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逸事——素月渔歌
日落西山,夕阳慢慢的染红了大半个天。父亲打着赤膊,双手用力的攥着板车拖竿,一条发黄发旧的粗布绳紧紧的勒在本就脱皮了的肩膀上。板车上放的是一条长约三米、宽约二尺的木质旧渔船。它已不知有了多少年岁,只知道是比我大得多了去。几经岁月蹉跎,它也早已斑驳,年复一年的给它穿上的防水防虫的桐油外衣,也已浸得它更显沧桑。就像饱经风霜雪雨的老者一样,沉稳而苍劲。
四只黑羽的鸬鹚悠悠的停歇在船舷上不时煽动着翅膀,张着嘴对唱,就像出征的战士在战前的鼓舞欢呼一样,亢奋而澎湃。波和辉弯着腰、曲着身在板车后面推着,我肩上扛着约三米长的船篙挨着板车,船篙上挂着一盏汽油灯随着脚步左右的晃荡着,就像秋千一样无忧无虑,不问去处。
我们要赶在七点左右把渔船和鸬鹚拉到上游德汝村拦河坝的坝下,待入夜人静、鱼儿串游时,父亲便放船入水撵着鸬鹚顺流而下,开始一夜的渔作。而我们三个小孩就要拖着空板车往家里回。
四个人、四只鸬鹚、一艘船和一辆板车组成的战队,顶着黄昏落日,向着阵地挺进。我们三个小孩此时满怀着一路欢歌笑语,轮流着换着抗船篙,时不时地跑到路边撒个野尿,趁机偷偷懒,放松放松一下一直屈着的身子,让父亲一个人自己拉着板车行进。以往都是父亲自己拉着船和鸬鹚出去,这次我们三个出于好奇和好玩,便跟着父亲一起出门。想着也能帮父亲帮父亲把空板车拉回家里,这样就不需要把板车搁置一晚在那他乡别村了。
父亲一个人拉着沉重的板车,独自走在满是沙石的公路上,偶尔会停下来抽一支两支烟。问我们渴不渴,渴的话便告诉我们前方附近哪里有水井和泉眼。这一路上也没见父亲说板车太沉太重的话,只是一顾的屈身前行,任凭汗水从脱了皮的肩上渗到泛黄了的白布绳上。当时我也只是佩服于父亲的耐力和体力,而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生有这样的耐力和体力的。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父亲,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父亲心里上的担子和压力,远远的比这一辆板车、一艘木船沉重得太多太多。
一双稳健有力的大脚,六只轻盈欢快的小脚,随着两个车轮“咕噜咕噜”地向着峡谷深处行进。头顶上烧红了的云天,慢慢的变得清宁了起来。公路两旁高出的山崖愈来愈模糊和暗淡了起来,渐渐的隐到了皎皎月色之中。路边近处的高矮树木和田埂间零星的草垛也慢慢的变成了剪影,随着我们的脚步缓缓地往我们身后流去。粗粕不平的公路沿着峒河蜿蜒曲折地流淌在这空幽的峡谷中间,时而弯急、时而平缓;河水流声也时而激荡响亮,时而润物无声。对岸山崖偶尔传来白鹤晚归的悠扬歌声,似乎是在诉说着夜幕的降临。
来到德汝村拦河坝的时候,我们差不多走了近一个小时。我放下油灯,按着板车;父亲在车头双手举起船头,波和辉合力帮忙把船尾抬离车面,待我把板车推开后,父亲边举着船头边慢慢的把手挪到船的中间。随着父亲手部支点的移动,船也慢慢的变得垂直了起来,船的影子也拉得是越来越长。我们三个小孩只是围在船边紧张的看着,两手不时伸出去扶住移动着的船身,生怕它一个不小心侧翻了身子或下塌会压到父亲。
只见父亲双手撑到了船中间的中心地方时,便放开双手屈着身子,用右肩顶在了船中间的横杠上,左手往后搭在船舷上,右手伸向头前,拉住船舷,稍用力地一拉,船头便又慢慢的往下落,船尾则缓缓的上升了起来。等头尾两端基本保持平衡后,父亲挺直了身子,肩上用力的往上顶了两下,旋转的把船只调整了位置。现在船头是略高于船尾,这样扛起来会更轻松省力许多。
辉提着油灯,我和波各挑着两只鸬鹚跟在父亲后面,趁着皎洁的月色走下公路,几经转折便下到了河坝坝脚下。父亲把船放入水中泊在水边,我们把鸬鹚送上船舷,便坐在满是鹅卵石的河床上看着父亲挑弄着汽油灯。
“辉,把健力宝装的汽油拿过来,我先把灯油加足了”父亲开口道。辉把健力宝瓶子递给了父亲,父亲小心的拆下油灯的遮雨盖子,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棉纱网套,小心翼翼地打开套在了灯头上面。我们三双小眼睛睁大、屏住了呼吸安静专注的看着。
“阿叔,这个灯泡怎么是用棉线做的啊,都不是玻璃做的能点得亮吗?”波满是疑惑的问。
“是的,它还是个扁巴巴的怎么发光啊!”辉接着说。
“这个你们没见过,就没晓得了吧!等哈我点火了它就会鼓起来发光发亮的,而且还是要把它烧成灰去!”父亲好不神气的说。我们听到父亲这样说,眼睛便睁得更大了些,嘴巴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张了起来,心里满怀期待的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迫不及待的想看到父亲说的神奇。只见父亲把网套套好后,便打开灯底座上的一个螺丝按钮,把按钮拧松取了出来,把健力宝里的汽油倒入底座里面。等灌满了油后父亲把按钮拧紧,便拉起边上的一个小拉杆,拉出来后又把它推进去,就像铁匠打铁时拉的风箱一样。父亲边拉着边告诉我们这是在给汽灯打汽,把汽打足了才能点火。我们看着父亲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打着汽,不多一会儿便不太能轻易的推入的时候,父亲便说现在已经快打满汽了,可以开始点火了。听到“点火”这两个字从父亲口里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时,我们三人便把头凑向了汽灯,睁大着眼睛仔细的盯着,生怕错过这神奇的时刻。
父亲调节了一下油箱开关,接着拿出打火机把挂在灯头上扁着的网套点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一下引燃了网套的热情,火一下子变得旺盛了起来,随着河风在翩翩起舞。河面上不时飞来几只似迷路的飞虫蝶蛾,就像大海上的归帆看到了海岸上的灯塔一般,坚定而果敢地扑向这少女舞姿般的焰火中。这温黄的火光照映在我们稚嫩的脸庞,照得我们满脸的温暖和期望。
纱网灯在焰火的热情燃烧下,慢慢变得通红了起来,随着红光慢慢变得深沉而透亮,它扁着的身体就像充气的气球一样渐渐的鼓胀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变得像家里堂屋上挂着的玻璃灯泡一样,只是它通体红亮,像是烧透了的木炭温热而透彻。原先结实的棉纱网此时已变成一层薄透的红灰挂在灯口下,看着都让人生怕,生怕那河面飞来的蝶蛾把它撞破。
父亲见网套烧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打开了汽油灯下的阀门,只听见“呼呼”的窜汽声从灯座下油箱里蹿到了灯头上灌入了炭灰似的灯泡里。瞬间,红透了的灯泡变得昼亮起来,就像中午的日光一样白烈。我们三张稚嫩而温红的脸,慢慢也变成了雪亮的脸庞。
“好亮啊!比家里的电灯泡都要亮了”波惊讶的靠口说道。是的,这亮是比家里暖黄的灯要明亮得多了去了,多得都有些刺人眼睛了。原本只有潺潺水声的坝脚,此时却又多添了油气喷涌燃烧的呼啸声,仔细听,这莫不像是两军对阵冲锋时的号角。停歇在船舷上的鸬鹚听到了这号角声,一下子抖起了精神,煽动着翅膀,两只脚蹼不时的左右挪动着位置迫不及待的想要蹿入水中冲锋陷阵,就只差了父亲这位将军的一声令下了。
父亲把玻璃灯罩罩上,把雨盖盖上后便把灯挂在了船头插着的木挑竿上。父亲推着船往深水里走去,待快要没到膝盖的时候便提脚跨上了狭窄的船上,船篙用力的往岸边一撑,船箭也似的滑向了河心。父亲把船篙往身后平放入水面,提起右脚把刚才上船时带入船中的河水刨洒到船外去。父亲就像“金鸡独立”一样站在船上,脚下是滑动着的船和刨洒的水花。父亲落下右脚,稳稳的站在船中央,用船篙拍打着前方水面,鸬鹚们就像得令一般猛然跃入水面,游向父亲船篙拍打着的位置,继而一个猛子扎向了幽暗而深邃的水中,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圈圈的波纹荡漾在清凉的河面,撞向船舷、撞向山崖。见鸬鹚都入了水,父亲便停下了手中船篙,任由船的惯性缓缓地往下游滑去。约一分钟的样子,有一只鸬鹚浮出了水面,嘴里还横叼着一条巴掌大的鱼。
“阿爸你看,那只鸬鹚抓到了一只大鱼”我激动着告诉父亲。
“是鲑鱼”辉接着确定的说。
父亲见鸬鹚首战便捷,就擒获了这么大的战利品,只是微微一笑,不像我们三个孩童一样激动不已。只见他胸有成竹的用船篙篙尖上绑着的倒钩伸向鸬鹚脚边,一拉,就钩住了绑在鸬鹚脚上的绳子,把它拉到船边,用手拎起鸬鹚的颈脖把嘴伸入船中的竹编鱼篓里,手轻轻一抖。鸬鹚便听话似的松开了嘴,鲑鱼便落入鱼篓里。父亲接着把鸬鹚放入水中开始了下一次的入阵杀敌……
船慢慢的离我们愈来愈远,油气的喷涌燃烧的声音和船篙拍打水面的声音渐渐的变得微弱了起来。只有父亲不时用船篙插到水底的时候,铁锥和河底卵石撞击的清远而幽邃的声音,由河底传船到水面上在山谷间幽幽的回荡。摇摇晃晃的渔光把父亲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
“走吧!我们也该拉着板车回家了,不然等到半夜三更怕会有鬼啊!”我吓唬的说道。
“那我们看谁先跑到上面谁就坐车,后面的两个人就拉车”辉说。
“好啊?谁怕谁”我和波异口同声的接道。话音一落,我们三个便一溜烟地扯开了步子向公路飞跑去。
素月悄悄的挂上了枝头、坠入了水面。莹莹的月光像仙宫里打翻了的美酒一样倾洒了一谷幽峡,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更加清澈明晰了。
三个孩童、一辆板车缓缓的行走在净白如练蜿蜒曲转的公路上,身旁是一湾清明映月的清虹,潺潺绵绵点缀着繁星点点。一盏渔火悠悠的在其间游曳,就像空阔宇宙里浩瀚银河上的一颗明亮的星,带着我们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