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亡祈祷
文/刘克寒
当我坐车赶到病床的前的那一刻,她已经神志不清了。我看到了被玻璃反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竟有一丝惨白。我慌张地退后几步,在她与旁边那个涂了厚厚白粉的护士比较,自然,差别是有的。她的嘴唇没有血色。我有点踉跄地趴在她的旁边,任恐惧与无知的泪水肆意流淌。我颤抖着呼喊她的名字,疯了般双手几乎扣紧了她,奢望痛感能多弥留她一会儿。可我不知,这与她身上的癌细胞相比,这点痛感已算不上什么了。
我的指甲嵌进了她枯瘦的手臂,泪水也滴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我渴望能用一点人的气息来换回她的灵魂。桌上的心电图还是高高低低,我也是这么觉得,她是舍不得离去的。她舍不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和孙女,她舍不得那个刚搬进去的新家,舍不得那个陪了她大半辈子的算盘与财务。都说人在弥留之际灵魂会脱离身体,会围着自己心爱却带不走的一切一遍遍留恋,因为,这一别,就是永远。来生,互不相识。
五月的风本来是充斥着凛冽的青草香的,它顺着窗户缝爬进来,拂过每一个人。风刮一下,我觉得她便虚弱了一分,这就好像凝练油脂的熔炉,刀削过一层,又接近锅底一步。她瘦的已经可看见青色的血管在她的手心手背手臂布满,在她的脖子腿部脚背布满,就好像上右部落里的图腾,活生生地熔在弥留之际的人身上。
我看着这些,头皮有些发麻。我挤落眼角残留的泪水,扭头让人把窗户关上。
“关紧点,可别提前带走。”话一出口,连我都惊讶于自己信神信鬼的天赋,本来是无神论者,在这件事上也是无师自通。换做平日,我妈早就笑话我了,可她不仅按我说的去做了,而且在缝隙塞了很多纸。
我颤栗地抚上她的头,这里,一片光滑,为了治疗,她剃光了头发。为怕人闲话,她买了顶帽子。我印象里,她戴着帽子去市场,去散步,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也正是一路上,她们看着她窃窃私语,露出连三岁孩子都觉得很羞辱的悲戚。她们知道她白内障,视力不好,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她要强了一辈子,日子过得让别人都眼红,而因为今天,却无缘无故挨了他她们几十年的嫉妒和酸意,这怎能承受哪?
在那个年代。女人的地位有多低,我不敢想。我只听说某某又家暴他媳妇,某某又扇了他媳妇回娘家了。可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她成为整个厂里的一把手,魄力和才干让男人们心服口服。几个舌头老天的妇女,平时在家受够了气,可突然有一个女人,与她们同性别,却比她们过得好很多,这怎么会令人心里平衡呢?她们从西家走的东家,话题自然绕到她身上。她们煽动那些有怒不敢发的女人跟着她们一起去诽谤。可她们几乎都没见过她,她大部分时间全耗在班上,单凭那些从丈夫口中组成的只言片语,将它们倒进自己臆想的添油加醋的海洋。
在那几年,她的名字如瘟疫。听闻的人先是退避三舍,继尔啧啧感慨。后来,她们就习惯了。建国时倡导的男女平等隔了近半个世纪才扣响这个地方的大门,人们对有能力的女人开始不那么别扭了。可这些歧视所带来的痛苦,又有谁会来站出认错呢?她孤独地扛过了近半辈子,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瑟缩着舔舐伤口。
她若是义正言辞的说起男女平等,那肯定会遭到更轻蔑的白眼与嘲弄。在那个男人吃饭,女人桌旁伺候,男人吃饱,女人才上桌的地方。在那个明明自己没错却受家暴,帮着丈夫清数自己过失的地方,我对它深恶痛绝。
我在班上上台演讲,讲起女权主义。台下鸦雀无声,更有甚者,说起女权主义,竟说它是男权社会下的畸形产物。一个将女权主义视为大女子主义,连定义不清就胡言乱语的人,我与他们又怎能有共鸣呢。
我终究是跑了出去,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无声流泪。面对她,我不忍心回忆她不堪的过往。可如今她又饱受摧残,一个挺过所有流言的人,却在病魔的怪圈中打转,谁都叫不醒她。我怔怔的望着人来人往的白大褂、护士,那些病人及家属。冷漠与多病,无情与愁苦,对比鲜明。我突然害怕脚下的这片土地。我脚下的脚下,便是躺满各种人尸体的太平间。我害怕望着那些显得云淡风轻的医生,满不在乎的审判,眼中不留一丝同情。死亡见多了,一例两例自然不足为奇。我害怕这些来来往往,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有病却不肯看医生。除却麻烦,跨进这里,可是一脚迈进了太平间啊。我胡乱想着,哭得大脑缺氧,连身子都轻甸甸起来。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