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已是他乡
深秋时节的傍晚,冷风阵阵,阴云密布的天空,飘着小雨,车站广场旁的法桐树掉下一地树叶,混在泥泞的道路上,被行人踩的乱七八糟,愈发显得脏乱。
硕大的候车室零零散散坐着十来个旅客,正播着刺耳的广播,墙角有几个破烂的垃圾桶张着嘴,横七竖八的塞满了矿泉水瓶子、方便面盒子,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应该是好久没人收拾了,污水流了一地,还有几只不怕死的苍蝇,嗡嗡嗡的绕着圈。
检票口门上亮着一盏灯,散发着模糊的黄光,边上坐着两个检票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双手环抱胸前,低着头,闭眼假寐,胡子乱糟糟,脸色略显苍白,黑色外套包裹下的他显得更瘦削,脚边躺着一个黑色行李箱,一个白色塑料袋丢在行李箱上,里面装着方便面矿泉水之类的零食。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终于来了,他慢慢地走出检票口,穿过天桥,下了楼梯,踏上月台,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孤独的他,终于登上返程列车,空荡荡的卧铺车厢,冷冷清清,只有乘务员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大声嘟囔着什么,他听不清,机械的换票,找铺位,放行李。
之后,他一屁股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掏出手机,大拇指无意识的乱划,微信、UC,刷来刷去,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捣鼓什么。
末了,他长叹一声,摸摸口袋,掏出一包干瘪的红塔山,费劲的扯出最后一只烟,刚想抽,余光瞥见一旁禁止吸烟的标志,不由得自嘲一笑,手里夹着香烟,起身,走到车厢链接处。
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一口香烟,一口忧愁。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田野,熟悉又陌生,儿时的他从不觉得家乡景色有什么稀奇之处,看得厌烦,考大学那会,巴不得飞到月亮上去。
谁曾想,转眼多年,故乡回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这次以后,就更少了。
为什么?
妈不在了,故乡也就是他乡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天。
那天,当他急匆匆赶到病房的时候,妈妈已经病入膏肓,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消瘦的厉害,睡的很沉。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药水气味,他没有吱声,悄悄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熟睡中妈妈,眼圈不由得红了,仿佛多年以前, 他睡在床上,妈妈在一旁看着他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他在慢慢长大,而此时的妈妈,却在慢慢死去。
他怎么也不明白,曾经那个年轻端庄屋里屋外一把好手的妈妈,天塌下来就压不垮的妈妈,怎么一眨眼就躺在病床上,精气神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时间都去哪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快没有妈妈了。
隔壁有人说话,吵醒了妈妈,妈妈无力的睁开双眼,看到儿子回来,黯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妈妈挣扎的要坐起来,他急忙起身做到床边,轻轻的把妈妈搂在怀里。
“儿子,吃,吃饭了没?”妈妈半躺着,微笑着问他,这尘世间的妈妈都一样,儿子有没有吃饭,是不是饿了,永远是头等大事。
“吃了,在车上吃的。”他努力笑了一下,把眼圈里的泪水憋回去,不让自己哭出来。
“妈妈没事,小毛病,你别怕。”妈妈又勉强的笑了一下,可能是哪里不舒服,眉头皱了一下,“你请假回来的?要是工作忙,就干脆不要回来了,有你妹在家,你放心,妈妈没事。”
“嗯,我放心。”他轻轻握住妈妈的手,才发现妈妈的手已是皮包骨,软弱无力又冰凉刺手,仿佛刚在冷水里洗了一大桶脏衣服一般,“我知道,妈妈你没事,我就是好久没回来了,也想回来看看。”
他回过头,对一旁的妹妹说,“你回家,今晚我陪妈妈。”
“不用你们陪,妈妈没事,你快休息休息。”不等妹妹说话,妈妈直接打断他,“你坐了那么久的车,赶快回家,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别累着了。”
“是啊,哥,你回去……”妹妹小声符合着,却被他严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转过头,对妈妈笑笑,“放心吧,妈妈,我在部队这么多年,几天不洗澡也没事,何况我坐高铁回来的,也不累,你放心吧。”
“好。”妈妈点点头,似乎是被他说服了,不在坚持,小声的嘟囔了一句,“我儿子长大了……”
“哥,那你陪妈说会话,别太多啊,我去把晚饭送过来。”妹妹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开了病房,在门外偷偷抹了抹眼泪。
晚饭是粥,妈妈只能勉强喝下一点稀粥了。
他端着小碗,一小勺,一小勺的吹凉,再喂给妈妈吃,就像他小时候,妈妈把粥吹凉,一口一口喂他一样。
大概是因为看到他回来,妈妈很高兴,勉强吃了小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了,那是妈妈最后的晚餐。
他听妈妈的话,把剩下的粥全吃了,虽然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却依然装出一副吃的很香的样子,只为了妈妈能高兴一点。
那一夜,妈妈疼的睡不着,和他小声的聊天。
“这次妈妈可能是不行了,妈妈不怕,你也别怕。”
“嗯。”
“你和你妹买房子时候欠的钱,也还完了,别怕,你妹也长大了。”
“嗯。”
“我死以后,你把你妹的婚事办好,妈妈就放心了。”
“嗯。”
“唉……。”妈妈叹了口气,“妈妈没钱给你们了。”
“妈,你没钱为什么不和我说,我给你啊!”他趴在妈妈瘦弱的身躯旁边,忍不住小声哭了出来。
“妈妈要钱干什么?”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孩子啊,你长大了就好,妈妈不要钱。”
……
那一夜,天还没有亮,他就没了妈。
他知道,妈妈是常年积劳成疾,查出来就是晚期,医生说了,没得救了。
他悔恨交加,考上大学后,还有个寒暑假回家一趟。工作之后,整天就是工作工作和工作,给女朋友的电话倒是每天一个,妈妈的电话一个月都打不了几次,即使打了,聊不上几句,就借口忙,或者以一句“妈妈你不懂”就把妈妈的关心草率打发了。
现如今,妈妈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了。
他总以为时间还长,妈妈还不老,还有机会可以这样可以那样。
可惜,那些只是他以为,也只能是他以为,人生没有如果,时间过去了,妈妈也要走了。
他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怨天怨地怨自己。
晚咯。
“让一让,让一让。”一阵沙哑的叫卖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经过他身旁。
他让了一下,背过身子,擦擦眼泪,香烟已经烧完,只剩下些许的烟屁股,用力嘬上最后一口,再将烟头扔进烟灰缸。
他憋了几秒钟,徐徐吐出那口烟,耳旁传来列车广播,是那首熟悉的老歌: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
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他缓缓蹲下去,靠着车厢,抱着头,如同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