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酒客,穷途哀歌——读阮籍传记并鉴赏《咏怀诗》八十二首
曹魏,一个靠篡夺东汉攫取皇位的家族政权,本已足够心狠手辣。而曹魏篡权上位不过四十五年,又被另一个家族威迫篡位。这个篡位者的篡位者,就是司马氏集团,其凶残的程度,比曹魏集团有过之而无不及。笔者以为,阅读阮籍,不能不了解这个中国古代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典故,形容政治巨头包藏祸心登峰造极的状态,就是发生在这个黑暗时期。
220年,东汉末代傀儡刘协被迫“禅让”帝位给曹操儿子曹丕,那年阮籍十一岁。“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咏怀》第十五首)。“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咏怀》第六十一首)。“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咏怀》第五首)。可见阮籍文学、武艺、音乐兼精,出名很早。尽管他二十出头就决意归隐,而且一去十年多,却无法避免成为政坛强人的网罗对象。
241年(或作242年),阮籍第一次收到征召令,出自曹魏集团重要权臣蒋济(官至太尉)。他回复《奏记》婉拒,导致蒋济大发雷霆迁怒下属,阮籍乡亲、宗族好友也感受到威胁,纷纷劝说他就职。阮籍担心牵扯太多人事,不得不赴任,时年三十三岁。但不久,他就托病请辞。
阮籍第二次收到征召令是曹爽发出,后者是曹魏政权的最高核心人物。当时(248年),正值曹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争夺皇权白热化的前夜(次年发生“典午之变”、曹爽被司马懿诛杀)。阮籍清醒看到司马氏野心滔天、磨刀霍霍,曹魏集团却腐朽不堪、败象初显,当然担心自己如不就范,杀身之祸极可能就在当前。而他更加担心,现在自己如果站错队,今后司马氏很大机率会胜出,淘汰敌手之后自己仍然无法避祸。阮籍权衡之后,果断回复一篇《奏记》给曹爽婉谢。典午之变后司马氏对曹爽阵营的文士打击很大,因而这次阮籍拒官使他名声更响,成为不慕显贵、趋吉避凶的模范人物。
典午之变发生不久,司马懿任命阮籍当自己的近侍官“从事中郎”,使他面临艰难而又痛苦的抉择:一方面,他父亲阮瑀曾经效力曹魏政权,而且阮籍三岁丧父后,得到曹氏家族(曹丕等人)的关怀照顾,理当感恩图报。至少在曹氏政权风雨飘摇时,不能投靠政敌、落井下石。另一方面,司马氏发动政变已得逞,朝政大权在握,对不归顺自己的文人疯狂打击,使阮籍非常恐惧。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归隐山林。为了避祸全身,阮籍违心地接受了司马懿的征辟,作了他的从事中郎。从此,与司马氏周旋敷衍成为阮籍晚年生活的基调。(刘芸《奇才阮籍》64页)
〔二〕
阮籍的代表作是五言组诗《咏怀诗》八十二首。文学史理论一般认为,他是建安时期(始于196年)之后,第一位全力写作五言诗的诗人,在五言诗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诗人将人身安全的恐惧、消极抵抗的悲情,寓藏于内心、无从发泄的痛苦与积懑,还有无法洁身自好的愧疚,以迂回曲折的语言,倾泻在《咏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上面是组诗第一首,一般认为有奠定孤独索寞基调的“序诗作用”。第三十三首,表达自己身处极度险恶的政治环境,几乎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不知大难何时临头: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在阮籍去世的同一年(263年),他的好友嵇康——同为“竹林七贤”核心成员,被司马氏集团罗织罪名害死。有些学者认为,《咏怀诗》第七十九首与嵇康之死有关: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气度非凡的士人,就因为不肯与司马氏集团合作而遭此灭顶之灾。阮籍眼睁睁地看着嵇康走向生命的终点,作为知己好友,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悲剧对阮籍来说,无疑是太沉重、太沉重了。那曾经对酒酣饮的日子,那曾经挥弦高歌的岁月,那曾经高谈阔论的时光,都随着那无情落下的屠刀灰飞烟灭,随风飘散了。对阮籍而言,嵇康的不幸遇难就如同凤凰的陨落一般,让人悲慨心伤(同上203页):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咏怀诗》不止描摹自己的战兢、忧郁、孤独。例如第十六首,一般认为,内容是对司马氏集团擅权废黜曹芳一事的震惊与悲愤,表现对暴虐政治现实的强烈不满: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獸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而对曹魏政权当政者的荒淫无道,《咏怀诗》(第三十一首)也作无情揭露,预言其难逃兵败名裂、身化土灰的悲惨命运: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
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咏怀诗》对后世影响很大,在陶渊明、庚信、陈子昂、李白等人的抒情诗里,都能够见到阮籍的影响力。
〔三〕
除了文学、音乐成就之外,阮籍也许堪称当今“行为艺术”的先祖。他抒发自己情感,常常不用语言文字,仅做出一些行为、动作,就能够流传后世,震撼古今。
其一是“长啸”,用相当奇特的发声、音调,对群山云海呼吼,让呼叫声在天地间回荡、飘散。阮籍传记中有一段故事:写他委身司马氏集团做官期间,曾经上苏门山寻访隐士孙登,却遭遇对方冷眼,悻悻而退,下山路上阮籍发起长啸,旋即收到孙登回应长啸,“那声音如天乐同奏,又像百凤齐鸣,清亮婉转,在山野林谷之间流淌开来。”阮籍是中国古代有名的长啸家,他听着孙登如天籁般的啸声,他知道这是孙登在用啸声回答他刚才所提出的问题。他静静地听着,暗自赞叹不已,此等美妙脱俗的啸声,真是人间哪得几回闻。阮籍听着听着,心中的疑惑也渐渐解开,一曲终了,群山无声,阮籍心中却已豁然开朗。他意犹未尽地下了山,奋笔写就散文代表作《大人先生传》。(同上168页)
古人这种不用语言却令人深受启发的交流方式,可惜没有流传下来,或许是一种根本不可能言传的技能、艺术。
其二是饮酒,为表达一种不与黑暗现实合作的态度,一斗接一斗、一日接一日、一月接一月地痛饮。司马昭想求娶阮籍女儿为儿媳,阮籍豪饮大醉六十多日,司马昭派来的差使根本无从开口,无奈只好作罢。
阮籍自导自演的“穷途恸哭”,无疑是他行为艺术的压轴之作。
《晋书·阮籍传》记载:传主“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句话翻成现代文意思是:阮籍时常随意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出门,却不按照既有道路行进,任由马匹乱走,走到前面没有路可走了,车轮痕迹都没有的地方,去路已经尽头,他就大声痛哭,哭得非常伤心,哭完然后才驾马车回来。
阮籍生活在中国古代史上最黑暗残酷的年代,如此一次又一次,向世人表演“穷途恸哭”,无疑在展示,中国古代正直文人的宿命、面临社会处境的缩影,象征意涵相当深刻,感染力很大,成为流传千古的著名典故。□
2021-5-5初稿并改定