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八章

一晃,第七个年头来到了。就在前一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四人帮”被打倒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若干年后人们才得知,1978年,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十八户农民秘密包产到户,把生产队的田地分给了个人,搞起了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所谓的“大包干”),迈出了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第一步,从而突破了“一大二公”、“大锅饭”的旧有体制,我国农村出现了新的气象。但在1977年,农村面貌还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王村还是那样,王静江依然是北队队长,王凯照旧在当着他的会计。

肖挺和英梅的插队生涯仍在继续,岁月改变的是他们的年龄,两人都已经是二十六岁了。七年来,他俩的友情已到了十分亲密的程度,感情有了厚重的铺垫,他们相互鼓舞和激励,度过了七年的共同插队生活。七年的生活漫长而又艰难,他们无怨无悔,携手前行,保持了纯正的友谊,体现了率真的品格。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感情也一定会有所变化。实际上在当时,插队落户是一个概念,真正在那块土地上扎根安家过上一辈子又是一个概念,除了个别现象之外,两个概念并没有起到什么交织和融通的作用。也正是因为在插队落户这个特定的环境里,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思想,在他俩的身上至今还没有反映出来,他们也不曾细细考虑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去过。感情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感受,有时却又是难以捉摸的,在适当的时候,两人应该会自然地向对方敞开心扉,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庄稼需要肥料,北队三百多亩田地,肥料用量很大,光靠队上向村民收集远远不够,必须向外扩展,才能填充用量的缺口。七十年代时,省城许多公厕缺乏统一管理,大都纳入了郊区生产队的承包,那和多年以后各类承包的性质有所不同。当时的所谓公厕承包,也就是公厕的粪便归生产队,生产队则负责把公厕内外的卫生搞好,仅此而已。当然,这样的承包也是要走门路的,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远近的生产队都想在城里搞承包,如能在省城人口密集的地段承包一个公厕,队里的肥料就不用发愁了。王村北队在省城就承包了一个地形很不错的公厕,那是王静江队长施展了浑身解数,经多方奔走才搞定的。厕所在工人文化宫对面的一片民居中,那一带的房屋很多,人口集中,是个十分理想的地域。承包厕所,生产队必须派人长期驻守,有谁能耐得住那份寂寞呢?王静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王三叔。可怜王三叔是单身一人,他由此而成了队上长驻那里的“全权代表”,一待就是好几年。北队运粪的船只每月都要在省城和王村之间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地跑上好几个来回,真正做到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过去七年中,不知是什么缘故,静江队长从未派肖挺去搞船运粪,运粪的差事给庆旺和二娃等一干年轻人包干了,身为会计的王凯以前也曾跑过许多次。不过这一回,静江队长来找肖挺了,问他:“你愿意去省城运粪吗?”

肖挺有些不解,他反问道:“这么多年来,搞船运粪不都是庆旺二娃他们在干嘛,王叔,这回你咋想起我来了?”

王静江说:“我都记着哩,这些年来,你除了两次在省城坐火车去上海探亲,从来就没有特地去过省城看看,借着此次运粪的机会,在城里转一转,也算是熟悉一下咱们的省城吧。”

前两年,肖挺在短距离里搞过几次船,对背纤和撑篙并不陌生,他想了想说:“也好,我听说工人文化宫一带是省城挺热闹的地方,正好去看看。”

船老大除外,搞船运粪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完成,肖挺的搭档是庆旺,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他们就上船了。

运粪的船是艘带帆的木船,装载量约是水泥船的五倍左右,倘若是顺风,纵然是上水,张开船帆,六七十里水路,半天时间也就到省城了。不巧的是当天刮的是西北风,是顶风逆水而行。船只没有动力装置,借不到风力,就全靠人力背纤了。船老大五十岁上下,是个大高个,他掌舵,自然不可能去背纤,背纤的活只有靠庆旺和肖挺两个人干了。虽说是空载,但是挺大的一艘木船,逆风逆浪行舟,纤可不是好背的,费力不说,路还不好走。河边是堤岸,没有专用的纤道,只能按着地形去走了。那是个什么地形呢?有时候堤岸下边就是河面,不能立足,只得走在堤岸上,站在高处,难以发力不说,不定哪一段就出现了树木和房屋,如此还得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去了,要找地方上船,用竹篙撑过那一段,再上岸行走。有时候河边出现了一长溜河岸滩地,很适合背纤,发力走上一段路,正走的顺畅,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条岔河,于是又要登船。两河交界之处水很深,竹篙插不到河底,两个人就只好俯身在船沿上,两腿伸直,象趴在地上射击的士兵,一人拿着一把木锨,拼命划水。船行极慢,像条蚯蚓在蠕动,五六十米的河口要费去近十来分钟。

船老大固定了一下舵,悠悠地起炉、生火、做饭,而后嘴里叼着根廉价的“铁桥”牌纸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人忙上忙下的折腾。庆旺和肖挺对此无可奈何,那是分工上的不同,船老大掌握航向,他们两人负责船只行驶,既然分工明确,再苦再累,两人也得咬着牙齿坚持干下去,说不得半点的怨言。背纤和背田看似如出一辙,都是肩上套根背带,弯腰躬背地发力前行,其实是大有区别的。背田的快慢节奏由背田人自己掌控,犁头始终在朝前行走,没有一股向后的力量,停住脚步,犁头不会倒退,遇到拐弯抹角的地方,犁头或许会露出地面调整方向或位置,大伙还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背纤不行,背纤的人一个劲地前行,劲道丝毫不能松懈,船在逆流中前行,你一松劲,船就往后退,不存在滞留的状况,是典型的“不进则退”,凭的是死力气,能耐再大也没辙。两人累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静江队长七年来不派肖挺搞船,看来有这方面的因素,他十八般农活玩的再溜,毕竟还是个知识青年嘛。

搞船要碰运气,运气好,顺风顺水,船帆一张,船就像条鱼似地在水面上轻快滑行,船老大聚精会神的掌舵,其他人则坐在船上悠闲地观景、哼小曲,别提有多自在。运气不好如这一回,顶风逆水,就只好彻底死了随波逐流玩舒坦的心,咬着牙齿一步一步地朝前挣扎吧。过了不长时间,背不了纤了,于是两人又上船去撑篙了,一篙下去,竹篙只露出水面一小截。他俩的腰弯得比背纤更低,身体扯得很平,上身比船帮高不了多少,在岸上看,好似趴在船沿上,翘起臀部,胸口顶着竹篙,用力蹬脚,朝船后一点点挪动,船就一点点朝前移动。撑到船后,赶紧拔篙,急急走到船前,竹篙往水里一插,又重复了刚才那弯腰撅屁股的动作,周而复始地来回循环。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午两点钟,满打满算,此时顶多走了一半的路,船到了一个洼处,船老大说“不走了,吃饭了”。于是三个人把船拢好,他们抄起河水洗了洗手,在野外吃起饭来。

连吃饭带休息也就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船重新启航了。还是前半晌那些动作,还是前半晌那般速度,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钟左右,船才到了目的地。

好家伙,这一天把他俩累的够呛,躺在船舱里,近一个小时都直不起身。

十点过后,庆旺带着肖挺从泊船处到公厕走了一个来回,说是要熟悉一下路径。肖挺这才清楚,船泊之处这段绵河,是在省城东面一带,属东门区域,离火车站不远。曾作为三国时魏军瞭望台的高地就在附近,附近还有个省城最大的公园,据说魏军大将张辽的墓地就在公园里。船系泊在堤岸下,本地人称堤岸为“坎子”,高出河面六七米,上了坎子是一条大马路,沿马路往东面走六七百米就到了火车站。马路对面是居民区,房屋密密匝匝,在两条巷子中曲曲弯弯地穿行约二三百米才能到厕所。认完了路,作了简单介绍,庆旺说:“凌晨两点钟就要起来挑粪,咱们抓紧休息吧,还能睡上三个多小时。”

肖挺问他:“干嘛那么早起来?”

庆旺说:“刚才你已经看到,挑粪要经过两条小巷,现今天气转暖,白天家家开门,粪臭刺鼻,早干早收工,减少点影响。”

“原来如此。” 肖挺这才明白了,他说:“对,尽量减少扰民,咱们这就休息。”

充满怪异气味的能够睡觉的船舱,是在船的最后面,上宽下窄,底面横向宽度顶多一米多一点,空间狭小,三个人挤成一堆,身贴身挨着,翻身非常困难。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船老大,夹在中间侧躺着,背对着肖挺,身体弯的像大虾,把他给生生地挤到了船板边。他身体笔直,不能动弹,连腿都不能弯曲,难受极了。他暗暗使劲挤压船老大,但船老大的身体如石头生根般坚固,纹丝不动。他大声打鼾,鼾声有时从嘴巴里出来,有时从鼻孔里出来,有时同时从两处往外冒,气势迅猛,令人掩耳不及。有时一口气又好似回不上来了,气如游丝,像是随时就会发生不测,能把人吓得半死。鼾声杂七杂八,轻重不一,轻时如唏嘘,重时如滚雷,附带着还有种“齁、齁”的怪声,弄得肖挺是一分钟也甭想睡着。奇怪的是庆旺倒睡的很熟,虽然他在另一边也翻不了身,他也打鼾,鼾声不大,被船老大的鼾声完全给盖住了。他能睡着,应该是跑船次数多,习以为常了。

不愧是船老大,时间掌握的绝对到位,别看他睡意浓浓,刚到两点,他就醒了,他推搡着肖挺和庆旺,大声囔囔道:“起来,起来,睡啥懒觉,你俩小子该去干活了。”

肖挺爬上舱面一看,天空有些阴沉,月亮不见了踪影,仅有绵河流水轻拍船身的声响,城市一片寂静。马路两边的灯光泛着暗淡的光亮,在黑暗中,犹如两排黄色的花朵,柔和的花朵显得有气无力。

两人挑着粪桶,爬上坎子穿过马路,走进了小巷。小巷里的灯光不仅越发暗淡,还很稀落,明暗不定,令人心悬。巷子两边,家家房门紧闭,户户悄然无声,显得宁静而有些怪异,胆小的人此时都不敢在此行走。来到公厕,有个闹肚子的男人解完手正从厕所里走出来,手里一边系着裤子,嘴里一边咕哝着:“咱跑肚没辙,乡下人脑子邪乎,半夜三更不睡觉,起来玩挑粪,两神经病。” 两人只当没听见,与他擦肩而过。

王三叔在厕所边上搭着的窝棚里睡觉,庆旺上前拍门把他给叫醒了。他揉着眼睛开门,肖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着他了,便向他打着招呼说:“王三叔,你好,打扰你了。”

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这才看清是肖挺,忙问他:“娃子,你咋来了?”

庆旺紧赶着说:“咋来了?跑船挑粪来了呗。得了,王三叔,时间不早了,你也别多问了,咱们还是抓紧干活吧。”

王三叔应声着,从窝棚里拿出一柄大粪勺,把他俩领到厕所后面,掀开坑盖,舀粪装桶。满满一坑粪,庆旺说有七八十担,估计两人要挑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能结束。

一担粪有一百三四十斤重,他俩挑着担,穿行在小巷之中。来到了坎子上,下坎的路是泥土路,必须側身小心翼翼地下去,走过跳板,再把粪倒在船舱里。一次次前往,一次次回返,天亮时,两人已挑了十几个来回。

小巷人家先先后后都开了门,巷子很窄,两米来宽左右,粪臭味很难散发出去,两条巷子里臭气冲天。居民中有人低声谩骂,有人掩鼻关门,大多数人却只是朝他俩看着,不发一言,脸上神情非常冷漠。靠近马路边的小巷口外,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新造不久,两层楼房,带阳台,房前没有院子,前面一块空地较宽敞,连到了进巷子的小路上,有个老奶奶正在清扫空地,她一边扫地,一边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为了尽快收工,肖挺和庆旺也不吃早中饭,连续干活。在无数次的来回中,肖挺看到了人们的白眼,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粪味固然使居民们不快,运粪却又是生产队的活计,必须完成,要做到对人们毫无影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和庆旺两人也是两难。他在生产队里干活,不遭人歧视,可是在这里,他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周围人们的冷眼相待,这使他的心情十分沮丧。静江队长七年来不让他来省城运粪是有道理的,看来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他现在只想着两点,一是希望居民们多多给予谅解,二是希望能够快些收工。他和庆旺一鼓作气地来回穿梭,不敢休息片刻。

今天是阴天,天空笼罩着厚厚的云层,始终不见阳光,时不时地还飘来一些雨丝,好在也始终没有正式下雨,不影响干活。天气不好,人的心情也不好,两人平时话蛮多,此时却不说一句话,急急的脚步,匆匆的穿行,他俩的愿望一致,都想早点收工,早点结束。

从凌晨两点钟到现在,中间不吃不喝,加上昨日一整天搞船,晚上一分钟也没睡着,纵然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肖挺体质不错,正是二十多岁的当打之年,到了这会儿,也是浑身疲乏,难以支撑。中午十二点钟一过,他就觉得不对劲,走起路来脚下有点儿发飘,身上似乎在冒虚汗。他看看庆旺,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庆旺比他大八九岁,骨骼粗壮,力气之大是北队出了名的,与他相比,他即钦佩又惭愧,自己确实是稍逊一头。庆旺说最迟下午两点钟能干完,于是他从十二点后就咬牙在坚持。

当下他挑着一担粪,有些脚高脚低地走出了巷子,朝前面十来米的马路走去,正走在那幢二层楼房前的空地上,不料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人没摔着,两个粪桶歪倒了,一担粪全倒在了这户人家的大门前。粪水沿着空地向马路边流淌,空地上如同打翻了颜料瓶,黄黄绿绿,黏黏糊糊,又似胡乱涂抹的涂鸦画,团团块块,乱七八糟,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烈的大粪气味,刺鼻的恶臭几乎能把人给熏昏倒。有几个行人见状,急忙屏住呼吸,紧跑慢跑地逃离了现场,他不知所措的在一边呆呆站立。

走在前面的庆旺放下担子,急急走上前来。老奶奶从屋里跑出来一看,心里又急又气,她有些迷信,认为门前倒了这么一大滩的粪便对家门不利,于是指着肖挺就骂了起来:“好你个缺德的孙子,你什么地方不能倒,偏就倒在了我家门口,房子才盖了大半年,这一下要倒大霉了。”

肖挺想解释,庆旺拉了拉他,意思是让他别说话。他自己对老奶奶说:“老人家,实在对不住了,我们来给你打扫。”

老奶奶不依不饶地说:“打扫?我家要倒霉了,晦气能打扫干净吗?” 她扭头朝屋里大喊:“儿子哎,不好了,你快出来,有人在对咱家使坏啦。”

转眼间,屋里跑出来个中年男人,个子和肖挺差不多高,结结实实,上身穿件白衬衫,下面穿一条绿军裤,看上去像个军人。说实话,那年头胡乱穿军装的人很多,是否军人,很难辨识。只见他大步走到空地上,眉头一皱,恶声恶气地问庆旺:“是你弄的?”

“不是他,是那个人干的。” 老奶奶指着肖挺说。

中年人一步跨到肖挺面前,恨恨地说:“好小子,咱俩来掰扯掰扯,看咋了断?”

肖挺见他来势汹汹,便往后退了一步,他还没开口,中年人不屑地说:“瞧你那熊样,还想开溜?告诉你,小子,没门。”

肖挺对他说:“我倒了这担粪,肯定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再把这块空地打扫干净,你看可以吗?”

“啥打扫干净?你瞧,” 他手指着坐在地上,正在捶胸顿足的老奶奶说:“你把我娘都气成那样了,我现在啥都不想,就想着要揍你一顿,给老娘出出气。你给我站在那儿别动,看我怎么收拾你。”

庆旺忙劝他说:“哎,大哥,大哥,打人不对,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中年人指着他说:“你俩是一伙的吧?不想招打,你就站一边去,不然,我连你一块揍了。”

肖挺见他说话挺冲,心里不觉也来了火,他说:“庆旺大哥,你别劝他,他真的想打,你就让他打。” 他对中年人说:“你比我年长,我也叫你一声大哥。不过,大哥,你听着,你娘打我可以,我认了,你打我不行。咱俩真要是打起来,还不知道是谁揍谁呢,我看你最好别动手,有理讲理嘛。”

老奶奶有气无力地说:“我打不动,儿子,你替我打。”

中年人怪笑了一声说:“哟嚯,你小子嘴还挺硬,我娘都快给你气晕了,你还想跟我讲理,我揍你个嘴硬手软的龟儿子。”

他刚一挪动脚步,肖挺反应极快,迅疾向边上移了一步,侧着身体,同时双手握拳,准备迎战。

中年人一愣,反而笑着说:“哎,不错啊,你小子身手敏捷,像是练过?”

有居民给王三叔报了信,就在此时,只见他左手提着铅桶,右手拿着大扫把一路小跑着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中年人说:“啊呀,雷、雷团长,千万不、不能打架,娃子不小心倒了粪,凌晨两点多钟到现在,他俩没吃一口饭,累的,饿的。我这就给你打扫,保证干、干干净净,就像你家里的地上那样干净。”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钟,老头说他俩凌晨两点多钟到现在没吃一口饭,连着在挑粪,那个叫“雷团长”的中年人一听,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肖挺和庆旺听王三叔叫他雷团长,两人也大大吃了一惊,刚想问他,王三叔却对庆旺说:“你带着娃子到船上去,这儿我来清理。”

两人回到了船上,对船老大说了刚才发生的情况,说是差一点和那个男人打起来了。船老大闻听,一下子把眼睛睁的象牛眼般大,赶紧问他俩:“你俩没搞错吧,就是巷子口外那家新房子里的男人?”

庆旺说:“对,那男人年龄同我差不多,像个军人。”

船老大跺着脚,苦着脸说:“什么像个军人,他本来就是个军人嘛,是解放军炮团的团长,姓雷,脾气暴烈,人称'雷大炮’,他大概是探亲回来了。哎呀,我的妈呀,真要是跟他打起来,那不是和解放军干仗吗?人家还是个团长呢,你俩准没好果子吃。”

两人听船老大一说,龇牙咧嘴,吓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肖挺才说:“解放军也不兴打人嘛,瞧他那模样,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咱也不能由着他打呀。”

船老大定了定神说:“雷大炮那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都不敢惹他,他打你,还不是跟闹着玩似的。不过他那个人还是蛮讲道理的,高兴了,什么人都喜欢搭理,前两年回来探亲,跟我也蛮聊得来,人家到底是解放军团长,素质就是高。”

剩下没几担粪了,庆旺见肖挺情绪不好,他说:“你不要挑了,歇一会,我过去瞧瞧,再过半小时就可以收工了。”

肖挺真的不想再去了,他朝庆旺点了点头,庆旺独自走了。随后他又挑了几个来回,也就半小时多一会,挑粪的活就干完了。

两人各自喝了两碗粥后,躺在船舱里,肖挺也没心思逛街了,望着舱壁发呆。过了一会儿,忽听舱面上船老大大声说:“哎哟,雷团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请上船。”

肖挺一骨碌爬了起来,庆旺也探起身,两人对视了一下后,庆旺轻声说:“别是找上门来打架吧?”

肖挺说:“别说话,听听他怎么讲。”

雷团长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原来他俩是你这条船上的,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玩的有点不像话了。船老大,你要多多包涵哟。”

船老大说:“年轻人气盛,雷团长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雷团长问:“两小子呢?”

船老大说:“在船舱里休息呢。” 他掀开船板,朝舱里大声喊:“你俩别躺着啦,雷团长叫你们,快上来。”

他俩只好从船舱里爬上来,他们不知他前来干嘛,两人的眼里满是疑惑。

雷团长却脸上带笑地问肖挺:“你是上海知识青年?” 肖挺点了点头,没吭声,他接着说:“王三叔对我讲了你的情况,你插队落户已经有七年了吧,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扎根农村了,我挺钦佩你。刚才是我脾气不好,老娘急,我也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打人,望你们二位不要在意。”

肖挺见他说话认真,语气挺诚恳,这才打消了疑虑,同时也向他表示了歉意,他说:“雷团长,事情主要还是怪我,一担粪倒在你家门口,换了别人也不答应,因此该我认错。”

雷团长哈哈大笑说:“要说有错,各人五十大板,要说没错,全都在理。咱不谈那事,谈谈你这个上海知青,七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挺感兴趣哟。”

肖挺笑着说:“好啊,你有兴趣,等有空的时候,咱俩可以聊聊。”

雷团长挥了挥手说:“哎,再过几天,探亲假就要到期了,我要赶回部队去了。今天认识你这个上海人,我特别高兴。我看今天就有空,这样吧,你们一起到我家里聚聚,我表示热烈欢迎。”

船老大开他的玩笑说:“不打架了?”

雷团长朝船老大点点手指说:“还打哪门子架呀?你这个船老大啊,你是茶壶不提提夜壶。再提打架,我就从船上跳河里去,你信不?”

船老大忙说:“我信我信。你千万别跳河,你是团长,你跳河,咱们可都得跟着你一起跳下去,你俩说对不对?” 他转身问庆旺和肖挺。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雷团长见肖挺推托,他对船老大说:“你是船老大,你给他们个痛快话,大伙都去我家聚聚。”

船老大对他俩说:“雷团长是我的老朋友,他今儿个诚心诚意邀请大伙上他家里作客,咱们去他家,也算是陪个不是,对吗?”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雷团长挺高兴,先回家里做准备去了。

四点钟过后,船老大锁上了舱板,三个人去店里买了些水果,拎着往雷家走去。

到了房前空地上,空地已冲洗的干干净净,不见丁点粪便痕迹,尽管挺干净,地上还有股子气味,需下场雨才能散尽。王三叔做事确实认真仔细,令人十分欣慰。

老奶奶站在门口迎候他们,肖挺和庆旺走上前,亲热地各叫了她一声“大娘”,她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但这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她儿子的朋友了,儿子的朋友就是她的客人,她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把三个人迎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炒菜香味,雷团长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下酒菜。菜端上了桌子时,王三叔也来了。

雷团长拿出两瓶好酒,入座后对大家说:“在喝酒前,我想先说两句话。” 人们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看,船老大眼睛瞟了一下庆旺和肖挺,示意他们别吱声,大伙在静待他开口。

雷团长说了起来:“我今天请你们到我家中作客,喝这一顿酒,主要原因就是要当着大伙的面,给肖挺同学赔个不是。白天那个打架的事,我做的有些过分了,不像话,应该作自我检讨。” 他对肖挺说:“肖挺同学,我向你表达我的歉意,希望你对我的粗鲁举动,能够给予谅解。”

见雷团长的态度十分诚恳,肖挺忙说:“哎,雷团长,你的话言重了,按理说这件事该我向你道歉才合乎情理。再说,咱俩在船上不是讲好了嘛,最多也就是各人五十大板,怎么这会儿板子全挨在了你身上了?不行,还是那句话,事情是因我而起的,表示歉意的应该是我。”

船老大说:“我早就说过了,雷团长大人大量,跟咱乡下人的见识就是不一样嘛。”

雷团长笑呵呵地说:“你这个船老大啊,尽给我戴高帽,咱几斤几两的,自己还不清楚吗?不错,各人五十大板的话是我讲的,不瞒各位说,此话实属强词夺理,那不是自己给自己圆场,好找个台阶下嘛。我是个军人,军人说话向来算数。粪便倒了是一码事,打人是另一码事,我想打人,我就应该作检讨,此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争了。”他想了一下说:“该怎么道歉呢?这么着吧,”他拉着肖挺一起站起来,而后说:“敬礼!”说话同时,他对肖挺行了个标准的军人敬礼。

看到雷团长的这番举动,肖挺不知说什么为好,赶紧给他鞠躬。边上的王三叔开始插话了,他说:“雷团长的态度使我们十分感动。既然如此,我说句话,打架的事,在座各位谁都不要再提了。今儿个咱们聚在一起就是有缘,就是高兴,我们要感谢雷团长的盛情款待。”

雷团长对大伙说:“王三叔的话讲得好啊,有缘才能使我们相聚嘛。清理场地那会儿,他对我说肖挺是上海知识青年,我挺纳闷,我不信,还再三询问他。不瞒你们说,我那个炮团里,天南海北的人可不老少,也有上海兵。说实话,上海兵头脑灵活,许多事情一看或一学就会,那是他们的强项,但比起山东兵、湖北兵和四川兵,吃苦耐劳上却差了一截,在部队摸爬滚打那些实打实的训练方面,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可是我听王三叔对肖挺的介绍,说是插队落户七年来,他一直在田里干活,表现很好,受到了村民们的一致赞扬。就拿今天挑粪这事儿来说吧,为了使居民少受影响,从凌晨两点多钟挑起,一直挑到晌午后,中间都没顾上吃饭,这种精神和干劲实在令人敬佩。以前我没有同知识青年打过交道,原先我对上海兵的吃苦耐劳是有看法的,但肖挺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印象,使我刮目相看。回到部队后,我要把他的情况讲给那些上海兵听,我要告诉他们,知识青年能做到的事,军人就更没有理由做不到。我们知道,七年的插队生涯实属不易,但肖挺却能始终如一的保持高昂的精神和干劲,他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庆旺说:“雷团长这话讲得一点都不差,肖老弟确实挺优秀,就拿干活来说吧,一顶一,毫不含糊,村里出了名的,咱在座几个人都能证明。”

肖挺的脸都红了,他先对庆旺说:“庆旺兄,你别夸我,雷团长不想戴高帽,咱也不想戴,高帽太高太沉,压得人喘气不顺畅,不信你问雷团长是不?” 在大伙的笑声中,他对雷团长说:“雷团长,不,我应该叫你雷大哥。雷大哥,谢谢你对我的肯定。我承认,七年的插队生活不算短,这期间我也有消沉,也有犹豫,是大伙给了我鼓励,让我重新拾回了信心。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经常在扪心自问,根生土长在这里的人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泄气,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同大伙一块迈步朝前走呢?既来之则安之嘛,虽然我不是一个战士,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但作为知识青年,农村就是考验我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我同样不能退缩,同样要交上一份属于自己的出色的答卷。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在以后的岁月里则将充满自信,不会有任何的不安和愧疚。到那时,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就是从那个特殊的时期,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了。”

雷团长大加赞赏地说:“老弟,你有着军人的豪迈,军人的胸怀,你的话和你一贯的表现一样,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作为朋友,你这个上海知识青年,我是交定了。” 他把大手一挥,大声地说:“你们这些农民朋友,我雷某也一样交定了。”

他首先为肖挺斟酒,而后逐一为大家斟满酒,接着他举起酒杯说:“能同你们这些农民兄弟们一块儿喝酒,是咱当兵的人高兴的事,军民一家亲,你们种粮,咱去当兵,都是为国家作贡献。来,为今天咱们相逢相识,同时也为了感谢王三叔干净彻底的清理,大家干一杯。” 在他的提议下,大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船老大讲话了,他说:“你们都看到了,雷团长是豪爽之人,今儿个把咱们请到他家里喝酒,是看得起咱泥腿子,咱们敬重他啊。我提议,咱们一起向雷团长敬酒,咋样?” 大家都说好,把倒好了酒的杯子又端了起来,逐个向雷团长敬酒,说着祝福的话语。雷团长连声说着“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他扬起脖子,又干了满满一杯酒。

两杯酒下肚,他对肖挺说:“小兄弟,吵闹时,你说了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你说'你娘打我可以,我认了’,我就看出你是个懂道理的人。我想问你,你那个话,现在还算数吗?”

还没等肖挺回答,庆旺马上接口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咋能不算数?”“你别插嘴,我想听听小肖是怎么说的。” 雷团长对庆旺说。

肖挺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算数,大娘爱咋咋的。”

雷团长伸出大拇指称赞他:“好,你说话算话,真诚守信,我很欣赏。” 他回头叫他娘:“娘,你要是还没消气,就狠狠揍这小子一顿,解解气,没事,儿子给你作主。”

王三叔一听就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哎,雷、雷团长,这、这……?”

雷团长笑着对他眨了两下眼,王三叔明白了,他忙顺着势儿说:“对,该打,该狠狠地打。”

老奶奶笑了,她说:“儿子,瞧你说的是啥话,你们都喝上了,我还打谁去?要打,我看首先得打你。”

雷团长说:“娘,你不会打我,我是你的好儿子嘛。”

老奶奶对大家骄傲地说:“你们都瞧见啦,我这个儿子,都当上解放军团长了,管着好几百号人,还挺孝顺我,我做娘的,咋舍得去打他?”

肖挺说:“大娘,我们和雷大哥是朋友,雷大哥孝顺你,我们也会向他那样孝顺你的。”

老奶奶这回是真正开了笑脸了,她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雷团长对肖挺说:“可惜呀,你岁数大了点,不然跟我一起去当兵,准是块好钢。”

这顿酒,大伙喝的舒畅,吃的尽兴。特别是雷团长和肖挺,两人相见恨晚,聊的很投机,从城市到农村,从插队到军旅,从现在到未来,话题广泛,彼此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船老大就是有能耐,回到船上后,他抬头看看天,伸手在空中测试了一下,而后对庆旺和肖挺说:“你们尽管睡,明儿是顺风,上午九点钟开船,路上只需四五个小时就行了。”

这一晚,三个人睡的挺香。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起来,风速不很大,风向倒挺顺,船扯开满帆,顺风顺水而行,下午三点多钟就回到了王村。自此,肖挺再也没去过省城运粪。他对此行感受颇深,从搞船到挑粪,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如做梦一般恍惚,不似现实中那样具体实在。使他欣慰的是他结识了雷团长,他不知道他俩今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他为雷团长的军人品格和豪爽所折服。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做了好几回梦,每次都梦到了搞船运粪的事。在梦境里,特别是他挑粪在小巷里穿行那段,实在令他心惊胆战。两条巷子里的所有人,起先是恶狠狠地怒视他,随后便开始了谩骂,接着大家一拥而上,女人撕扯他的衣服和头发,男人挥拳击打他的身体。他是那样的弱小和无助,在愤怒的人群面前,只能忍气吞声,苦苦哀求,人们根本不理会他,衣服被扯得粉碎,雨点般的拳头劈头盖脸打来。挨了两拳后,他痛的醒了过来,摸摸梦中被打的地方,隐隐约约似真的有些疼痛。奇怪的是,现实中要打他的人是雷团长,可是在梦中,打他的人里有他的老娘,雷团长本人却一次也不曾梦着,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他和雷团长有缘,压根儿就没记着他的不是。每次从梦中醒来,他就在想,按理说自己已经在农村度过七个年头了,田里的活早就驾轻就熟了,心理上也不存在任何问题,搞船到省城运粪,身心两方面是完全能够胜任的。不料走了一遭,看到和遇到的,回来后竟然老是做着同样的梦,说明此事已成了他的一个心结了。究其原因,可能是他跑到城里去,在城里干农村的活,遭到了城里人的歧视,触动了神经,受到了刺激所致。在巷子里挑粪这件事,对人们的影响确实很大,人们能够理解固然很好,不能够理解也无可责怪。事实上除了雷团长,小巷里的人也并未对他和庆旺动粗。而雷团长的行为是事出有因,他是个孝子,老娘发急,才导致了他的情绪失控,所幸的是双方最终没有打起来。后来雷团长不但主动上船道歉,还请他们一块去家里喝酒,成了朋友。由此他想到了自身,看来转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绝非易事,需要长时间的自我改造和磨练。七年的插队时间应该不算短了,自己身上仍然有脆弱的一面,他认为尚需努力,严格要求,如此才能不断提升自身的素质。

又是五月时节,田里开满了油菜花,农村最美的季节又来到了。油菜花赏心悦目,间隔田块的田埂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竞相开放,点缀着春天的原野。这里的每一条田埂,褪去了严冬时灰不溜秋的荒芜景象,如今成了一条条花草芳香的彩色小径。在大片大片油菜花的映衬下,细小柔美的花儿展现出了妩媚的姿态,让人爱怜不已。小径般的田埂淹没在油菜花海里,不走近就看不出田埂的存在,走近了一看,田埂上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在微风中摇曳,它们在展示着自己曼妙的身姿,靓丽着大地的容颜,各种花草为春天美丽的田野作着各自的努力和奉献。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在大自然中处处显示出了蓬勃的活力,田野因此而充满了芬芳的气息,给春天增添了分外的艳丽娇娆。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英梅了,肖挺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往年在五月前后,外来的人容易引发水土不服,从而导致了精神疲乏、食欲不振等现象。他来到王村后的前几年,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年年都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产生,发作起来,身上甚至会出现红斑,似被蚊虫叮咬般瘙痒,十分难受。为此,他特地去渡口村找马医生看过。马医生是行医世家,医术精湛,在这方圆一带挺有名气,人们尊称他为“马先生” 。马医生向他解释了水土不服的原因,说水土不服乃是改变了原先适应的长期生活环境,是人体的各种抗性未能及时发生相应的变化所形成的,尤其是在饮水方面,由于水的性质和以前不一样了,极易引起消化系统的紊乱,从而出现呕吐、腹泻等现象。马医生说,水土不服因人而异,每个人的症状和各人所适应的时间长短并不相同,主要取决于各人的体质与自身的适应能力。肖挺近两年已不再有反应了,说明他已经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可是英梅不行,她年年发作,从不间断,这几天不见她,可能就是水土不服的原因了。

上午的活干完后,他匆匆吃了午饭,去了徐连家。徐连一见他就说:“哎,小肖,你来得正好,今儿个从早上到现在,英子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不知她是咋啦?”

肖挺走进英梅房间,见她躺在床上,看上去精神有点儿萎靡不振,人也似乎消瘦了一些,便赶紧问她:“几天不见,人就见瘦了,你哪儿不舒服?”

她探起身靠在床头,轻声说道:“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水土不服引起身体疲乏,还有轻微的腹泻,好几天了,总是不见好。”

肖挺说:“你水土不服的情况我知道,往年没那么严重,这一次是怎么啦?”

“我也挺奇怪。” 英梅说:“以前每次发作,胃口就不好,吃不了多少,精神状态不行,但三两天也就没事了。这回不对了,腹泻止不住,饭也吃不下,你瞧我这模样,大概有点憔悴吧?”

“是有点憔悴,看过医生吗?” 肖挺问她。

“看过,马医生都来过两回了,他说不碍事,还是水土不服引起的症状。毛病类似于感冒,发作起来就难以压制下去,需要一个过程才会好。他说满打满算,十天半月内就会痊愈。”

肖挺说:“果真如马医生所说就坏了,才几天的时间,你就成这样了,再拖上个十来天,身体更差了,那可怎么办?”

英梅噘着嘴说:“听你的还是听马医生的?你比他有能耐,明儿个我就好了,可能吗?”

肖挺说:“我不是着急嘛。”

英梅笑了笑说:“你着急,我能理解,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愿望很好,却不能尽如人意。”

“不管怎么说,还是理解万岁嘛。” 肖挺说:“依我看,一日三餐还是要吃的,你越不想吃饭,人就越没有精神,反正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知道了情况心里就不怕,坚持一下,过几天肯定会见好。”

英梅说:“我一个人的时候,感觉脑子有点发蒙,容易胡思乱想,你来了,两句话一说,心里就觉得踏实了一些,心情也好了许多。你说得对,饭总是要吃的,干的吃不下喝点稀的,那就下碗面条吃吧。”

见她准备起床,肖挺忙拦住她说:“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做。”

徐连在门口对肖挺说:“小肖,你陪英子说说话,我来下面条。”

徐连下面条去了,肖挺见床边的凳子上胡乱堆放着几件衣服,他问英梅:“这都是些脏衣服吗?”

英梅说:“是的,干活时穿的,换了好几天了,人没力气,就只好扔一边了。”

肖挺说:“这会儿有空,我去把它洗了。”

“那多不好意思。” 英梅说:“我看还是放几天,等我缓过劲来再洗吧。”

肖挺说:“不行,十天以后缓过劲来,十天以后再洗,衣服都变味了。咱俩互相帮助嘛,没事。”

肖挺边说着话,边把衣服放到了一个小木盆里,他朝英梅笑了笑,端着木盆走出屋去。

徐连家房屋前面的河坎下,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河岸边石块垒起的石阶一直延伸到了河里。毕竟是五月天气,河水清澈,带着凉意,肖挺脱了鞋子,赤脚走入水中的石阶,河水没到了小腿肚,他开始洗起衣服来了。衣服是英梅干活时换穿的,女孩子爱干净,其实并不脏,因为心理作用,三两天就要换洗。当地人在河里洗衣服,他们把衣服在水里浸泡后,在石阶上层层叠加,手里挥着一种叫“棒槌”的木棒反复捶打着衣服。使用棒槌是有讲究的,用力过重,会把衣服捶碎,用力过轻,洗衣效果不佳。肖挺刚到农村那会儿,用棒槌捶坏了好几件衣服,以后他就一直用手洗的方法洗衣,直到如今。

他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洗好了衣服,而后把衣服晾在了屋前的晒衣绳上,英梅也已吃完了一碗面条。两人又聊了一会,北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出工的哨响,他随即告辞,回到北队,随大伙出工了。

晚饭后,也不见有人来串门。八点已过,整个村子静寂无声,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有几户人家开着门,门里向外透射着灯光,在黑暗里,灯光呈一道结束状的光柱,光柱照射范围之内的物体清晰可辨,光柱外两三步以内,原先的朦胧一下子变成了一片黝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万籁俱寂,除了偶尔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附近村庄的几声狗吠(那时狗很少),农村的夜晚静悄悄,好似周边的一切都在悄然无声地进行或是干脆停止了活动,分外宁静。暗夜如黑幕般的厚重,深沉浓郁,那般寂静,城里人很难体会得到,真像是有那种落针声响的感觉。百无聊赖中,肖挺在桌上摆开了象棋,他已经很久没有弈棋了,起先他想一个人演练一下,当棋子摆好了以后,却想起了与象棋有关的一些往事,心中感慨,不觉陷入了回忆。七年前,他和英梅的学棋历历在目,那时的喜悦和伤感,此刻回想起来,仍然有所感受,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忆念之中,情绪有些低落,一时不能振作。

隐隐约约的他觉得腰部有些瘙痒,他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挠,不料越挠越痒,而且涉及部位更大,一会儿功夫,胸部和手臂上也痒了起来,他心里不安,刚才的回忆已全然消失了。他在灯下仔细查看瘙痒处,却不见有任何异常,连个红斑都没有,但是瘙痒仍在扩散,以至脖颈、背部和腿部等全都发作起来了。半小时之内,整个人从头顶到脚底,每一寸皮肤都奇痒难耐,似有千千万万个虫子在啃咬他的身体,除了钻心般的瘙痒,皮肤几乎失去了其他的感觉。此时他的头脑里没有了任何想法,十指不停地抓挠,根本停不下来。皮肤灼热,体感火辣,从上往下,从前到后,全方位抓挠,他恨不得生出十条手臂来挠痒。可怕的是,被挠过的部位丝毫不见好转,全身依然处于强烈的瘙痒之中。他咬紧牙齿在坚持,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他对自己的体质一向很自信,而此时自身的皮肤竟然变得如此陌生,向他发威,向他挑战,他不堪奇痒,拼命抓挠。他想,倘若瘙痒再增加两到三倍,他可能就此而死去,虽然他从未听说能把人给痒死。在这间一如平常的小屋里,他在同自己的身体作着顽强而激烈的抗争。

一个多小时后,他精疲力竭,两手无力,但他还是在不停歇地抓挠,好在此时已不似先前那般奇痒难耐了。抓挠中,他突然有了想法,于是他立刻打着赤膊,穿着条裤衩走到屋外,站在堤岸边的大楝树下,任由晚风吹拂。五月初的夜风带着深深的凉意,吹在他灼热的皮肤上,起到了凉爽冷却的作用,瘙痒也相应减轻了几分,就这样,他在凉风中站立了近半个小时。

农村人家睡的早,夜晚十点钟左右,村子里已不见灯光。就在此时,在浓浓的黑暗里,有一束手电光亮自北向南朝着涵口移动。手电光照渐行渐近,肖挺仔细一看,心里不禁大喜,来人竟然是马医生。马医生五十开外岁数,是个胖子,他背着药箱,低头看路,“哼哧、哼哧”地走了过来。肖挺同他关系很好,隔着一小段路,他就打起了招呼:“是马医生吗?你来得正好。”

正低头走路的马医生猛一听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用手电照了照,走上前来,见肖挺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短裤,不觉十分诧异,他问道:“小肖,你这是在干嘛?哦,对了,你在锻炼,是吗?”

“咳,半夜三更锻炼啥,马叔,我是有苦难言哪。”

“有苦难言?不是有什么毛病吧,说来听听,让马叔给你瞧瞧。” 他不愧是医生,一下子就说到了点上。

肖挺问他:“这么晚了,你还在出诊?”

马医生说:“晚饭后到北面的村子转了转,有两个病人,忙完了,这不,正往渡口家里赶呢。”

“马叔,你真辛苦,你热心为大伙瞧病,你是医生中的楷模。”肖挺夸他。

“好小子,别给马叔戴高帽,高帽一戴,人容易犯迷糊,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我这还不就是混口饭吃呗。哎,咱俩站在外面干嘛?看把你冷的,进屋去聊。”

肖挺身上的瘙痒减轻了许多,他感觉到了凉意,便同马医生进了屋。

他穿上衣服,洗好手,给马医生沏了一杯茶,接着对他述说了自己刚才皮肤瘙痒的情况,说着话时,他还情不自禁地在身上各处抓挠着。

听完他的讲述,马医生问他:“你今天肯定赤脚站在水里洗过什么东西?”

肖挺奇怪他竟然说的这般准确,便实话实说道:“对啊,是站在水里洗过衣服,哎,马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叔我是干什么的,啊?能瞒得了我吗?从医学上讲,你这叫过敏或感染,按土话讲,就是中水毒了。”

“中水毒?那是咋回事?”

马医生说:“中水毒有两种说法,其一,有人对花草过敏,尤其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就会引起哮喘和身上起斑点等症状。接触水的时间过长,有人也会有反应,与花草过敏有着类似的性质。其二,水中带有病毒,医学上叫“疫水” ,人感染后会得蛊病,也就是中水毒,是水中毒气集聚于体内,最终暴发于皮肤。中水毒后,皮肤上不会出现斑块,但通体瘙痒,体温虽不会升高,却有灼热之感。集中发作,一般两小时以后会逐渐平息,你现在感觉如何?“

肖挺说:“我是晚上八点稍后发作的,半小时后至一个多小时之内是发作高峰时期,现在好了一多半了。”

马医生说:“这就对了嘛,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瘙痒就会渐渐消失,到明天早晨起来,脸部等部位有肿胀现象,同时伴有隐痛,一两天后所有症状全数消失,恢复如初,你无需担心。”

肖挺问他:“中水毒有后遗症吗?”

“中水毒的人体质不同,所以症状也不尽相同,一般来讲,只要不挠坏皮肤,没有引起感染,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全身瘙痒如你的症状,不大会挠坏皮肤,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马医生在这里卖了一个关子。

肖挺的抓挠有力且连续不断,但正如马医生所说,身上却没有一处被挠破。他想了一会,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只得摇头。

马医生对他解释说:“其实有两个原因,一是没有肿起的斑块,皮肤光滑,抓挠顺溜。二是瘙痒遍布于全身,抓挠范围大,两手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一挠而过,接着去挠别的部位了,所以不会被挠破。”

马医生如同亲眼所见,他的分析完全符合当时抓挠的情形,肖挺对他很是佩服,他说:“马叔,你对中水毒太有研究了。”

“谈不上什么研究,中水毒在农村是普遍现象,我见的多了。” 马医生说。

肖挺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他问道:“马叔,真的不需要吃药打针?”

“吃药打针也可以,不过在发作时起不了多大作用,过后呢,基本失去意义了。你尽管放心,我说的那个时间段八九不离十,以你的情况,马叔敢给你打包票。”

肖挺十分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马叔你了,先前我还有些顾虑,这会儿就完全放心了。”

马医生说:“话是这么讲,但在发作的高潮时,滋味也挺难受的吧?咱打个比方,你如果谈过十个女朋友,只是比方哦,你给其中的一个洗过衣服,中了水毒,全身瘙痒,你就会记住她一辈子,马叔讲得对吗?”

嗨,还别说,马医生的比方就是有道理,虽说肖挺至今没谈过一个女朋友,往后也不可能谈十个,但就今晚瘙痒的状况来说,他这一辈子确确实实是无法忘记了,但愿今后永远不要再发生。

他和马医生又聊了许多,当他得知他在天热去绵河对岸出诊,一时没有渡船,不知有多少次推着药箱游过绵河时,他为之而深深感动。随着他对马医生的进一步了解,他为一方百姓有这样的好医生而庆幸,马医生的名气之大是他本人的骄傲,同时也是一方百姓的骄傲。

第二天早起,除了手背和脚背有轻微的麻木感,肖挺全身不再有一处瘙痒了,他看了这两个部位,除了有点肿起,皮肤颜色也不见有任何变化。此外,他觉得眼皮垂落,嘴角滞重,照了下镜子,原来是两处都有点肿胀,失去了往日的英俊,成了耷眼歪嘴的模样。正如马医生所说,凡有肿起的部位,就有隐痛之感。他用手在脸上揉搓了好一会,感觉稍许轻松些了,他决定在家里休息一天,不再出工了。上午揉了好几回,中午时眼皮和嘴角的肿胀消退了不少,但还是能明显看出异样。他一看效果不错,于是倒了盆凉水,正在用沾水的毛巾在发热的脸上贴敷时,英梅来了。

病态中的她显得更加妩媚娇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润,展现着美丽女子的绰约风姿。

她看到他脸冲着面盆,毛巾蘸水贴敷着脸庞,忙问:“咦,你在干吗?”

他拧干了毛巾,边擦脸边说:“用凉水洗洗脸,能起到醒脑提神的作用。”

“醒脑提神?有用捂着毛巾贴脸的洗法吗?你让我瞧瞧你的脸。”

肖挺只好拿开了毛巾,她一看,立刻叫了起来:“哎,你眼皮和嘴唇都肿了,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肖挺笑着说:“打架?老实讲,我还不知道打架是个什么滋味呢。不知怎么搞的,今儿一早醒来,就成了这模样了,我也不敢往外跑了,算是自我放假一天吧。”

英梅说:“不对,一觉醒来,只听说歪嘴歪脖,没听说过脸上肿胀,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肖挺说:“你别胡思乱想,我真的没事。”

“有事没事,你心里清楚,你不说,我更容易胡思乱想了,你还是自己说了吧。”

他见瞒不住了,只得说:“你想听,我这就给你讲,你可别吃惊。”

他把昨晚全身皮肤瘙痒的情况对她讲述了一遍,英梅听了,神情紧张,一副惊恐不安的模样。他见情说:“我不想说出来,是不想让你担心,你偏要刨根问底,瞧,吓着了吧。”

英梅缓了口气,喃喃地说:“天哪,太可怕了,怎么会是这样?”

肖挺说:“马医生讲,农村中水毒很普遍,不会有后遗症,而且从发作到痊愈的整个过程,他都一清二楚,他甚至给我打了包票,说绝对没事。现在的情况跟他昨晚所讲的完全吻合,过了今天,一切就都好了,你尽管放心。”

英梅眼里含着泪水,哽咽地说:“你吃了这么大的苦,我心里实在不好受。唉,都怪我,我干嘛让你去洗那几件衣服。”

肖挺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了。哎,你怎么上我这儿来了,水土不服的情况有好转吗?”

英梅说:“昨天你来瞧我,后来我就觉得好了一些,今天饭也吃的顺畅多了,在家里憋了好几天,就想着到你这儿看看,没想到你遇上了这事,真让人揪心。”

肖挺笑着说:“想想生病的过程,对人也会有所启示。病情发作时人会苦恼,病情好转时人会高兴,其中的问题是什么?主要就是在于坚持。比如就在昨天,你水土不服,人就一蹶不振,到了晚上,我中了水毒,全身瘙痒难耐,而今天呢,我俩都挺了过来,所以最终的坚持,自然就会产生一个好的结果。此时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因为我们毕竟坚持过来了。”

英梅说:“贵在坚持,道理虽然没错,但由于所处环境不同,情况也有所不同。拿我俩所在的王村来说吧,距离公社约二十里地,多亏有了马医生,不然去公社看病,一个来回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病人体力不支,哪能走那么远的路。”

“是啊,当下农村缺医少药,再加上本地区贫困,老百姓看病确实有困难。马医生白天黑夜坚持出诊,解决了人们看病难的问题,他精神可佳,不但态度热忱,收费还很低廉,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说到马医生,我就在想,我俩来王村插队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我们身边的人,拿北队来说,如王叔、王凯、庆旺等许多人,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你在南队也是一样,人们也都像马医生那样充满热忱,充满爱心,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我们,使我们感受到了亲人和家的温暖。他们和马医生一样,都是我们身边的好人。”

英梅说:“我感慨农村看病难的问题,你却作了个引申,说遇到了马医生和身边的许多好人是我俩的幸运,这一点我也是感同身受。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更深刻的感受,你知道吗?”

“哦,你还有更深刻的感受,能否说来听听?”

英梅有些动情地说:“近七年的插队生活,对我而言,应该说是非常艰难,支撑我走到了今天,不仅有我们身边许多当地的好人,更难得的是因为有了你。在漫长的七年岁月里,你和我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每当我的情绪低落时,你总是不断地开导和鼓励我,如同是在拉着我或推着我朝前行走,你给了我生活的信心,让我看到了未来的希望,虽然未来的希望也不知在哪里。这一切听起来非常抽象,可是在七年的经历中,在每一件事情上,却又是那样的具体和实在。艰难的岁月更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秉性,每当回忆起我俩共同经历的事情,我就被你的真诚所感动。我不能想象,在我的插队生涯中,如果没有了你,那对我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可能就此而消沉,我的生活也可能会起着相应的变化,我无法预测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我清楚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子,直到现在,我对这里的环境和生活仍然不是很适应。你我都是十九岁时来王村插队的,如今都已经是二十六岁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花样年华。虽然我至今还不能确认自己的人生道路究竟应该往何处行走,有时甚至在想,当生活来到了这一时刻,时光可能就此而白白地过去了,对此我无能为力,因而时常处于一种低迷的状态。你对待生活的态度无疑是正确的,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自信,在你的自信中,有着无比的坚定和顽强,体现了一个人在人生低谷时期坚持不懈的精神。同时,你也提振了我的自信,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坚定了我对生活的信心。我从你的身上,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共同走过的这七年插队生涯,是我向你不断学习和自我调整的结果,路很艰难,但却走的很踏实。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英梅的话打动了肖挺,他深情地凝视了她一会,深有感触地说:“你的这一番话出自于你的内心,十分真诚,我深受感动,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在漫长的插队生涯里,正是因为有了你,才使我对生活有了一种更为具体而现实的理解,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和精彩。在我对生活的自信中,这些无疑都具有极其深刻的影响。在初到王村时,我也产生了苦恼,感到了空虚,只能深藏于心而丝毫不想流露。但情感是真实存在的表现,并非是深藏于内心就可以完全消失的,我心里有着难言的苦痛和矛盾。当我认识了你以后,所有的烦恼全都离我而去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我由此而明白了,你的出现,就是我的幸运,我的生活从此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动力。这些年来,生活的道路虽然艰辛,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激励,坚定了对现实生活的信心,增强了在困难时期的意志。你说我有一种坚持不懈的精神,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两人的同甘苦共患难,在这一精神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粘合作用。回顾七年来我们共同走过的道路,对我而言,虽然艰辛坎坷,却又美好难忘,这一切,完全是你伴随在我身边的缘故。我深深地希望你能够永远伴随在我身边,真的,永远……。”

两人的表达,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各自的心中都产生了波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俩都不再说话,而是在回味着刚才各人所说的话语,体会着从中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尽的情思。

英梅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她首先打破了沉默,低声而满含深情地对肖挺说:“我原来并不想在插队时表白情感,是你让我改变了想法。我俩都已经二十六岁了,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此时我愿意向你表达,我喜欢你。你呢……?”

肖挺看着她望着自己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的心跳在急速加快,脑海里飞速掠过了他俩七年来的一系列共同经历,心里百感交集。在经过了漫长的插队生涯后,他当初对她的怜惜之心,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爱恋之情,这是他的初恋,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诚挚之恋,而且两人的爱,彼此都有一种根深蒂固般的感觉。他知道双方总有表白的一刻,没想到这一刻今天终于来到了,来得又是如此的突然,几乎令他手脚无措。面对英梅的款款深情,他的思绪仿佛在一瞬间凝聚住了,跟着而来的是汹涌澎拜的情感波涛,他的身心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感。他竭尽全力压抑着突然而起的情感爆发,迅速冷静着炽热激荡的心情。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眼里似乎有泪花在闪烁,他向她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五指稍稍张开的手掌,充分表达了他深情的渴望。英梅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又有力。七年前,两人的双手只是轻轻地一触,如今变成了满含爱意的深情相握,他俩的心头产生了新的激动,肖挺张开臂膀,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黄昏时分,在涵口的堤岸下,两个年轻人坐在岸边的石块上,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脚下的绵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清澈的河水泛着细小的波浪从他们身边流过,带着轻微的吟唱,欢快地向着南面的湖泊一泻而去。

肖挺对英梅说:“绵河见证,我会用一生的真情爱你。”

英梅头枕在他的肩上,喃喃自语道:“绵河在为我俩祝福,愿我们的爱像绵河流水一样天长地久。”

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面对源源流淌的绵河,两个年轻人抒发着共同的心声,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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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村北队共有三百多亩田地,早稻种了近三百亩.从五月底起,除了部分田地尚需翻耕外,全队劳力基本上都投入到了薅稻的农活中去了.秧苗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生长,现在已普遍长到了一尺来高,此时也叫作青苗.稻谷生长中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五章

    农村人和城里人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是喜欢串门.城里人一般上朋友家里相聚,谈天说地,而不是在邻里之间互相串门.特别是在公房里居住的人们,同住一幢楼,许多人几乎不照面,住了好几年,还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 长篇小说《远日》第六章

    雨下了好几天,队上停工了,人们待在家里无事可干,除了必须要做的家务活,就只有靠着闲聊打发时间了.城里上班族不受天气影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去单位工作.农村不同,在一些农活的重要时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