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川拍雪

2020年第一场雪——11月20日午后星星点点飘落，那日天气并不寒冷，雪片儿很轻，绒绒地酥酥地落地即融，我冒着雪绒花参加完市文化馆举办的摄影培训就急匆匆驱车回正宁老家，正是怕雪会落多，怕大雪封路将行程阻隔。

周五傍晚出城车辆很多，沿西环路过高速十字不久即遇上一场车祸，一时大塞车，我同旁边边的车辆一样匆匆调转车头，过彩虹桥上了G244国道，逃离了夹塞，车流却依然密集，无法提速自不用说，出城的车很多，进城的也很多，雪花也如车流般开始加塞，过了宁县，飞舞的雪花早不再是零星儿碎片，开始恣意起来，纷纷扬扬浓积起来，下雪的场景已不像初雪的模样，而更多些深冬的意象，似乎是蓄谋已久的倾洒，是尽情尽意的倒落。

夜色愈重，大雪愈猛，车过平子镇，路面的能见度已很低，狂沙倾泻飞瀑流川般的雪幕飘舞，一度与车窗雨刷争挤跑道，车灯再也照不透那白茫茫的混浊，视角越来越短，观察路况已非常吃力，虽然路上行车越来越少，许多大车已抛锚，闪着警示灯停在道边避雪，但行程确实变得艰难了，地上的雪消融变缓，车轮下有了些阻滞顺滑，地表温度自然是降了不少，道边偶见急停或转弯的车辆惊悚飘移，我的手心开始吃紧，车速降止不足二十码，仍不敢有半点马虎，只是心底里也多少有了些欣慰，预测到可以拍罗川古城的雪景了，补齐罗川四季组图已近在咫尺。

罗川是旧正宁县城，拥有一千五百多年建城历史，拥有着无数历史典故与诗画传说，而今天的山河镇成为正宁县城尚不足百年，与罗川深厚的文化底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即使罗川沦落为山野小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片瓦无存，罗川依然是罗川，罗川的精神不死，罗川的灵魂不灭，罗川依然是一部读不完的传奇绕。

我很小时就浸润在罗川的故事里成长，罗川的故事装得下几箩筐，爷爷坐在土炕头一次又一次的道说七世祖巩帝疆在罗川街头“鸣锣争贡”的传说；父亲则会在夜里把我搂在胳膊弯，一段又一段道说“景清赶城隍”、“罗川城不能开北门”，道说他在罗川读书时的同窗轶事；那时候我还没到过川，却知道罗川有琴山，有泰山，有药王山和北华山，知道罗川的每座山头都有典故，罗川的河滩里有一滩的传说，我在罗川的故事里长大，对罗川总倍感神奇。

我老家在罗川之南，是永和镇一个名叫安兴的村庄，确切点说，我小时候是生活在安兴“城里头”的，安兴的古城曾有多座，“城里头”的北城是我记忆里保存最为完好的城墙，纵跨要隘，把控着小小残塬头与外界的通道，关于小城的传说，我曾在《安兴故城》里做过详细叙说，但关于罗川，关于旧县城的历史典故，我却一直不敢落笔，太丰富太厚重了，我总不知道从何开篇，怎么才能描绘出神奇的罗川，我始终未能找到描绘罗川的机巧和能力。

罗川的厚重根植于土，渗透于正宁两塬一川的生命与物种，这种厚重深深植入祖辈的骨髓，汩汩流入这方厚土上涌动的血脉，潜移默化进我的心脏，把那份与生俱来的乡土情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我喜欢罗川这座早已落寞的小城（或说是小村，罗川乡2005年撤乡为村），不仅仅缘于众多的罗川传说沐浴进我的生命，更缘于罗川不同于故乡旱塬的小清新，是我视野里最近的家乡风情。

有了相机后每过罗川，我总会停下来拍两张，留存岁月四季，捕捉罗川的痕迹。从2006年始，我拍了不少的罗川照片，拍罗川街头的行人，拍罗川川野里的稼禾菜畦，拍罗川的石碑坊和铁旗杆，也站在211国道的坡头拍罗川的全貌。2010年前后，在市移动公司从事网络维护工作期间，我踩着一部电动车出入于市区各移动代办点，两年里丢失了三个笔记本，丢失了许多珍贵的图片资料，但罗川的春、夏、秋景我依然储存了许多，唯独没有罗川的冬景（确切说是没有罗川的雪景），我很希望拍到漫川白雪，不需要唯余莽莽，只需要层次分明，世界像万花筒，春夏秋冬是草木四季，是岁月的明镜，那种天寒白屋贫的层次，或许如父亲的霜颜，却更深包罗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蕴藏着爱的深重。

2018年春节我在老家，有一天突然下雪，我匆匆背了相机赶往罗川坡头，我找到了我常拍罗川的坡畔畔，看到的却是毫无雪影，川地里远比塬区温暖，雪落无声，入川无踪，罗川恬静地未保留一丝积白，甚至孤寂的没有一丝儿风声，我失落落地无功而返，徒存了那种“来时怀抱火，去时背背冰”的落寞心情。

去年冬天回家，侄儿结婚的次日故乡正迎来一场雪，但那正是我踩雪舞携妻儿匆匆南下的行程，孩子们去看望姥姥盼了一冬，妻子为回乡省亲盼了三年，我不能自私的为一张照片煞了她们的憧憬。

年节后匆匆返回老家，正逢新冠疫情，出村的通道封锁，人人谈疾色变，我都不记得这期间下过几场雪，只是罗川拍雪的心思早杳然无踪。

一年岁月如水，秋去冬来，又遇雪临寒冬。21日上午，我没有开车，在正宁南二环路口挡了辆顺风车，坐至小寺头路口下车，开始了我徒步拍雪的旅程。“要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徒步是真正的融入，更能随时发现最好的风景，但我一下车就有些懵了，小寺口路口花圃里一束雪中干花枯而不萎，花枝笔挺与雪争艳，我想拍录它，却发现了自己马大哈的荒唐——SD卡忘在笔记本上未曾携带，带无储存卡的相机与未带相机并无区别，看着雪中旷野，恰似看着一潭雀跃的鱼儿未带鱼杆，只能“徒有羡鱼情”。

愣怔片刻，突然想起《牛苑》杂志主编姚牛老师是北堡子村人，其家就在附近，于是匆忙给姚老师打电话求助，姚老师带着他的相机很快赶来让我取卡，我却发现姚老师的相机是索尼品牌，用的卡是索尼记忆棒而非SD卡，所以又一起返回北堡子村另找了一张SD卡，随后姚老师坚持开车把我送到了罗川北坡畔方才自返。

气温并没有完全降下来，夜晚的大雪并未留下许多，积白只在塬区的旷野，柏油路依然乌黑润泽，川道的远景里鲜有积白，山颠的积雪也是依偎在背阴湿地，梯田上层层白雪消融的像一道道卧眉，我漫行于山道，极力搜寻期冀的光影对比，雪的占比不足一半，背阴雪地和树枝上的挂白虽多，却鲜有那种扑簌簌落地的洒落，道边树枝头雪团消融的声音是铮铮的金属声，铁护栏上成片掉落的是软绵绵的“扑腾”一声，这时已是十点多，气温正回暖，雪儿的声音远没有野鸡展翅滑过的惊动更有感觉，而我的相机又没有长焦镜头，不俱备拍鸟的资本，所以一路只能拍拍残绿，拍拍熟的不能再熟的山头。

罗川北坡长度不足五公里，走起来却特别漫长，很久不走长路了，那种与融雪赛跑的心境更加深了我的急迫，这时候就有些感念于姚老师坚持送我到坡头上的深意。回味起姚老师那句“二里河滩七里坡，上了塬还有十里多，路长着呢”！就觉得自己真的还不够成熟，只是想到正宁二中（1948年建校，现改为罗川九年制义务小学）未撤办之前，南北二塬数个乡镇无数学子都曾周而复始的行走在这条漫长的山道上，就觉得应该好好走走这段正宁先民数千年爬涉过的山路，重温故人的艰辛，自然会欣慰于时代的丰硕。

时代交通越来越便捷，人们步行赶路的生活也越来越少，正如某朋友说，他开着桥车到健身房去跑步，跑的满头大汗，其实偶尔走走长路也是一种历练，只是现代人越来越怕吃苦，时代把人们宠惯的越来越矫情，我很明白这些道理，但行到半坡还是有些不耐了，拦了辆便车，让司机把我拉到了南坡，我怕再拖一会儿到南坡，北坡尚存的雪眉会雪骸无存，但从南坡北望，北山梯田的雪依然没有了雪野的感觉，南坡的雪一样已融化的所剩无几，又是一次令人失望的拍雪。

回家途中所幸拦到了西峰发永和的客车，透过车窗看着残绿依存，冬意尚浅的罗川川峁，突然就想到动画片中灰太郎那句很经典的结束语——我还会回来的！

老辈人依经验常说：“白雨连三场”，2020年冬天的这场雪也来了个白雪连三场，更饶有意味的是这连三场白雪总雪落黄昏，而且雪势不分伯仲，都急促纷扬，都从容不迫，一落起来就是鹅毛大雪，不是地油子（霰），不星星点点，犹豫不决。

22日早饭后，我看到家门前村道上的雪并未融化，屋顶田园处处积白，就猜想经过连续两日的降温，罗川总该有积雪了吧，于是我再次前往罗川拍雪。

我借了大哥的电动车，穿了羽绒服戴了帽子，背着相机小心翼翼的踏上村道，路面上的积雪碾压成冰，非常湿滑，出村口却发现柏油路上已消融的无有积白，偶有断断续续的冰辙，也只是一溜儿一溜儿的，我的手套有点薄，寒气却特别刺骨，一度给人手指针剌般的痛感，让人不得不走走停停，时不时把手缩进衣兜里回暖一刻再继续前行，这时候我一度回忆起童年，回忆起童年雪季雪湿的棉布鞋和冻得像青萝卜般溃疡的双脚，也从内心里感动于真正赶上好时代了，觉得现在孩子们真是太幸福了。

四、五公里路吧，因为冷而变得漫长，赶到罗川坡头，望尽东川望西川，罗川依旧，与先一日并无多少异样，尽管我的脚下枯草地里积雪盈尺，但罗川古城的前后左右却看不到一丝而积白，仅仅十里坡，把川与塬的区别标示的泾渭分明，我一度猜想到雪是被冻僵在塬上，再美的舞姿都下不了罗川坡，我觉得雪是比我还懒的家伙，让我在这剌骨的寒冷里再次望雪兴叹。

前面我已说明，这是连三场的降雪，也就有我二拍罗川雪的当日黄昏，我正在父亲的土炕上听几位串门的老人叙说罗川故事时，窗外又再一次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但这阵儿，我真有些失望了，我甚至心底里多了些怅惘，我猜想这场雪或许仍然会被挂在罗川坡头的塬畔而飘不进罗川古城，我猜想罗川的半空有一股强有力的暖意在顶撞着酥软的白雪。

次日上午，我背起行包准备回城，看到门前的水泥路面已开始消融，就更感到罗川拍雪的不可能，沿村道走出路口，却发现大道上有些异样了，南罗路的柏油路面完全不同于先一日的清爽，而是真的结冰了，满路的冰，因为结冰的路面，路上已看不到车，无行人，无飞鸟，我一时怀疑回城已不可能，打电话垂询，得知客运的班车都停了。

在路边踌蹰了一阵我决定回村，但就在这时候，却突然发现自东面开来了一辆面包车，我招了招手，面包车竟然停了下来，车上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妇，司机答应带我一程，上车后一聊，结果更令人欣慰，司机竟然答应带我去罗川坡头拍雪。

经了解，送我的司机是附近的旬邑县底庙镇人，女人喜欢玩抖音，所以他们或许也是雪天游玩，我去拍罗川，他们也愿意去坡头发点儿山川视频，所以拍雪就成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只是路况并不好，面包车又没有挂防滑链，所以也开的很慢。

在烟村村道的尽头——下坡道的第一个拐弯，一辆白色轿车侧翻于道旁，所幸司机是平安的，我们猜想着轿车急驶的速度，猜想着遇急弯司机刹车急转的瞬间，同时欣慰地发现，塬面上道路结冰，坡道上却柏油乌黑，毫无雪迹，是川区真的温暖？还是养护工在雪道上洒了盐？不得而知，就这么不长的一段路，罗川坡道确实是洁净安全的。更令我欣慰的惊喜是，罗川有雪了！

罗川的川道，四面的山川，在雪色的辉映中沦陷于灰度意境，像一幅经年的老照片，裸露出岁月的厚重，我喜不自禁，冲到塬畔的雪域里一阵狂拍，内心充满了激情，连野心也一度蓬勃起来，我突然很想有个广角镜头，觉得鱼眼头或许更出彩，我甚至还想有个长焦，把古城街头的石碑坊拍的近一点，清晰一点，把那块拆除待建的“伤疤区”也拍出来，拍拍街道上走过的漠糊的人影，拍拍路上奔跑过的小狗，远有远的随意，远有远的角度和个性，让照片的灰度融尽生活气息一定会很美。

拍到了，我终于拍到罗川的雪了，我拍到雪中的罗川了，这种心情让我一时感到满足，毕竟，我的一个心事了了，一个梦圆了，这时候我都不在乎拍的好与不好了，本就不是专业的摄影师，拍照对我只是个玩儿，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玩童，鄙薄于自己的玩性，甚至突然回想到自己童年不曾拥有过象样的玩具，后来在深圳打工时把玩具厂里大大小小的玩具都玩遍的心境，我一时哑然失笑了，觉得这笑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毕竟人一生是有限的，每一次达到目的，都是场圆梦。

拍完照片，我拦了一辆顺车，是甜永高速罗川工地上的，司机把我拉到了罗川，在街头又拍了些照片，然后在街口拦住一辆上塬的车，司机是送人去咸阳机场返回来的，正好要回县城，他说从前一天晚上被拦下高速，一路走走停停，在312国道上行了一夜，到罗川已近中午，说拉我是怕自己打瞌睡，想找个人说话，所以开始口气极为生硬，但聊起来了也很随和，把我拉到县城，像工程上的那辆车司机一样，拒绝了收我车费，这让我感到小确幸，感到很温馨，不只是因为我没有付车费，而是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真诚，有人愿意无偿帮助别人，尤其雪路上的行人，这是真的雪中送炭，是经济时代坚守的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