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平视的村庄‖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

尤其在深秋,甚至在比季节更为深邃的时刻里,它们三三两两地割据一方,如同场院里丰收之后的草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它们的坚持的姿态和勇敢的心,像战士一样,捍卫着人间的烟火和喜乐,演绎着人们的婚丧嫁娶,和柴米油盐,亘古不变。

我敬畏这些凭着血液和姓氏建立起来的村庄,这些村庄,是全人类一次集体地、庄重地寻找归宿和根根源的大规模行动的战果。它们在这里,它们在那里,它们在高山之巅,它们在溪水之畔,它们无处不在,它们不所不能。人走到哪里,村庄就出生在哪里。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母亲。

人生可以没有目的,但是,人不会没有来处,因为你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归处。

无数个深秋亦或初冬,我总是心存敬畏,凝视着马关的某一个村庄。

这山峦迭起,沟沟壑壑的村庄里,静藏着永不消逝的焰火。

那些被割去了头颅的粮食,养活了无数的父母和孩童,也养活了无数的飞鸟和蝉虫,夜晚,这些被养活了的生灵,都会回到村庄,或者潜伏在村庄之畔,而成为村庄的一部分。

那些在丰收之后,林立在场院之上,青空之下的草垛,它们安然地矗立在夜晚的村庄里,待到行膳,它们将火从自己的体内取出来,献给灶膛,也献给世人,来完成它们曾经作为粮食的最后一程使命——帮助人们行进在繁衍,生生不息的道路之上。

还有房屋和树木,它们坚定地树立在时刻准备着分娩的土地上,“寸积篝炉炭”,炭火堆在房屋的墙角里,炉火燃烧起来,壶里的水咕咕地叫着,于是,村庄就亮了,于是,村庄就暖了,秋也不凉,冬也就不冷了,而树木,树木都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它们只要看着这人间的红红火火,静待下一个春天便好。

那些在经历了一整天辛苦的疲劳的乡亲们,也偶尔会像个读书人一样,一个人躲在厢房里,看着灯火摇曳,听着朔风过耳,眼中闪烁着岁月流水的光芒,青春如火,引诱着所有的人们,都想穿过年龄这道柴门,再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亦或再能有一次机会,珍惜那不曾拥有的容颜。

还有猫狗,还有牛马,它们本就随性,一到夜晚,便更加地舒展起来,当它们眯着眼睛反刍,打呵欠,亦或玩耍的时候,它们的模样,就成为人类好运的一部分。

皇帝向山涛打听阮籍为何不出来做官,山涛说:“他前生是只蓝孔雀,他喜欢干净。”我想,喜欢干净的阮籍,也必然是喜欢村庄的吧。因为村庄洁净。他曾有言“谁言万事艰,逍遥可终生。”我想这样快意洒脱的人生,在山野,在大海,也必然在村庄吧。

我们的祖先何其智慧啊,他们早就洞察出人类和村庄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村民,村民,乡邻,乡邻,山乡之民,人类是与村庄有个无法割舍的关联。

人们常说,机器时代制造出来的东西是没有灵魂的,比如房屋,比如衣裳,比如毛笔,比如面,而一个村庄,就是一双温热的手,就是一个充满了精气神的,一个充满了原始工匠精神的,一个充满了活力和生命的性灵之所。村庄里有不去妆点容颜的母亲,村庄里有汗流浃背的父亲,村庄里有手摇车,村庄里有布衣布鞋,村庄里有农人们一个一个精心码起来的柴草垛。

在村庄里,最早的房屋,是用胡基垒起来的,胡基是土质、手工的,这样的土质的手工的材料垒筑起来的房屋,冬暖夏凉,矗立百年而不崩塌。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着气场的生命之源,“真气弥漫,而万物生息”。那生长在人们的房屋周围的农人们亲手栽种的蔬果,亦或蔓生在地埂上的野珍,西边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去采摘了,东边的释迦牟尼,老子去采摘了,接着,孔子也去了,屈原也去了。

这个村庄,可以是马关的一个村庄,也可以是穰城的梁庄,也可以是康德的柯尼斯堡。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这些遍布在我眼前的,容身在苍茫的大地上的沟沟壑壑里的村庄,以及遍布于世界各地的,样貌迥异灵魂却都有灵气的村庄。

“两只黄鹂鸣翠柳”,当这两只只一纵身,便早已迅疾而优雅地飞过烟柳之幕的黄鹂,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这一句不朽的诗句的时候,它们的生命,早已湮没在或许真的存在着六道轮回的死而又生,生而又死的大循环之中。

后来,它们,又变身成了什么呢?它们所变成的,有可能是屋前道旁那株在春天里冒出无数个花骨朵儿的榆钱树,雨滴们欢喜地聚在枝头;它们也有可能变成了堂前檐下那一双轻灵的燕子,兆示着祥和,也意味着恩爱;也或许会变成一对情侣吧,这一对情侣,在春日的花骨朵儿还没尽绽的光阴的明亮里,采摘一大束狗尾巴草,飞奔在田野里,亦或在村庄的一个土阶前羞涩痴迷,眼光婉转,明眸善睐。

这些美好的,神奇的,亦或庸常的事情,都只存在在村庄里。在这样的发生着这些神奇亦或庸常的事情的村庄里,花儿睡醒了长夜,鸟儿叫醒了天空,一场又一场春雨,细碎地飘洒在质朴的泥土之上,还有孩童,还有青草,还有藏在草叶下弹跳的蝉虫,它们无一不与村庄在亲昵。

那些远走他乡的人们,在心灵的最柔软,最深邃处,是不及草木的,这些生长在村庄的房屋的、侧畔的、道旁的,亦或围绕丛生在村庄周围的卑微的生命,它们在细腻的感觉上,是欢悦而满足的,因为它们没有离开自己的母亲,因为它们没有离开自己的儿女,正因为这样,它们也就还保持着最本真最安宁的自己。

而游子呢?不管人在江湖的他们,是终日里锦衣玉食,还是白水清汤,他们的内心里都是充满着焦虑、不安、胆怯和思念的,情绪也好,感情也罢,当它们的基调不是欢喜,便毫无疑问是忧愁忧郁了,是啊,这绵长的如同蚕丝一般的乡愁,是一个一个又一个游子,怎么也无法解开的心结,是一场永远也无法治愈的心病。

除非,他们再一次回到那生他养他,样貌灰土的村庄里。这灰土里有热炕,这灰土里有山花,这灰土里有童年,这灰土里有亲恩,这灰土有安心。心安是归处啊,心安是归处。不管我们走开了多远,多久,当我们的灵魂行将找寻那来时的途路,我们无一例外所渴望和思念的,必然是村庄。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这些质朴的如同布衣布鞋一样的,灰色土质的村庄。

一个叫董永的男子,带着他的孩童在蒹葭苍苍的河岸边玩耍,他的孩童在拨拉泥土的时候,拨拉出来一条蚯蚓,看着那软软的身体,这孩童忙将指头缩了回来。

“爹,它咬人吗?”

“爹,它有娘亲吗?”

“爹,它为什么住在土里?”

这孩童连连发问。

年轻的董永蹲下来告诉自己的孩儿:“蚯蚓和人一样,是有自己的娘亲的,泥土就是它们的家。”

我不知道这稚嫩的孩童听懂没有,唯有泥土和娘亲,才能滋生出生命,而在村庄,在遍布在这个伟大星球表面的无数个村庄里,无一例外地,都存在这泥土,也都存在这母亲,无数的泥土,和无数的母亲。我很荣幸,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得到了这样了一个机会,也修炼了这样一颗心,得以懂得了村庄隆重的要义,和它们的生命的伟大和厚重之所在。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这些虽然从地理上,是矮在我的脚下的、貌似是我在鸟瞰着的这些村庄。我仰视它们,我敬畏它们。

葡萄藤儿长叶了,这浑身长满长须的家伙,像淘气的猴儿,顺着屋檐只管爬,毫不犹疑也无所畏惧,生命总是因为无所畏惧而所向披靡。

在村庄里,一年四季手上都沾满了泥土的乡亲们知不知道呢?马奶子葡萄,它其实有个非常非常好听,也非常非常洋气的名字——摩尔多瓦,这淘气的植物的家乡,远在罗马尼亚,罗马尼亚,它在哪儿呢?管它呢?我只热爱我的村庄,我只热爱我的生长着就如同这可爱的浑身长满了藤蔓的马奶子葡萄的村庄,以及三三两两矗立在村庄里,无处不在的庭院。

“庭院深深深几许”,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这些遍布在中国,也遍布在外国的大地上的沟沟壑壑里的充满着古典的,原始的,宁静的,祥和的生命力的村庄。

这村庄里,怎么会没有动人的故事呢?

自《诗经》始,那美人贻我的彤管,它们在年年秋雨落,西风飒飒之际,就如同士兵一样,齐刷刷地生长在村庄里;《上山采蘼芜》之后,那不幸的妇人,便巧不巧下山逢了故夫;《陌上桑》里,那楚楚动人的秦女罗敷,也生长在村庄里。直至几千年后的今天,那千千万万的村庄里,依旧在发生着一切爱恨情仇,婚丧嫁娶的充满着悲喜离合的故事。

及待雪至,天地洁白,于是,那矗立在青空下的村庄,便又会是另一番盛大而从容的模样了。

我早已记不清,是谁给我说:“九九归一,九是皇家数字,是人间最大的数字”的呢?

雪,一片雪,两片雪,……,及至第九片雪来时,全部的雪,就都到齐了人间吧。

白雪降临的时候,我想,天地和人心,一定会更干净了,因为,这个时候,漂泊在外的人们,也都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村庄里的吧。面对着自己的来处和归处的灵魂,人们的心,也必定是真诚和欢喜的,是最天然和最本真的样子了。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我尤其无法平视当白雪纷纷降临时候的这些人间的村庄。

我想,一个人一生中,埋藏在他的身体和心灵里的热情和焰火,会越来越少,而累积在他心里和头顶的白雪,一定会随着阅历渐深、年岁渐老,直至病痛和衰老将他生生逼近死亡而越来越重吧。

沧海一粟,生命只是一场旅行,既有来,就有去,没有谁的生命,会有始而无终。我们每一个人,会像秋天的每一片或大或小的落叶一样,终将化为尘土,也终将回到最初的村庄,亦或在怎么也回不去的时候,而远远地遥望这那个只属于自己的村庄。

冬天还没有来,我早已准备好了上好的白茶,我要在第一场白雪纷纷降临的时候,带着它们,回到我的村庄里去。我要和我的亲人们一起,围坐在燃烧着红彤彤的炉火的村庄里的房屋里“雪水煮茶”,风雅是妙玉的事,风雅是梁实秋的事,当房屋顶上,青空之下,那一缕细烟袅袅升起时候,那份安宁,那份踏实,那份醇厚,那份灵魂的暖和热,是属于我,和我的亲人们的,也是属于我的亲爱的村庄的。

我无法平视这些村庄,就像我的眼睛,无法平视我的心,我的心对于村庄的怀念和热爱。

我深知,我的村庄正在渐渐变空,也许终有一日,晴空空之下,黄土之上的我的亲爱的村庄上空,再也无炊烟升起,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生命,也早已停止了在这人间的行走吧。

生命是一场雪,一个村庄,也是一场雪,它们也有它们如同人一般的宿命,有谁的生命,是只会来了不去?

在这深秋的夜里,我多么孤单,和我一样孤单的,还有我那一日一日里,人去屋空的无数个村庄。

闭上眼睛,在这宇宙的浩渺和时光的流转里,我仿佛听见是谁的母亲,就在那村庄里,探着身子,趴在矮墙的缺口处,对着晴空,脆生生喊了一声:“娃娃,吃饭了……”

往期精读:

再致清水河

我所看见的风

致春天

十九片窦小四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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