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金梅

我叫叶金梅,金瓶梅的金和梅。叶金梅这样向大家介绍自己,大家都笑。我喜欢吃大葱和大蒜、洋葱、芥末,还有韭菜。讨厌咖喱。我们全家都喜欢吃辣,如果家里出现老鼠,也是葱味或辣味的老鼠。大家又笑。在笑声中,她又说,我喜欢在树上游泳,喜欢闭着眼睛看书,喜欢捂住耳朵听歌。说罢,她走下去。大家鼓掌。

中学时代,我们就是这样认识叶金梅以及其他人的。这段话成了大家的共同记忆,虽然各自所用的背景颜色不同,回忆的视角不同,但如果交相重叠在一起,大概会还原回一个最贴合原样的场景。

如果现在再让她做一次自我介绍,她大概也还是会这么说。的确,叶金梅嗜辣,冬天吃火锅时候,她将橘子放进辣汤里煮,又蘸着放慢了辣椒油、小米椒、泡椒的小料吃。夏天人们吃西瓜,她用辣椒蘸着吃。她说,我是方圆百里最能吃辣的人。大家都承认这一点。虽然她吃完辣后略咳嗽不止,吃芥末时候感觉鼻子都被拔掉了,吃蒜时候胃疼。但她在疼痛中觉出一种异常的幸福与快乐。

中学时候,叶金梅人缘很好,第一次评选三好学生时候她得到的票数最多。因为她总是微笑着,和人说话时候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语言温和。临近毕业,她忙于给每个同学写毕业留言。写给辛大、孔二、张三、李四、王五等人,我是其中的孔二。她的字迹潇洒飘逸,几乎不大像是女子所写。她用热烈的语言回顾了同窗时光,点点滴滴都值得珍惜,很多大家都忘了的事经她点染之后更加让人感动,在文末,她还表达了对大家的衷心祝福。大家也都用美好的语言回应她。我还记得她是这样给我写的,你是我们方圆百里最有才华最灿烂绚丽最风流倜傥最忧郁多情最睿智通达的男子。我给她写,你是方圆百里最能吃辣最不怕冷最美丽大方最善良体贴最通情达理最兰心蕙性的女子。

然后我们就乘坐高考这辆直通车去往各自的未来。有人金榜题名,有人名落孙山。我是名落孙山的那个,但我依然顽强地报了一所自费的三本院校。当我来到大学,发现学校远比我想象的更为不堪,更为荒凉,坐落在一座山上,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跌得七零八落,身首分离。校门似乎是用篱笆编成,大家不走正门,从学校的围墙里爬进爬出。一次下大雨还把一赌墙冲倒了,女生的眼泪也可以冲倒一堵墙。即便是上课,教室里也没有多少人,可以用两只手数出来,老师讲着讲着就发现人变得更加少了,大家撤退时候,面朝着老师,脚步像是要走进来,其实是在退出去,好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等老师写完板书后回过头时候就定住。等老师再转身时候逃掉。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来,把签到的任务都交给我,于是我成了张伟刘智王磊以及随便什么人。长期为他人签到使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很多分身,虽然看不见,但他们以一种不在的方式存在着,好像一个作家的众多笔名。如此一来,他们便以我的分身存在,而这里也大抵是我想象中的居所了。张伟、刘智、王磊都是我的舍友,他们都凭借不喜欢学习与擅长歪门邪道而来到这里。张伟会开锁,他能用一根铁丝把保险柜打开,普通锁具更不在话下。以至于宿舍里谁丢了东西都考虑是不是张伟偷的;刘智喜欢和女人谈恋爱,他和不同的女生谈,上至研究生,下至大一新生,甚至连食堂阿姨都没有放过。最多时候,他一学期谈了六百多个对象。他总有办法得到女生的欢心。他可以同时和很多女子谈恋爱,很多女子都心甘情愿,因为他对她们说,既然你们爱我,而我恰好是一个负心汉,说明你们喜欢负心汉,而负心汉的条件就是一次和很多女生谈恋爱或者甩掉女生,所以你们要维持自己对负心汉的喜欢就要让我同时喜欢很多人或甩掉你们。女子们都很同意他的观点。在他提出分手后,很多女子都痛哭流涕,眼泪纵横,像孟姜女哭塌长城一样哭塌学校的围墙。学校后勤说,你们这些要死要活的女人,连累我们太多了;王磊喜欢搜集古文字,他反复研究着一个字的不同写法,从甲骨文到金文、隶书、楷书、草书,无所不究。他陷入每个字的笔画的漩涡之中,像对待初恋情人一样对待着文字。他拉住一个人就说,你们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吗。就像这里,要有一横,短短的,而这里是撇。不能错乱。

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只有我早睡早起,他们都睡到中午时分,然后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带饭。中午时候,我提着四份饭奔回宿舍,然后大家一起吃饭,聊最近的新闻,好看的女生,好听的专辑。

有时候我会去图书馆,并不为求知,而是想要借书本打发时间。翻开书,感觉清爽的风从四面八方向我吹来,一种夏天的味道。这时候叶金梅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放寒假时候一起去旅游。我说好啊,去哪里呢。她说,冬天的话去北面是不是好一些。我说,没问题。

于是我整日盼望着寒假的来临,一些原先难以容忍的事也可以容忍了,甚至破旧的学校也变得可爱起来。逃课出来,我常常会在学校四周转,像陀螺一样,距离学校不远有一座村庄,在教室里可以听到羊咩咩的叫声,狗的吠声,闻到羊粪的味道。村庄里的人拿着锄头锄田。他们有着黝黑的皮肤与壮实的肌肉,手腕、胳膊仿佛一个灵活的联动机器,很有节奏地运转着。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从农人的耕耘动作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很难和人分享,因此我总是独自一人坐着,欣赏着,玩味着。

一天,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农人对我说,种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看我的汗水,比你喝的水还多。耕牛眨着眼睛看我,我抚摸着它的头,觉得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牛。牛摇着尾巴,表示它知道我的意思。

寒假终于到来了,大家都提起行李箱,去往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学校变得异常空旷,人们好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走了。我走进一间自习室,原本平时就没人的自习室显得更加空荡。桌椅上都蒙着尘土。我不知道为什么走进这里,坐了一会,桌椅都仿佛在微微颤抖。之前临近放假的快乐忽然化作放假后浅浅淡淡的失落。

然后我慢慢地去往车站,到达约定的地点和叶金梅汇合,好像两条河流一般。叶金梅比我早到一个半小时,她穿着粉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栗色雪地靴,她笑着迎接我,说,好久不见。我说,你是不是很想我。她说,你变了孔二。我说,变帅了吗。她说,是啊,你又变帅了,照亮了我的眼。

我们住在一家球形的旅馆,从外表看像一个大皮球,内中的各个房间也都如此。好像随时都会滚动出去。我说,这里太独特了。她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旅馆。我们鬼使神差地要了一间房,不过是两张床。躺在床上,两只手交叠在脑后,好像躺在草坪中一样,我们互相聊人生,聊理想。她认为人活在这里是一种错误。我说,那应该怎么做。她说,我也说不上,反正我觉得有问题,当然,也可能是我有问题。我说,你一直很随和。她说,但有时候我也很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有吗。我说,你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来缓解,比如说恋爱,或者运动。当然,这次的旅行也是一种方式。然后我向她说起舍友刘智如同江海一样滔滔不绝的恋爱经历,以及他的负心汉理论。她说,听起来好像有一些道理,似是而非,但中间一环是错误的。我说,的确如此,但现在已经很少讲对错了。尤其是情感。

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我把灯关上,脱去外套,展开被子,渐渐沉入睡眠之中。天还不亮时候,她拉着我的被子说,醒醒吧,我们去看日出。太阳从地平线上一点点地漫上来,风猛烈地荡过来,让万物都染上一层薄凉的色彩,似乎和夕日没有太大差别,让人恍然以为一天将尽。然后光点开始跳动,并不一味是黄色,斑斓五彩的,弥漫在世界。她伸出手,光芒嫁接在她的手上。遥望远处,是长堤、亭台与楼宇,掩映着鸟雀、电线杆与天地。太阳像是被钓上来的鱼一般跃动着尾巴,毫不吝惜将金黄的光点甩出。渐渐地,仿佛是忍耐许久一般,以大笔涂抹的形式将光芒喷薄而出,洒满人间。

我们乘坐公交去了一处景点,有许多古代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壁。我们穿行在其中,每一座建筑都不同于其他,都有自己的风格。我们爬上一座亭台,一共有三层,我们登到最上面,极目远眺,看到天与地的尽头。冷风吹过来,她连说三声,冷,冷,冷。我抱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泛起红晕,她的两只手似乎不知道放在哪里,缩在胸前。我们在风中相拥,“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冷风灌入我们的心中,但心中的炭火愈显炽烈。“迷迷惘惘,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各种空虚,冷冷冷/吹起吹起风里梦”在风中,我们看到梦,万物在我们的身后疾速旋转,而我们静止不动。我们身处太空之中,旋转永无止境。然后她挣开我的怀抱,她说,你抱得太紧了。我们并肩站在高台。

回到旅馆,她一件件解开衣服上的扣子,衣服如同秋天的黄叶一般凋落,绽放出美丽洁白的花苞。她将凹凸有致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体上,我也脱去衣服,抱着她,她的身上有一种自然的馨香。她问我,你的皮肤为什么这么白。而且你的身体也光滑。我说,这可能是天生丽质吧。她笑着锤了我一拳。一会,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总想着地上可以捡到很多宝物。但走遍整个城市,也什么都没有,你觉得有没有。我说,有吧,拾荒者不是一直在捡拾吗,虽然可能是普通的矿泉水瓶,或者纸箱,但那些东西中就蕴藏着真正的宝物。她说,是吗。

在冷风晃荡中,我们互相恋慕着对方的体温。直至夜阑人静时分。关了灯,我们自然放松,很快就睡着了。我梦到我们一直在向前滚动,有东西发出隆隆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球体。我睁开眼,发现我们的房子确实在向前滚动,窗外一片乌黑,风推着球形房子在向前滚动。床底安装了滑轮,故而始终不至于颠倒。她也醒来了,抬头望着窗外,她问,我们的房子被风刮走了吗。我说,看样子是的。她问,会吹去哪里。我说不大知道。我们匆匆穿好衣服,一起走到门口,用力推门。门推开,我们手拉手飘了出去,在风的吹动下,我们如同两张纸片。她说,风为什么这么大。我说听不到。她大声喊,风为什么这么大。我大声说,世界崩坏了。她和我都大笑,风灌进嗓子里,我们一齐咳嗽。我找到一个支点——岩石的一角,我用手抓住,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她说,现在,我们在哪里呢。

我们坐在背着风的地方。听着呼啸的声音,好像是空虚在枭叫,吞吐着世界。世界被席卷进其中,被轧成钢铁。

等到风定了,我们朝旅馆的方向往回走。走回去后,发现旅馆被吹得七零八落。店主蹲坐在门前,他神情忧郁地抽着烟。见了我们,他说,你们回来了。我说,你的宾馆被风吹走了。他说,有时候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我以后要把宾馆盖成三棱柱与六面体形状。你们知道这并不难,只要我的头脑还在。他说,我安排你们去另一个旅馆吧。

我不知道我和她的这段关系叫做什么,恋人或者情人。旅游回来后,我们的联系就变少了,自然而然地,仿佛理应如此。我几次想问一问她的景况,但最终也没有问。我和张伟、刘智、王磊打牌竟夜。张伟拿着牌如同拿着一把扇子,刘智一边打牌一边发消息,王磊将牌抟在一起,随意出牌。我们一边打牌一边喝啤酒,旁边已经有好几个空瓶子了。张伟说,赢了,每次都赢。王磊说,看我的。刘智说,去你的。我们借着酒兴叫喊着。

打着打着,王磊和张伟就睡着了。我对刘智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夜空中的星星如同打铁时候擦出的火花,明灭着。我递给刘智一根烟。我并不经常抽烟,只是作为偶尔的消遣。在寥廓的星空下,我们仿佛两个狼人。我说,刘智,你真是情圣啊。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说,恋爱的关键在于不要动心,如若你动了心,就不容易把握情感的界限,容易走向失衡。这就是我成功之处。我问,你什么时候都不动心吗。他说,基本是这样。我很了解女生,她们有神性也有人性,有母性也有兽性。我始终与她们保持着距离,虽然说我可以拥有那么多女子,但其实没有多少真心知己。他说,你也不必为她们担忧,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

犬吠声、鸡鸣声交织成一片,天快亮了,我们走回宿舍,瘫倒在床上。

有时候我醒来,正值下午,而我以为是新的一天。睡眠衔接了一个又一个日子,同时也泯没了时间的界限。我们顺着时间的河流向前无目的地飘荡,日复一日。

张伟被人打了。我们从床底下抽出砍刀、甩棍和双节棍,去找那人算账。张伟说算了。但我们三个执意要去。对方有六个人,我们一人要打两个人。刘智胡乱地用胳膊甩着棍子,像一个启动后的高速旋转机。我甩动着双节棍,嚯嚯嚯,对方也近不了身。王磊挥舞着砍刀,不时地向砍刀吹着气,好像砍刀很烫一样。我们三人各守一个方向。对方组成一个六边形一样的阵势。我们互相试探着,进退攻防。一个人冲过来,我甩了他一棍,他痛得直叫唤,像是挨打的狗,跳了开来。他们好像面对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一般,感到无从下手。我向两人使了个颜色,我们变换方位,将他们又打了一回。他们号叫向六个方向逃走了。

张伟的胳膊上吊着绷带,脸上也有淤血。他歪着嘴角说,谢谢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但这也许只是开始,我们都知道,在一波三折的小说或电影中。

对方这次来了十个人。刘智最先被打倒在地,他的鼻血流得到处都是,流到甩棍上、衣领上、胸口上,还飞溅到对方的身上。然后是王磊。在混战中,我忽然感到眼前一晕,然后是荧光棒一样的拳脚,我只看得火星四射。醒来已经躺在床上了。我们四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都红红黄黄,衣服上也血迹斑斑,但都没有大碍。

她打电话说,我听说你和人打架了。我问,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她说,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感到一阵慌乱,不由得想有没有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她笑着说,也不是全都知道了。马马虎虎。我说,你在哪里。她说,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我问,哪里。她说,我也不知道,和我们那次来的地方不远。我说,那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找你。

我当即买了票,简单收拾了一回,拿了个背包,赶去车站。车站里人很多,整个车站像一个窜动着的多头怪物。我登上车,火车咔噔咔噔地响了一夜。我辗转反侧,外面的星光撒进来,好像揉碎的花粉。她为什么又去了那里呢,我想,她在旅途结束回来时候,确实有些没精打采,但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去一次,或许是她有什么没有带走的东西,还是另有一些事情,我不得而知。叶金梅,我越想越觉得她并不简单,在那朴实的背后一定有什么在闪着光,好像山的背后沉潜着日光。何以如此呢。快到天明时候我才模模糊糊睡着,等到乘务员换票时候才醒来,但还不大清醒,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我看着窗外,山脉连着山脉,田野环绕田野。

火车又走了一会,进入了郊野,又进入城市。走出车站,忽然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好像来了不止一遍,来过千千万万遍。我给她打电话,第一次没有接。第二次她接起来,我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一个地址,是一家餐馆。

我到达餐馆,她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餐馆里回荡着一首叫做《鹤群》的苏联歌曲: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他们从遥远战争年代飞来,

把声声叫唤送来耳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常常仰望,

默默地思念,望着远方。

疲倦的鹤群飞呀飞在天上,

飞翔在黄昏,暮霭苍茫,

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

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

总会有一天我将随着鹤群,

也飞翔在这黄昏时光。”

歌曲略显伤感,情感很真挚。餐馆的窗栏之类都是木质结构,看来这里的老板品味不俗,或许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穿着黑色卫衣,黑色休闲裤。我说,我觉得我们有好久没见了。她说,是啊,自从回来以后,联系也不多。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我们各自点了一个菜,她点了一个狠辣的菜。我问,你为什么又来这里了。她说,我总觉得这里有一些奥妙,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在回去后,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因此我又回来了。我在附近租了一件房子,边打工边寻找。她喝了一口水。我问,那么,你找到了吗。她摇头说,还没有找到。很多次,都只差一点,但突然中断了,好像沙漠中的河流,突然不见了。再想的时候只得从头再来。我也喝了一口水,水很凉,好像刚从很深的井里打出来的,或者冰块化成的。我问,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她说,这大概就是这里的神奇之处,当我身处这里时候,就会想到很多人正在发生的事,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很好奇,而我也解释不了。你现在想一想,能够想到别人正在做什么吗。随便想一个人。我想了想,从友谊的中心一直向外扩散,我说,是猜吗。她说,就好像能够看到画面一样。我闭目想象,摇头说,好像没有明确的画面,也许有,但很快就消散了,像流水一样,场景也只能依托自己去过的地方构架。她说,我看到的大多是从前没有见过的场景,当我在这里时候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一旦离开就失去了这样的能力。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也不能理解,给我做了脑部CT,也没有什么异样。我说,也许因为你想象力很好。她说,不单是这样。我说,也许问题在球形旅馆。她说,你提醒了我,好久没有去了。一会可以去看一看,或许会有新发现。我们边吃边喝了一些酒,她吃饭时候将辣椒罐中的许多辣椒拌进去。我说,你还是那么喜欢吃辣啊。

夜晚的城市寂静而喧嚣,快乐而悲痛,伟大而渺小,这座城市与其他城市相差不同,都是一系列矛盾的结合体。走在街上,可以以醉汉的步伐,可以用军人的身姿,可以用模特的猫步,或者随便什么,白昼散去的人影依然在夜晚盘旋回荡。也许暗夜里总会隐藏着什么,大家这样想。

我们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车辆如流水一样哗哗流过。我们过了马路,来到从前的球形宾馆。果然,这里改造成了三棱柱旅馆。我们走过去。服务员坐在前台,向我们致以礼节性地微笑。服务员已经换了,服务员往往如同春草一般,今年的和明年的都不一样。店主在吗,我问。服务员问,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她说着带我们去,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声音说,进。是熟悉的声音。店主看到我们,问,你们又来了。我说,你竟然还记得我们呀。他说,那时我的旅馆还是球形,而现在,你们看,已经被我改造成了三棱柱,从外面看多像帐篷。这里的设备也都改进了许多。欢迎你们来这里。金梅说,我们住一晚。店主说,好,我安排你们去最好的房间。他让服务员拿出房卡,选了一张,带我们走上三楼,之后向右走,打开一扇门,插入卡,灯亮了,相较于从前,这里确实更显舒适,空间开阔,可以在地上打好几个滚。一张席梦思大床,两张沙发,办公桌以及上面的电脑,大屏幕投影电视,布局简洁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墙上挂着意蕴悠远的中国画。还有一阵鲜花的香气。整个屋子洁净无瑕。可以播放音乐的马桶,温暖的浴池。以及恰到好处的捕捉外面灯光的角度。他说,相信你们会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们颠倒在床上,一番颠鸾倒凤后,她说,毕竟不同往日了。我说,是有了很多变化,你现在还能够看到别人的境况吗。她说,看得不真切了。我说,那么,这座旅馆或许有某些不同之处,当它和人发生某种联系时,会超越物理定律,而使事情向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她说,到底还是让人难以置信。我说,当然,我也只是假设,实际上,我们远远没有看到问题的核心。当我们追寻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远离。她陷入了无尽的思考之中。这时她虽然离我很近,但似乎离我很远,去到一种我难以触及的虚无之境。比她倒影在窗上的倒影更加难以索解。她的思考使她变得透明。当我夜半醒来,发现她已经不在了。

床头柜上留了一张折好的信,我打开信。上面写着,当你醒来时候,我已经出去了。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想,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虽然我并不大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既然来到这里,似乎总要做些什么,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罢。也许你从旁观者的角度会看得更清楚。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睡意立即消失了,我想了一会,她会去哪里呢,回到自己租的房子吗,或者另有一处空间。我穿好衣服,走入茫茫夜色。穿过几条大街,走入一个小巷,小巷尽头有明亮的光,我走过去,光还在远处,似乎永远走不尽。我又走了一会,渐渐迷失了方向,路灯都相似,店铺的招牌发出红色的冷光,好像冻僵的油污。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街上游荡,还有自行车打着铃铛从我身边经过,车辆快速地驰过。

我问一个路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吗。他问,什么样的,我说,穿得一身黑。他说,路上太多人了,他也不知道。天快要亮了,我回到旅店,问店主和服务员她的去向,店主说,刚才还和我说了一会话。现在在哪里。他说,出去了,好像往右走了。也许她回来过,我回到房间看了看,和我离开时候没有丝毫异样。困意从我体内涌起,我想,也许在这里等她是最好的选择。梦中我来到一个学校一栋楼的走廊,走过一个班级,从后窗户里看到里面坐着几个学生,老师站在后面,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上去介绍自己。一个说,我叫叶金梅,金瓶梅的金和梅。学生们都笑。我喜欢吃大葱和大蒜、洋葱、芥末,还有韭菜。讨厌咖喱。我们全家都喜欢吃辣,如果家里出现老鼠,也是葱味或辣味的老鼠。在大家的笑声中,她又说,我喜欢在树上游泳,喜欢闭着眼睛看书,喜欢捂住耳朵听歌。我推门,怎么也推不动,我又走去前门,前门也打不开,任凭如何敲门,也没有人来应。我用脚踢门,门开了,我走进去,一个人也没有。

有声音在响,是电话声,我醒来,接起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不要带多余的东西,马上到琉璃街16号。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是谁,对方就挂了电话。我打车去了该地。这里略显僻静,往来的人们很少,左右是一些小店铺,商店、水果店、熟食店之类。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对方说在二楼209。这是一栋黄色的楼,什么标识也没有。我上楼,找到209,敲了敲门,一个男子打开门。我看到叶金梅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她见了我,略显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屋内还有好几个壮汉。我问,你们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可以为非作歹的地方。一个指着她说,你的朋友知道得太多了,不太好办呀。我说,你们把她放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一个说,这谁知道呢,我们可不能随便相信别人。我说,她不是别人,你们可以相信她。壮汉说,我们自己人也不会相信的。我问,那你相信你身边的他们吗,他们其实在内心强烈地反对你呢,或者时刻想要把你取代呢。他说,你的说法没有一点说服力,我的人我知道,不用你说。我问,你们的钱财怎么分配,你们的女人归谁,你们谁第一个上去打人。他们面面相觑。

我乘机拿出手机说,有个电话,出去接一下。不许动,壮汉说。我大声喊叫起来,两个人急忙过来捂住我的嘴,用布条把我的嘴塞好,将我也绑在一只椅子上,和她的椅子背靠背。壮汉忽然接了一个电话,说,跟我走,阿强,你留下来看他们。阿强说好的大哥。我扭头看了看叶金梅,她也看着我,我们的手在有限的范围内握了握。阿强说,你们休想耍什么花招,不过料你们也逃不出去。他将双臂挽在胸前,绕着我们走了两圈,然后躺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不久就睡着了。我和金梅互相用手解对方的绳子,我们一点点地磨,手被磨得生疼,绳子终于出现了裂口,我们继续互相磨着,然后又用手揪,终于将手解放出来,而后扔掉口中的布条,解开脚上的绳子,椅子咯咯地响,这时阿强醒来了,我抡起椅子,将他又打昏过去。我们逃了出去。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旅馆。我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她说,这里的很多事情都说不出所以然,也许是事情过于曲折复杂,超出人的想象,我也表达不好。不知道反而更安全,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我说,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等我们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回来也不迟。你有什么要拿的东西吗。她说没什么东西。我们和店主告别,算清房钱,坐火车离开了这里。

火车上,我们互相开着玩笑,笑容映红了我们的脸。但她心中关于离奇事情的秘密使我们逐渐疏离。使得我们每当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都要考虑一番,好像跨越栏杆一样,跌倒之后便产生了畏难情绪。此时我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变化,而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我睡在窄窄的卧铺上,好像睡在一张扑克牌上,听着火车滚滚向前的声音。忽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叶金梅的声音,她忽然问我,你喜欢我吗。

转眼我已经大四了,大家纷纷去各处寻找工作,好像分飞的劳燕一样。我们宿舍只有王磊找到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在一家古籍出版社做了编辑。刘智身边环绕着莺莺燕燕,常常夜不归宿。只有张伟和我一起坐在宿舍里就着油炸花生米喝酒。张伟喝几杯就说一回醉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但很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好像燃着的煤球一样。他一会说,好像全世界只剩我们俩了一样。一会又说,我们都没有找工作。要工作做什么。难道我们都是钻石王老五,或者隔壁老王。悔改吧,地球人,我们都是恐龙吧。什么是酒,唯有杜康,说得好。你啊你,终于出现了。我也喝了许多酒,和他不相上下,但我喝醉了喜欢安安静静地坐着。脑子里想许多事情,一件一件地想一遍,每到这时我就能更清楚地发现事情与事情的矛盾性。张伟还在说着,他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可以和酒杯说话,和椅子打架。我走出宿舍,学校已然发生了很多变化,利用教育局的拨款,学校的基础设施都焕然一新,还新建了一座体育馆。我在操场绕了一圈又一圈,操场里有不多几个人跑步,几个人在锻炼器材上锻炼,还有一些情侣亲吻。我回到宿舍时候,张伟已经睡着了。他一连喊了好几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问,你想干嘛。他不回应,原来是梦话。

我睡在床上,感觉难以入眠。好像回到那一晚火车的卧铺上。那一晚,叶金梅睡在我的铺位旁边,她似乎同样没有睡着,隔不长时间就翻一次身,好像烙饼一样。也许我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是谁都没有说出来。

我感觉整个宿舍,整个学校,整个世界都运行在铁轨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节奏鲜明的声音,一直向前,永远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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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张某,女,25岁.住某县医院.因患乳腺炎手术,术后发热不退,体温在38.5-39.5℃.西医认为是手术后感染,注射各种抗菌素效果不显,后又用"安乃近"发汗退热,然旋退旋升, ...

  • 一叶金骏眉,心的距离!

    红茶金骏眉,不似白茶,更不像熟普,不讲老茶概念.红茶作为全发酵的茶类,内部的许多活 性物质在制茶过程中已经完成了转化.因而,红茶的陈化空间,会比白茶和普洱茶少.哪怕再妥当细致的存茶,在历经多年存茶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