鼻子下面,也没有觉出鼻息,妻子害怕起来,说海马你怎么了啊,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海马低声说,快人工呼吸。妻子俯下身对着海马做人工呼吸,海马一把搂住了她,说我是逗你玩。
如果真的死去会怎样呢。比如走在桥上,忽然生发出想要跳下去的冲动,让街上车流涌动的声音掩盖自己对自己的谋杀;比如躺在床上,将床单吊在天花板上,挽成一个结,将自己的头放进去,任双脚自在地悬空;比如雷雨天站在大树下感受雷电的威力,让雷电顺着自己的身体自如地穿行,让雷电在昨日的尸体上跳舞。
海马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种浪漫的颤栗,仿佛触摸带刺的玫瑰一般。妻子的眼泪如冰凉的晶锥滴在海马脸上,海马为她拭去泪水。妻子说,你告诉我你不会走的,你告诉我。海马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过了两天,海马早晨醒来,看到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问你怎么看我。她说我梦到你走了。海马说我在这里呢,说着抱紧妻子,像是抱着一束麦子。妻子的身体柔软而富有弹性,像是一张琵琶。他抚弄着她,弹出不同的声调。时而若大江东去,时而若春江月夜。两人极尽颠鸾倒凤之事。
海马将自己的脸放在妻子的手上,他想这可能是一艘船,当他说变时,就可以乘坐在上面,飘向无何有之乡。妻子摩挲着他的头发,说,我有你的孩子了。
海马将耳朵贴在妻子的肚上。妻子的肚子顺着宇宙的规律平稳地运行着,海马似乎从中听到了海啸的声音。他抬起头说,这就是我们的劳动成果,这是对我们辛勤工作的奖赏,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
妻子温柔地笑了,仿若一树桃花的绽放。
生产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海马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的成长伴随着快乐与忧伤,海马发现伴随着孩子,自己仿佛也重新长大了一遍。
那些美的遗骸,究竟是什么呢。就在恍惚之中,仿佛打了一个照面。他一回头,发现女子早已不见了。而自己竟做了一番不知所云的幻想。那个幻想中的女子和刚才的女子是一个人吗。也许那只是一个形似面部镂空的模具,任一个女子都可以吧。说到底还是缘分吧。
缘分所造就的温柔而不动声色的回响如同露水折射阳光一般反映出宇宙恒常的大道。
人生譬如朝露,如想要体现价值,则不得不通过阳光。这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福祉。
饭店里走进来几个满面尘土的工人,他们点了削面,坐在一张大桌上。手上还沾着白色的粉末,只有端着杯子的虎口处显出原本的肉色。一个工人比划着说,拿起一个长木棒,就那么打他一下。坐在对面的略显瘦削的年轻工人兀自玩着手机。另一个工人眼望门外,似乎在冀望着什么的发生。从他们身上延展出去,穿越玻璃门,是一条临街的路,车辆在光影中不断地川流闪动。街道的另一端是一座巍峨的法院,仿佛它的方方正正的建筑本身就代表着飞鸟亦不可穿越的端庄法律。而视线终究收回来,定于檐下飘摇着模糊白色的飞絮,落叶翩跹,萧瑟的意思在大地长久地蔓延。海马从阳台窗户上的反光中看到了这一切。世界如此罪恶又如此丰盈。他想。
喂,海马先生。有人在喊他。他回过神,走进去。海马哥。那人的脸上堆出笑来。他说海马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信了。海马拿过来看了,信封上的写信人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富翁的名字,称呼上写着海马贤侄。海马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拆开信,原来富翁和他的父亲曾经结拜为异姓兄弟,因此称他为侄。富翁在听说其父亲故去后对其境遇深表同情,并流下几行眼泪。海马看信纸果然有一些被水浸染的痕迹,有几个字已经有些模糊了。上面还写着他自己也行将就木,却有一笔不菲的遗产赠送于海马,不知他是否有意。海马拿着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人递过来一支烟。海马接过来,那人帮点了火,从不吸烟的海马开始吞云吐雾。烟篆袅袅腾腾。从缭绕的烟雾中,父亲的脸再次依稀地浮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